哈利看见卡雅闭上眼睛,南瓜警监用校长的口吻和胡乱穿插的独立句子,说明人命在非洲多不值钱,当地的人口买卖是人人皆知的现象,奥黛蕾有可能被绑架,被迫写下明信片,只因黑人在金发挪威女子身上可以赚到的钱,等于他们一年的薪水。
哈利检视明信片,试着隔绝南瓜警监的说话声。一座圆锥形高山,山顶云雾缭绕。他抬眼看去,只见名字已被他遗忘的南瓜警监清了清喉咙。
“对吧,你们偶尔也可以了解的,对不对?”南瓜警监对哈利露出狡狯的微笑。
哈利站了起来,说奥斯陆还有工作等着他们,不知道德拉门市警方能否将明信片扫描下来,替他们用电子邮件寄出去。
“要寄去给笔迹专家看吗?”南瓜警监问道,明显露出不悦的表情,仔细看了看卡雅写下的电邮地址。
“是火山专家,”哈利说,“我想请你把照片寄给他,看他能不能认出这座山。”
“认出这座山?”
“他是专家,走遍世界各地观察火山。”
南瓜警监耸耸肩,但仍点了点头,送他们走到大门。哈利问本地警方是否查过奥黛蕾离开后的手机通话记录。
“我们知道自己的分内工作,霍勒。”南瓜警监说,“我们没查到拨出的电话,但你可以想象卢旺达那种国家的手机电信网络……”
“我没办法想象,”哈利说,“我没去过那里。”
“明信片!”卡雅呻吟一声。他们站在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旁,这辆警车是他们从警署开来的公务车。“飞往卢旺达的机票和饭店记录!你那个在卑尔根的计算机怪咖朋友怎么会查不到这些?害我们来这该死的德拉门市浪费半天时间!”
“我还以为你会心情好呢,”哈利说,打开车门,“你交了一个新朋友,而且奥黛蕾说不定根本没死。”
“那你心情好吗?”卡雅问道。
哈利看了看车钥匙:“想开车吗?”
“想!”
二十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奥斯陆。说也奇怪,一路上居然没有一台测速照相机发出闪光。
他们一致同意先把较轻的物品、办公用品和抽屉搬回警署,隔天再搬重物。他们将物品放上推车,哈利当初就是用这台推车把办公用具推来的。
“你有办公室了吗?”卡雅问道。他们走在地下通道中,她的声音产生了萦绕不去的回声。
哈利摇了摇头:“先把东西放进你的办公室。”
“你申请办公室了吗?”卡雅问道,停下脚步。
哈利继续往前走。
“哈利!”
哈利停下脚步。
“你问过我父亲的事。”他说。
“我不是有意要……”
“不是,当然不是,可是他活不久了,等他过世以后,我就会再离开挪威。我只是想……”
“想怎样?”
“你有没有听过已故警察俱乐部?”
“那是什么?”
“已故警察俱乐部的成员都曾在犯罪特警队服务,他们都是我关心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欠他们什么,不过他们是我的族类。”
“什么?”
“虽然不算什么,但他们是我仅有的,卡雅。只有他们能让我保持忠诚。”
“那是一个警察单位吗?”
哈利踏出步伐:“我知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地球会继续运行,世界总是不断重新建构。故事都写在墙壁上,现在墙壁倒塌了,新的故事要由你和你的同事来写,卡雅。”
“你喝醉了吗?”
哈利大笑:“我只是被打败了。一切都结束了。不过没关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哈利的手机响起,是侯勒姆打来的。
“我把汉克的传记留在办公桌上了。”侯勒姆说。
“我帮你拿了。”哈利说。
“那是什么声音?你在教堂吗?”
“我在地下通道。”
“天哪,那里也收得到信号啊?”
“看来这里的手机网络比卢旺达还要好。我会把书留在柜台。”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见卢旺达和手机同时出现了。告诉他们我明天会去拿书好吗?”
“你听见卢旺达的什么事?”
“是贝雅特说了一些关于钶钽金属的事,就是嘴里有穿刺伤口的两名被害人牙齿上发现的那种微量金属。”
“终结者。”
“什么?”
“没什么。钶钽金属跟卢旺达有什么关系?”
