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江的动作太快,像生怕他看见什么似的,而肉眼可见的一脚也踢得并不轻。
等阮灿走到巷子口望进去,那里只剩一眼看不到头的黑暗。
转回视线,他问:“怎么回事?”
董江打着哈哈领人回烧烤摊坐下,“没事,就一小混混,收保护费收到我头上来了,可能刚来这块儿还不知道这地是谁罩着,我已经警告过他了。”
烧烤店老板也看见了阮灿,转着手里竹签子大声照顾,“哦呦!灿小子回来了啊!可好久没瞧见你人了!”
阮灿说:“张叔。”
“今天收摊收得早,正好剩下点料我给你俩都烤了!对了,要不要喝点酒?”
董江:“要!”
阮灿:“谢谢张叔。”
晚风料峭,烧烤铺里飘来阵煤炭烧红后的铁屑味,中间夹杂肉类炙烤的浓郁香气,衬得空气里十足的烟火气。
董江提了一扎啤酒过来,开了瓶推过去,“怎么突然从城南回来了?”
他小声地问,掩盖在铁板上油烟滋啦响的声音中。
阮灿被开除这事知道的人不多,筒子楼那边领居亲戚也没有察觉出异常,只认为阮灿长时间不回来不过住在学校宿舍。
阮灿含了口酒咽下,“我明天出去比赛,这几天帮我照顾点阿婆,我发现她眼睛越来越不好了,看着别让她下地,有事给我打电话。”
“阿婆啊,行的,我最近下课都会来看她,阿婆眼睛最好别再拖要是凑够钱还是去做个手术的好……”董江还要再说什么,猛然惊觉,“什么?比赛??你去哪儿比赛,比啥啊?”
阮灿淡淡开口:“物理竞赛。”
张叔把烤好的串子送上来,董江三两下抹一根儿嘴里,笑得要当场去世,“哈哈哈哈!物理竞赛!你逗我呢哥!你物理那水平跟我差不多及格线都难……”
阮灿神色看着无比平静,抬手拿起一串咬进嘴里咽下,抹干净嘴角沾上的些许油光,反问,“你是忘了吗,以前我成绩不是还挺好的吗。”
“对啊,我当然没忘您老以前多牛批,大杀四方独孤求败!可那件事后——”董江声音矮下去,剩下的话像在嘴里含糊地滚了一圈,“整个人就跟废了一样,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就变成现在这样喽……”
不提还好,董江只要想起这么一回就想李阳那个王八蛋羔子千刀万剐,那段时间李阳成为压死阮灿的最后一根稻草,生生看着他把原本眉眼尽是春光恣意的少年折磨成如今不人不鬼躯壳里没魂的模样。
那个从小老师嘴里最聪明不过的学习天才,那个能在整个胡同巷子里称王称霸一脸无畏说行侠仗义的阮灿,就这么,再也不回来了。
董江垂下头。
张叔解了围裙说去接老婆下班,让董江到时候记得帮他锁了店门直接回去。
远处几家店面也纷纷关了卷帘门各自回家休息。路灯下扑腾着几只雪白的飞蛾,尘埃颗粒映得一清二楚。
就是这样长久的沉默里,董江忽而听见一声长叹,阮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那你——想不想看哥变回当初的模样?”
董江怔住,仿佛溺死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刺目而不可抗拒的光亮从黑不见五指的夜幕中撕开一道口子,强烈到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胸膛在剧烈振动。
怕自己没听清,他哑着嗓子问了一遍,“哥……你说什么?”
阮灿看着他眼睛又问了一遍,“我说,如果我还回到当初什么奖都能拿,奋不顾身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的那个阮灿,你们会不会比较高兴?”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迷惑了,深邃深眸里的水光搅动般波动两下,手指摩挲着瓶身思考,“……会不会比较高兴?”
“会!肯定会的啊!我!不,不止是我!我们所有人!包括阿婆!许黔江!刘姨!张叔……还有好多好多!那些关心你在乎你的,都会特别特别高兴的啊!”
