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灿是看见成悦从楼梯上一路下来的。
当时他就坐在大厅里心里正想着这小姑娘一会儿看不住就不知道溜哪儿去了,准备上去找找,就看见扶手楼梯上远远下来一个人。
成悦明眸善睐,笑得眉眼弯弯,好像一整个节气的好天气都在眼中。身后跟了个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眉眼清淡冷清,掺了艺术家的温和疏离,两人一前一后紧靠着走下来。
中途不知道聊到什么成悦整双眼睛都在发光,最后又颇心虚地小心觑男人一眼生怕被发现。
这些小动作,阮灿看得一清二楚。
男人从来更了解男人,几乎一个眼神都能瞧出端倪。
陆止延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对着成悦说话时的那双眼含了浅淡的纵容,即使阮灿明知道那里暂且还没有男人看女人的情愫在,但也是危险的讯号了。
成悦这个死丫头,怎么对着谁都能咧嘴笑得一副没心没肺呢?
出了美术馆是市中心最繁华的中心广场,眼下正好是饭点,路上下班吃饭的人还挺多。
阮灿一路跟了出去,发现成悦径直穿过马路跑到对面花圃旁一处石牙子上蹲下,脑袋缩到臂膀里,一副我拒绝跟你沟通的模样。
阮灿在她面前站定,垂下长长一道影子。
“快起来。”
成悦不理,脑袋埋得更深了,顺便还换个方向蹲。
阮灿瞅了瞅四周,经过的一波又一波人无不是笑嘻嘻看着这边,可能是想着自己年轻时候,最后跟同伴掩嘴笑着走远。
阮灿小心拿脚尖踢了踢成悦小腿,“真就坐这儿了?”
人依旧一动不动。
阮灿面无表情站着,左右看了会儿,一咬牙,弯下腰跟她到同一高度,语气无奈极了,“我跟你道歉,我刚刚那话说得太混蛋,你要不要打我几下出出气?”
过了会儿,手臂围着的脑袋瓜终于露出一点,成悦红着眼睛抬眼看他,声音哽咽,“你刚刚怎么能那么说我??你知不知道很伤人的啊!”
阮灿喉尖又滚了几下,一时语塞。
他又不是针对她,还不是因为那老男人心怀鬼胎图谋不轨吗,他一时找不到人骂逮着成悦就咬了。
阮灿直起身子,垂着眼帘顺着她说,“嗯,所以混蛋在跟你道歉,请你吃蛋挞好不好?”
刚刚一下车就瞧见这块好几家甜品屋,外头排了好长的队伍在等,都是成悦差不多年纪的小女生。
估计女孩子都喜欢甜食。
成悦仰着头看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泪花,“随便几个都可以吗?”
“都可以。”
成悦唔了声,揉揉发酸的脚踝准备站起来,却不料又被大掌压下——
阮灿重新俯下身子,一双手虚虚按在成悦头顶,散懒惯了的口吻,“小同桌,咱们打个商量——”
成悦顶着头顶的压迫抬眼,阮灿背阳,棱角被描得更立体,此刻深潭般的眼底像藏了几千几万颗星星。
她的心一时跳得有点快儿。
使劲咽了口水,说:“你说说看。”
阮灿带了点蛊惑跟她打商量,“就刚刚那男人,穿得像收破烂那个——”摸了摸鼻子,阮灿视线不自然落在手边一处绿植上,“以后别跟他说话了,这种老男人专捡你们这种傻姑娘骗知道吗?”
成悦听得犯懵,“他好像也没——”
“那是因为现在没逮着机会,”阮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他,“反正就——一根冰激凌!”
成悦歪着脑袋想了想,“陆止延还说教我画画呢。”
阮灿:“两根冰淇淋!”
成悦又说:“他还说想收做徒弟,以后画的画就特别值钱来着。”
阮灿:“两根冰淇淋,一杯草莓奶霜,蛋挞随便吃!”
成悦:“得嘞!”
小姑娘左手拍着尘土站起来,脸上一副绵软良善的笑,“陆止延是谁,我不认识他。”
阮灿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目光从对面美术馆招牌上轻飘飘擦过去,有点不屑,又有点胜者的宣判——
看吧,管你多高雅的艺术多牛批的身份,小姑娘还不是被我几根冰激凌就骗走了?