“钶钽金属是一种稀有金属,用在手机里,这种金属几乎全部产自刚果民主共和国。麻烦的是钶钽金属的产地正好位于战争地区,没人监视,所以有些狡狯的商人就趁乱偷取钶钽金属,经过卢旺达运送出来。”
“嗯。”
“回头见啰。”
哈利正要把手机放回口袋,却发现有一则未读短信。他打开信息。
尼拉贡戈火山,上次喷发时间是二〇〇二年,它是少数火山口有熔岩湖的火山,位于刚果民主共和国戈马市。费利斯。
戈马市。哈利站立在原地,看着水滴从天花板的一根水管滴落。贺曼·克鲁伊的刑具就是从戈马市收集来的。
“怎么了?”卡雅问道。
“沃斯道瑟村,”哈利说:“还有刚果。”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哈利说,“但我个人并不相信巧合。”他抓住推车,掉过头。
“你要干吗?”卡雅问道。
“扭转局势,”哈利说,“我们还有超过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29克鲁伊
今天香港的夜晚分外暖和,摩天楼将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太平山上,有几道影子十分接近贺曼·克鲁伊所坐的阳台。贺曼一手拿着血红色的新加坡司令调酒,另一手拿着电话。他一边聆听,一边看着下方等待红绿灯的车阵,车阵弯曲扭动,看上去仿佛是萤火虫。
贺曼喜欢哈利这个人,他第一次看见这个高大健壮、一脸酒鬼相的挪威男子踏进跑马地,将剩余的钱赌在不会赢的赛马上,就喜欢上了他这个人。哈利带有侵略性的神情、傲慢的态度、警觉的肢体语言,这些都令贺曼想起年轻时在非洲当佣兵的自己。贺曼曾在非洲各地为雇主服务,替各国作战,包括安哥拉、赞比亚、津巴布韦、塞拉利昂、利比里亚。这些国家都有黑暗的过去,未来甚至更为黑暗,但最黑暗的国家要算是哈利询问的这个:刚果。
他们最后就是在刚果找到财库,财库可能是以钻矿、钴矿、钶钽矿的形式出现。刚果当地的村长属于马伊马伊民兵组织,认为水让他们刀枪不入,除此之外,他是个理智的男子。在非洲,只要有钞票,什么事都能搞定,紧急时,拿出卡拉希尼科夫自动步枪也能搞定。一年之后,贺曼就成了有钱人。过了三年,他累积的财富远超过任何人所能想象。他一个月前往附近的戈马市一次,睡在床上而不是睡在丛林地上,丛林里每天晚上有一大群神秘的吸血苍蝇从洞里飞出,让你醒来时活像是被吃掉一半的死尸。戈马市。戈马市有黑熔岩、黑钱、黑美人、黑暗之罪。丛林里有一半的男人染上疟疾,其他疾病白人医生没见过,因此一律归入“丛林热”。
贺曼一直为丛林热所苦,虽然这病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复发,但他从未完全痊愈。他所知唯一可以治疗丛林热的就是新加坡司令调酒,这种调酒是戈马市一个比利时人介绍给他的,这个比利时人拥有一栋豪宅,据说是由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所建造。当时刚果被称为刚果自由邦,是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游戏场和藏宝箱。豪宅位于基伍湖畔,那里的女人和日落美丽无比,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丛林、马伊马伊民兵组织和吸血苍蝇。
那个比利时人让贺曼进入利奥波德二世在地窖里的小宝库参观,利奥波德二世的收藏无奇不有,包括世界上最先进的时钟、罕见的武器、超乎想象的刑具、金块、未抛光的钻石、防腐的人头。贺曼就是在那里首次看见所谓的“利奥波德苹果”。据说这种刑具是由利奥波德二世的比利时工程师开发的,用来对付冥顽不灵、不肯说出钻矿位置的部落酋长。最早的逼问方式是利用水牛。他们在酋长身上涂抹蜂蜜,绑在树上,然后放出一头森林水牛,水牛便会开始舔食酋长身上的蜂蜜。这么做是因为水牛的舌头非常粗糙,不仅会舔去蜂蜜,还会连同人的皮肉一起舔去。但捕捉水牛很花时间,而且水牛一旦开始舔食蜂蜜,几乎停不下来,于是利奥波德苹果便派上了用场。从拷问者的角度来说,利奥波德苹果并不特别有效,毕竟它会让俘虏无法说话,但它对于在旁观看的当地人极为有效。拷问者二度拉动线圈之后所发生的事,具有杀鸡儆猴之效,下一个接受讯问的人立刻什么都招了。
贺曼朝菲律宾籍女佣点了点头,示意她收走空杯。
“你记得没错,哈利。”贺曼说,“它还在我的壁炉架上,幸好我不知道它有没有被用过。它是个纪念品,提醒我黑暗深处有些什么,而且效果很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过它被用在别的地方。它是个结构复杂的工艺品,里头有很多弹簧和尖针,需要使用特别的合金来打造。是钶钽金属没错,非常稀有。卖我这颗苹果的埃迪·范布斯特说,世界上只有二十四个利奥波德苹果,他有二十二个,其中一个是用二十四k金打造而成。没错,里头也有二十四根针。你怎么知道?这个数字跟那名工程师的妹妹有关,至于是跟什么事有关我不记得了,范布斯特说这则故事只是用来抬高价钱,他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比利时人,对吧?”