董江本来觉得自己能忍住,可泪水就像倒了堤坝的江水,拼命顺着指缝往底下流,他已经看不清面前的人了。
阮灿从董江眼眶通红开始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他从来知道这群好兄弟给予他的支持跟帮助,而自我毁灭自我阉割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的道路,在今晚之前他都不觉得这样的选择会伤害到别人,可现在他渐渐发现……
应该是错了。
于最亲近的人,有些刀子刮在别人身上比自己身上要疼上一千倍一万倍。
沉默不语良久,久到喉头开始发涩,一出声像撕扯般暗哑艰难,阮灿说:“我知道了。”
四个字,像承诺,重如千钧。
剩下的时间两个人把酒喝完,瓶子倒了一地也忘记收,董江实在太过高兴,脚踩在地上都觉得在云端里漫步,他锁了门跟阮灿一同往回走。
“你今天还回城南?”
“不了,今晚在家住,明早早起去城南,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许黔江会帮我带到学校去。”
“你在城南读书这两年总不能一直住老黔那儿,”董江考虑许父许母总要从国外回来,“再者他不是高三嘛,跟你时间又冲突……”
“在找房子了,是不可能一直住一起。”
“你为什么不住校?”董江表情疑惑,“住学校宿舍不是又方便又省时间吗?”
阮灿双臂交叠在脑后,头顶月亮又大又圆,不知想起什么他突然轻笑一声,说:“住学校有什么意思?让他们天天跟个瘟神住一起提心吊胆吗?”
董江立马捅了他一胳膊,“瞎说什么呢!你才不是什么瘟神!别闲着搭理那群小崽子!”
阮灿笑了下没接话。
这次回城北也是匆匆忙忙,五点多阮灿就从筒子楼出来坐公交往城南一中赶。
临走前他去刘姨家敲了门,拜托最近照顾点阿婆,刘姨一连声应下来。
到学校门口才到七点,远远就看见许黔江背了个大背包歪着头靠墙上打瞌睡。
阮灿过去拍醒他。
“唔,终于来了,快重死我了!”许黔江连忙把包卸下来丢阮灿怀里,被阮灿稳稳捞住。
“怎么站外头不进去等?”
“这不是怕跟你错开吗!喏,看见里头大巴了吗,赶快过去赶快过去!”
许黔江打着哈欠赶人,像是要赶紧回教室补觉。
阮灿把书包背上,“谢谢了。”
“唔没事,不过——”他有点好奇,“你这次真去比球?我怎么不知道学校最近有什么大型体育赛事呢?”
阮灿把包带子上的灰尘拍掉,一脸诚恳,“大概是你最近没出班级门的缘故。”
“是这样吗……”
许黔江一脸沉思的时间,阮灿已经背着包径直往大巴车那儿去了,就算察觉出不对想问什么也只能等隔天下午阮灿回来。
不过……
许黔江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男生留下的背影,忽然觉得只几天不见,阮灿身上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
词汇缺乏他讲不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如果实在要形容,就好像一直被人踩在地上告饶呜咽的幼犬,慢腾腾直起身子,开始亮出锋利的爪牙了……
阮灿一上车就看见了陈一航,两人关系虽然不那么熟络但因为只他们俩是高二生的缘故,陈一航还是伸手把人喊了过去,他给阮灿留了位置。
一辆中巴,坐了十五个学生,都是高三火箭班千挑万选出来的,陈一航之前参加过集训所以对他们比阮灿要来得熟悉多,还有几个师兄师姐颇友好跟他打了声招呼。
天才之间,总会有些许惺惺相惜。
不久,车上又上来三个指导老师,不出意外,孙立东果然在三人之中。
老师也上来后大巴车才终于发动,浩浩荡荡载着一群人往q市去了。
这次全国物理竞赛是高中物理组委会联合q市名扬中学一起举办的。
据说市里颇重视这次人才选拔,物理组委会也特地拨来了个位高权重的坐阵。
来的人叫董一行,今年刚好整整五十岁,历年高考卷子的命题几乎都有他,在一群老学究的心里是泰斗般的存在。
大巴车把一群人送到名扬时正是各学校人来得最全的时候,整个校门口被好几辆大巴堵得严严实实,学生们连二连三跟赶鸭子一样被从车上赶下来。
城南一中为首的学生扛着校旗按着顺序接在前一个学校后面进去。
途中,陈一航推了推眼镜,低声说:“这回竟然来了这么多学校,看来想拿个普通奖都不太容易了。”
这本来就是个不缺乏天才的时代,更何况他这种后天勤能补拙的选手。
不过阮灿倒没什么感想,只是顺着陈一航的话四周看了一下,说:“这次估计是分天比赛,名扬一下子坐不下这么多。”
果然才到了指定地点没多久,孙立东就拿了叠纸张过来开始纷发,“这是系统随即安排的你们的考场跟时间,大家把自己的准考证拿好,看清楚考场再走。”
比赛的第一场被安排在下午,现在各个学校基本都分配到一间空教室,也有机会轮流去熟悉各考场位置。
孙立东问:“我们里有人抽到第一场吗?”