阮灿说到做到,直接带着成悦到人家甜品店里管饱了吃,接着又心情颇好地去吃了市里最有名的一家水饺店。
成悦从人店里出来,左手捧着草莓奶霜,右手动不了就让阮灿代为拿着没啃完的冰淇淋,心满意足舔了下嘴角,抬头跟阮灿说:“你明天是不是要去q市参加比赛了啊?”
阮灿盯着手里被啃得乱七八糟快融成一团的甜筒,没好气道:“难为你还想记着我这事儿。”
“准备好了吗,最近也没看你怎么看题。”成悦吸了口奶茶,一颗果粒不小心滑下去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阮灿腾出手给她拍背,眉头皱成一团,“慢点……题目浏览过一遍,题型方面心里大致有了底,就不知道这次会怎么出了。”
成悦:“你别紧张,其实来参加的这些水平来去不大,难题是留给特等奖的少数几个,只要基础中等题能保证不失误,你拿个国奖回来应该不成问题。”
阮灿眼里攒了笑意,“好。”
成悦:“那明早你早读课还上不上啦?”
“不上,直接带着行李坐学校大巴走,隔天再回来。”
“唔……那你东西收拾了吗?”她目光从上到下打量过去,阮灿这副散漫不靠谱的模样,看着都觉得什么还没准备,她耐心叮嘱,“去肯定是住组织方统一安排的房间,你相信我那地方什么东西都缺,你能带的还是得带,然后准考证啊身份证啊……”
成悦絮絮叨叨像个小婆子一样边走边嘱咐,阮灿不紧不慢听着,偶尔应一声让小姑娘继续说。
去邻市比赛这种,成悦从小参加到大一溜圈流程都是熟的,哪里能找到组织方的人求助,哪里是上车地点,还有带队老师在的地方……
她恨不得一股脑儿把这些灌给男生记着,要是真能她都想把自己缩小了让阮灿带过去。
……
阮灿下午回了城北一趟,主要因为之前还有些东西忘在那儿,顺便,出去了太久他得见见阿婆。
筒子楼住了十多年的邻居一看见他回来都笑呵呵地打招呼,“又回来看你阿婆啊?”
阮灿带着笑喊“刘姨”。
“听说你出去搞啥子比赛啦?你阿婆天天在巷子里说呢,从南到北见着人就夸她家灿灿有出息懂事了。”
听闻,男生眼里那么一点笑意渐渐淡下去,高大挺拔的身子顿了一下,随后继续低头爬楼梯。
筒子楼一楼少说也有三四十家住户,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基本出门晒个衣服就能撞见熟人。
楼梯年久失修,木头板踩在脚底下嘎吱嘎吱作响,扶手上都是陈年的积尘。
阮灿到三楼后拐上去,刚刚在楼下就喊着跟他说话的刘姨也住这一层,跟阿婆是邻居,平常帮忙照顾老人家也照顾了不少。
阮灿把买来的水果放了一袋刘姨家门口。
女人就在走廊里晒衣服,听到动静回头,连声喊道:“哎呀!快拿回去拿回去!小孩子家家干什么的呀!这些都是葡萄的啦拿回去给你外婆吃去,老年人吃得动这个。”
阮灿却拒了,扬了扬手里另一袋,笑道:“阿婆这儿有的,买得多她一个人在家吃不完,这东西留不住。”
刘姨也没再说,把手头湿漉漉的衣服迎着风展开,看着阮灿关门进去,笑容涩了几分,“这孩子啊……”
天生命苦。
又摊不上个好家庭。
衣服上流下来的水拧成一股湿答答溅了一地,敲在石板砖上听着有些忧伤。
阮灿进了屋发现小客厅里没有人,放下东西他往后屋走,边喊:“阿婆?”
“是谁啊?”卧室里传来老人微颤的声音,随后帘子一拉,走出来个拄着拐杖身子佝偻的老人。
年头有了看东西听东西都不再灵敏,老太太朝着阮灿的方向辨认了许久才惊喜道:“灿灿啊!灿灿回来了啊!”
