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我站在路边等二逼陈来接我,闭上眼睛,就看到了傅加蓝。
穿黑色衣裳,牛仔裤,宽而坚强的脸,眼睛长长的,眉毛浓密,他每天都会去跑步,每年跑一次马拉松,不怎么说话,却非常耐烦倾听。
什么都会修,问他什么都会有答案——虽然有些答案比没有还糟糕。
跟那些在八百米测试里都能猝死的男孩子相比,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纯粹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也是唯一一个我以为留长发都可以比短发更好看的男人。
他的一切我都记得那么清楚,不管是现在的,还是很多年前。
我想起那一个突如其来的屁,老道如于南桑,通过一个屁就能看清楚一段关系的真相和本质,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屁一loser,诚不我欺。但就算今日的我,也拍马都赶不上于南桑这种人精程度,何况是当时。
当时的我根本没可能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陷入了多危险的感情里。
我记得我屁滚尿流逃回寝室之后,久久埋首在床上不愿意起身,直到傅加蓝打来电话,告诉我他跟在我后面捡到了我的笔盒饭盒以及一百块钱,他还说:“如果以你刚才的行动作为谜面,打著名的一个二战历史词汇,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羞愤之下,破罐子破摔,说:“敦刻尔克撤退。”
傅加蓝叹口气说:“还行,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我默默放下电话,脑门上两根黑线,之后我去拿回了饭盒笔盒还有钱,完全没有再跟他讨论我这么大反应是为了什么,就我来说,一个屁无从谈起,就傅加蓝来说,他大概从来都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吧。
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管多聪明,感情上可能都只有一根筋,到某一天,就像一个香蕉或者猕猴桃忽然就熟了一样,也许他们忽然就会懂了。
如果我不这样想的话,怎么可能坚持过那么多年呢。
我们就这么耗下去,一个礼拜见两三次,有时候是碰巧了,有时是百无聊赖所以一起吃吃饭,大概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自己知道,为了制造那些天赐良缘一般的巧,我费了多少工夫去计划,推敲,刺探,等待,又有多少次,我从公车这一头上车,如意料中看到他在那一头,等我挤过如同千山万水那么远的距离,想用我最好的演技来一段“这么巧,天气真好,哈哈”的时候,他竟然就下车了,连看都没看到我。
好几年后我回头看看那时候的自己,就像一只草履虫,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漂游,既不知秦汉,也不知魏晋,眼前是一片大雾般的迷惘,前尘往事都非常模糊,除了学业和家人,世界上唯一明亮的就是傅加蓝,就像一个幻视者想象出来的一盏灯,树立在谁都不知道,谁都不在乎的一个地方,供我日日夜夜的取暖和照明。
我曾经跟于南桑说过这个比喻,没有提傅加蓝,只是向她描述这种暗恋一个人到不可救药程度的心情,结果她非常了然地说:“啊,我知道,就像一片海绵对不对,一开始你是干干的,又通透又轻盈,结果暗恋就像海水,泡在里面久了,你就又咸又湿。”
这个比喻其实是很好的,非常有气势,问题是我也讲粤语,我真的没法接受我纯洁的爱情让我又咸又湿这种结果啊。
咸湿在广东话就是猥琐好色的意思啦。
认识他的第二年,我想要向傅加蓝表白,不是有人说吗,暗恋者的表白之日,就是失恋之时,但傅加蓝那一年都已经毕业了,他留校参加了一个半科研性质的项目,一面在考南京大学的国际金融专业研究生,他是出名的学霸,谁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是考去哈佛麻省之类的国外名校,而是去考南京大学。
我没去想过他考不考得上,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考上了固然就不在这里了,考不上的话,他会去哪儿我也毫无把握。
就算出师未捷身先死,丞相他老人家应该都会觉得死在五丈原比较舒服,至少他来过了,看见了,凯撒三部曲演完了两部,贵在参与,最后结局应该不重要了吧。
在伟大的诸葛亮先生和凯撒的光辉照耀之下,我毅然主动约了加蓝出来吃饭,饭后如常我们蹲在学校的便利店门口喝啤酒,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那天比平常兴奋,喝得又快又多。
喝完他的第三瓶,我的第一瓶,常规情况下我们就要走了,寝室很快要熄灯,我晚上还要去跑三公里步。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心跳,等待着他站起来陪我走回寝室,在便利店和寝室之间,我们会经过一个晚上不开灯的篮球场,情侣们一般都会在那里抓紧时间啃完当天最后一轮耳朵和脖子,我处心积虑想在最黑的那个地方停下来,然后用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唱歌那个速度跟傅加蓝说我喜欢他,问他喜不喜欢我。
我们站起来,傅加蓝去付账,我站在他身后等,心想他平常果然运动有素,你看他的屁股多翘,绝不是黄种人的基因能自然贡献的产品,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一边把零钱放回钱包,一边跟我说:“我还得回去复习一会儿,哎,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女朋友在南京?她特别喜欢那个城市,其他地方都不愿意去,所以我真的很想考过去。”
有没有过这样的遭遇:一个人在冬天,从大雪纷飞的室外冲回家,推开门,春天般的温暖已经扑面而来,令人欣喜若狂,就在那个时候,一桶冰水从门梁上倾泻而下,正中你的后心中央。
如果有人有过那种遭遇,也许就能体会我这瞬间的感觉。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寝室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傅加蓝说再见的,我只记得世界恍恍惚惚的好像变成了一个软软的皮球,所以我走在上面的时候无从着力。
我只记得他对我说:“我介绍娜娜给你认识,她一定喜欢你的个性。”
还有,他问我:“你好像不大舒服?你没事吧。”
我当然有事。可是我从何说起呢?