贺曼的笑声转变为咳嗽声。该死的丛林热。
“不过他应该知道那些苹果在什么地方。他住在戈马市的北基伏区,就在卢旺达边界附近。地址?”贺曼又咳了几声,“戈马市每天都有新的街道出现,有时熔岩还会覆盖半座城市,所以没有地址,哈利。不过邮局有一张清单,列出所有白人居住的地方。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戈马市,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刚果人的平均寿命是三十多岁,白人也一样。再说,戈马市处于被围攻的状态。没错。你当然没听说过这场战争,没有人听说过。”
甘纳·哈根目瞪口呆,看着哈利,俯身撑着办公桌。
“你想去卢旺达?”甘纳说。
“只是短暂拜访,”哈利说,“只去两天,包含搭飞机的时间。”
“你要去调查什么?”
“我说过了,一件失踪人口案,失踪者名叫奥黛蕾·费列森。卡雅会去沃斯道瑟村调查奥黛蕾失踪前是跟什么人去滑雪。”
“打电话请人去查一查房客登记簿不就行了?”
“荷伐斯的小屋是自助式的,”卡雅说,她就坐在哈利旁边,“但是下榻观光协会小屋的人都必须在房客登记簿上签名,注明目的地。这个动作是强制性的,这样一来,如果有人在山上失踪,搜索队就知道要集中搜索什么地方。我希望奥黛蕾和她的同伴留下了全名和地址。”
哈根伸出双手,抓了抓他的地中海发型:“这些都跟其他命案无关?”哈利嘟起下唇:“据我们所知没有,长官。你认为呢?”
“嗯。为什么我要在你这趟行程上花费这么多的差旅预算?”
“因为人口贩卖是首要调查工作,”卡雅说,“司法部这个星期稍早才这样对媒体表示过。”
“反正呢,”哈利说,伸展双臂,双手抱在脑后,“这趟行程有可能发现其他线索,帮助我们侦破其他案件。”
哈根凝视着哈利,陷入沉思。
“长官。”哈利补上一句。
30房客登记簿
黄色的车站建筑十分简朴,车站上的标志显示他们已抵达沃斯道瑟村。卡雅看了看时间,十点四十四分,火车准时到站。她朝窗外看去。阳光照耀在覆雪平原及白得有如瓷器的山脉上。沃斯道瑟村除了几栋屋舍和一家两层楼旅馆之外,尽是光秃秃的岩石,真要说的话,就是这里还有几栋小屋零星散布,以及几丛无所适从的小灌木,但基本上这里仍是一片荒野。车站旁孤零零地停着一辆休旅车,车子几乎停到了月台上,引擎打到空挡。从车厢内向外看去,外头似乎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但卡雅一下火车,就感觉冰寒空气穿透她的衣服,穿透她身上特别保暖的内衣、防寒外套和雪靴。
一个人跳下休旅车,朝她走来,低垂的冬日阳光从那人身后射来。卡雅眯起双眼。那人踏着轻快自信的脚步,脸上挂着聪颖的微笑,伸出一只手。卡雅全身僵硬。那人宛然便是艾文。
“我叫亚斯拉克·克隆利,”男子说,坚定地握了握卡雅的手,“我是郡警。”
“我叫卡雅·索尼斯。”
“这里跟低地不一样,很冷对不对?”
“没错。”卡雅说,报以微笑。
“我今天没办法跟你去小屋,因为发生了雪崩事故,一条隧道封闭,车辆必须绕道。”克隆利问也不问,就拿起卡雅的滑雪板甩到肩上,朝休旅车走去,“不过我已经请山间小屋的管理员欧特·于默载你过去,这样可以吗?”
“可以。”卡雅说,觉得再高兴不过,因为这表示她可以跳过一大堆问题,比如奥斯陆警方为什么突然对德拉门市的人口失踪案感兴趣。
克隆利送卡雅到大约五百米外的一家旅馆。旅馆门口的雪地里停着一辆黄色雪地摩托,车旁站着一名男子,身穿红色滑雪服,头戴附有耳罩的皮帽,围巾围到嘴巴处,脸上戴着一副大防风镜。
男子推高防风镜,含糊地报上姓名。卡雅看见男子的一只眼睛覆盖着透明的白色薄膜,仿佛眼珠上洒了牛奶。男子的另一只眼睛大剌剌地将卡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他站得抬头挺胸,姿态仿佛年轻人,容貌却颇为苍老。
“我叫卡雅,谢谢你临时接到通知赶来。”她说。
“我领了薪水。”欧特·于默说,看了看表,拉下围巾,吐了口口水。卡雅看见于默沾有烟垢的牙齿上戴了矫正牙套,闪闪发光。他吐出来的那口烟草在冰面上形成一个黑色星星。
“希望你吃过也尿过了。”
卡雅笑了几声,于默已骑上雪地摩托,背对着她。
她朝克隆利望去,见他已经把她的滑雪板和滑雪杖牢牢绑在雪地摩托上,让它们与车身平行,和于默的滑雪板和一捆物品绑在一起,那捆物品看起来是一根根红色炸药和一把配备望远瞄准器的步枪。
克隆利耸了耸肩,再度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