“嗯,我回来了。”
阮灿扶着人在老式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阿婆身体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不听话还下地?”
片刻之前见着他回来老人眼里瞬时亮起的火炬也只瞬间之景,大部分时候那双混浊的眼里只有朦胧得像蒙了一层雾。
阿婆摇摇头,露出光秃秃的牙床,笑得很开心,“没有,我听灿灿的话,不下地了,就是在楼下院子里种了几棵葱,到时候给你做葱油饼吃。”
阮灿笑了,“阿婆,我长大了,葱油饼会自己做了,改天做给你吃。”
“哦,灿灿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还很有出息。”老人抚着男生的脑袋,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光亮。
阮灿去厨房洗水果,客厅里阿婆的声音传来:“最近在学校学习累吗?江子跟我说你去参加了个比赛,我们灿灿是不是又要拿奖了?”
水流冲在手臂上顺着皮肤滑下去,阮灿手里动作一顿,良久重新动起来,垂头应:“嗯,我会拿个奖杯回来。”
“我家灿灿从小就读书厉害……”
洗完后拿盘子装好送去客厅,一推开厨房门就正对客厅木柜上摆着的一座奖杯——
有些年头了,黄色的杯身已经开始掉漆,早没有当初拿回来时的鲜亮,可阿婆还是每周都爱给它擦上一回,生怕落了一点灰尘。
阮灿敛上眼帘,抬脚走过去,“阿婆,吃水果。”
“这次回来是要拿什么东西?你不用特地回来,你让江子跟我说一声我让他给你带过去,每周就放假那么一天就留在学校好好休息。”
阮灿手里剥着葡萄皮,说:“回来拿两件衣服,再看看阿婆……”
“阿婆在家很好的,还有你刘姨帮忙照看,整个筒子楼的人都可以聊天,你不用经常回来,在外头好好学习照顾自己就行。”
阮灿早觉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某处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口,麻得人五脏六腑抽不过去,他压着酸涩感把剥好的葡萄装进一个碗里给老人递过去,“阿婆,吃葡萄。”
“嗯,灿灿也吃,”过会儿,老人又说,“晚上你去找江子说说话,那孩子也好久没见着你了,这一片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的……”
“嗯。”
等天色暗下来,阮灿把阿婆送回房休息,自己拿了东西从筒子楼出来。
董江也住这片,只不过在后面巷子那栋,走时他确实有事要拜托董江。
夜色半暗,整条巷子隔很长才见着一盏昏黄不定的路灯,以前这片晚上小流氓打劫的还不少,但阮灿划分区域管理后治安就好了很多,主要是有个凶神住着,给那群小混混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老虎嘴上拔牙。
阮灿在巷子里绕七绕八,凭借时常不在线的方位感终于绕出去。
董江平时没课会在附近烧烤店打零工,他准备直接去店里找他。
晚风吹拂,等阮灿慢悠悠踱到地儿,远远看见烧烤店招牌,却发现店门口光线晦暗的一角,董江正背对着他,手里把一个人抵在墙上。
隔着距离很远,被抵的那人整张脸埋在阴影下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大致身体轮廓,是个男的,个头跟董江差不多高,所以整个人被董江罩得严严实实。
阮灿以为他又在跟人动手。
可下意识又觉得两人之前气氛不对。
董江整个背脊都崩得死死的,像把张开到极致的弓箭,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飞快刺入敌人体内,而垂在他身体一侧的左臂也用力到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肌肉轮廓也清晰看见。
阮灿抬脚往那儿走。
等离两人稍近,阮灿喊他:“董江。”
声音不大,很快飘散在风里,但面前背对着他的男生却好似被什么东西蛰了一口浑身上下僵了一瞬。
董江只扭了半个头,身前的人依旧被挡得一丝不漏,他喃喃道:“阮哥……”
阮灿嗯了声,说:“你又在欺负什么人,赶快从人家身上下来,别打了。”
可这一句下去董江整个人更僵硬了。
只见他飞快扭回头,靠过去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一脚把人赶紧踹进去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