孙立东戴着老花镜逡巡一圈正要庆幸运气不错有时间让孩子们缓缓,就见人群里举出只手,说:“我。”
阮灿抽到第一场时倒没什么特殊感受,在他的认知里早点考完也不失为个好的选择,那么还有时间可以到处溜溜。
孙立东让阮灿走到前排,“你下午第一场?”
“嗯。”
“那就是吃了饭就要进考场了……”孙立东眉头蹙起来凝视他,“紧张吗?”
是学生参加这种级别的比赛多多少少都会出现紧张怯场的情况,他当了指导老师多年早已习以为常。
可阮灿摇了摇头,语气淡淡,“不紧张。”
孙立东认为他在吹牛逼。
不过中午吃饭的时候孙立东还是把座位安排在了阮灿旁边,给他夹个虾仁念叨一次注意事项,倒个果汁念叨一次注意事项,到最后阮灿也不知道是吃饱了还是听饱了。
下午一点半钟声敲响的时候,阮灿带着笔袋走进考场教室。
董一行本来只是后台督考再加个维持总体秩序的任务,但不知道名扬中学下午要开考前出了什么岔子,好端端一个教室两个监考老师的突然不够用了。
名扬开始紧急拨人,从隔壁初中也调了不少老师过来。
董一行在后台监控室看着,叹了口气,说:“我也去帮着监考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就这样,董一行走进了一楼楼梯口那间031考场,跟他搭档的是个年轻女老师。
阮灿位置在前排中间第一个,好巧不巧正在讲台下,在前头监考的老师保管能将他试卷一览无余。其实很多学生都不愿意坐老师眼皮子底下,一来给自己增加无形压力,二来老师的动静容易让自己分心。
阮灿倒是没有这方面顾虑,在他心里前两年被人指着鼻子当菜鸡嫌弃的日子也照样过来了,这点事不过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临发卷的前一分钟终于走进来第二个监考老师,是个小老头,脸上架着副跟孙立东如出一辙的老花镜,不过面相却威严很多,估计平日里也是不爱笑的古板形象。
他在讲台上裁纸袋,忽然抬眼问了正中讲台下阮灿一个问题,“小同学,身边有小刀吗?”纸袋开不下来。
阮灿对上他视线,摇头,“没有。”
可奇怪的是,他说完的下一秒,面前这个小老头的脸上就闪过些许愕然,像没反应过来。紧接着他把另一位女老师喊过来继续裁纸袋,自己去翻看讲台上考生花名册了。
阮灿觉得莫名其妙没再管,自己转着笔看向窗外发呆。
董一行吃了一惊,等从花名册上确认无疑后那颗一下子提得老高的心脏才算放下——
阮灿。
没错了,就是那个孩子。
即使眉眼有一样的可能,但名字相貌都一样的概率几乎为零!
他确定无疑,面前坐着的这个的的确确是他五年前监考一场竞赛中遇到的少年。
而那次竞赛,一个初一的孩子坐在全是高中学生的考场里,轻轻松松拿了第一名。
他记得他,印象无比深刻。
有那么一类天之骄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让人抬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