傅加蓝半夜到广州,给我发了一条“落地”的短信报平安,我已经睡了,手机却特意没有调到静音,短信滴答一声我就醒过来,立刻回短信给他,问他累不累,明天怎么安排。
我等了很久,越来越清醒,他却始终没有再回短信,我在黑暗中躺着,手机的屏幕过了很久才终于暗淡下去,我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睡意逃到了一万里之遥,室外某一处的路灯映照着窗帘,在房间里留下朦胧的暗影,我平静地想着,他也许只是发了第一条短信给我,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他应该会告诉娜娜,他到达了,他现在去哪里,他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担心他的妈妈,他会一条又一条短信发出去,在等待下飞机的乘客队列中,在摆渡车上,在出租车里,在他到家之后。
不,我从来没有和他发过那么多短信,傅加蓝做任何事都简洁利落,不喜欢罗嗦,我想娜娜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愿意这么事无巨细报备的人。
我曾经见识过那个情形,以一个无关紧要朋友的身份,加蓝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在所有人都狂欢竟夜,喝得抱着小餐馆老板娘哭求一个馒头解酒的日子里,我跟着一堆人胡混,听着也应和着四面八方的高歌怪叫,眼角余光注意着傅加蓝每隔几分钟就低头去看他的手机,嘴角柔和地上翘,像一个小朋友独自抿着一颗美味之极的糖,不需要被人知道,但也不需要隐藏。
那时的感觉真是寂寞极了,但只要平静地吞咽下去,也就好像没什么。
我反反复复地想着傅加蓝和娜娜两个名字,试图发现其中梦幻一般的关联,一定是有什么神奇的原因,才会让这两个人千里万里,十年八年,都斩不断耗不干,非要跟彼此扯到一起。
我没有哭,缓缓地也就睡了,褪黑素多么伟大,我要赞美它。
第二天一早我去上班,心里惦记着傅加蓝还有他妈,想着要不要午休时候跑出去看看,结果一进办公室,于南桑就过来了:“回去收拾东西,跟我去深圳呆两天,然后直接飞上海。”
我一听头都大了:“老大你别这样,干啥啊。”
她好像不是很高兴,板着脸:“老板要求的,last minute,没有理由没有原因的,赶紧的。”
我一张脸都皱成了苦瓜:“什么时候走。”
她看了看表:“十一点到火车站。”
我心里扭成一团,张了好几次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把刚放下的包又背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底下,突如其来恨不得大哭一场。
要大哭一场,一定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必须把纸巾什么的准备好,我低头翻口袋,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块眼镜布,可能是墨镜盒子里掉出来的,我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心想怎么也比用袖子好,今天我穿的裙子可是件好裙子。
我运了运气,正要哭,忽然愣住了,有人从写字楼前门快步走进来。
黑色v领上衣,牛仔裤,牛津鞋,强健的肌肉从胸口和双臂凸显出来,男人味十足。他戴着一顶棒球帽,眼睛闪闪发光,万年一副泰山随便崩老子没空理的表情。我的亲娘,这是傅加蓝啊。
他眼睛很好,一下就看到了我,直接走过来拍拍我的脸:“刚巧,我还在想你上班了没。”我傻了眼,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有点诧异,稍微弯腰看了我一下:“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
我冲口而出:“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回我短信。”
傅加蓝一愣,摸出手机来看看:“你回了短信给我?我昨晚还说这只小猪竟然就睡了,很健康啊。”
我将信将疑:“所以你是没收到我的短信?”
他露出有点苦恼的神情:“给你一说我有点不放心了,这两天手机状态很奇怪,有时候一来一堆各种信息,有时候很久都没动静。”
傅加蓝不是圣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来不说谎,照他的理论,真话只用说一次,要杀要剐接着就来个痛快的,但谎言后面总是跟着另一个谎言,子子孙孙无穷尽,而终有真相大白之日,然后呢,还是要杀要剐,费个啥劲。
所以我直接就相信他了,心情马上光风霁月,问他:“你来干嘛了。”
他说:“找你啊,好久没看见你了。”
光风霁月单间直接升级到心花怒放套房,我拉着他的手臂,忍都忍不住笑眯眯地:“后面呢,接着说。”
傅加蓝摇摇头:“后面?后面没有了,我又不是兔儿爷。”
我直翻白眼,你的脑补能力太强大了一点好吧。他紧接着问:“你刚矗在这儿,是准备出去呢,还是进办公室。”
我耍了一赖:“你想要我进去还是出来。”
他指了指对面的电脑城:“我去修个手机,然后陪你吃午饭吧,上午我妈在做检查,我爸叫我别过去了,吃完饭再去。”
心花怒放套房现在到了欣喜若狂总统套,我他妈太没有出息了,但老子愿意!!!
我拖着傅加蓝就往外走:“我陪你修手机去。”
傅加蓝用的手机品牌在对面商场就有一个官方维修站,拿去人家说要升级系统,升完级出来傅加蓝一看,嘶嘶倒抽了两口凉气,我说:“干啥。”
他把手机放到我面前,我一眼看到收件箱里的未读信息多达七十条,估计他的手机出问题有一阵子了,立刻就笑得合不拢嘴。
傅加蓝认真地谴责我:“你这样太没有良心了吧。”我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是的,请正义地谴责我吧,随便谴责不要留情。”
正闹着,于南桑的电话来了:“你回到家没?动作快一点,我们十一点左右必须要离开广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擦啊,我见到傅加蓝整个人小宇宙燃烧得不行,完全把要跟老板出差这件事忘记了啊。
我赶紧叫傅加蓝:“你在这儿不要动,等我一下,我火速飞奔回办公室拿个东西,你不要动啊。”
一边往外跑我还一边扭着头大喊:“等我啊,等等我啊。”
傅加蓝忍不住笑起来,向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