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灿感觉手臂后突然塞进了个毛茸茸的脑袋壳,侧头,成悦正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也不知道在躲谁。
他问:“碰到熟人了?”
成悦使劲摇头,却不料阮灿下个动作就是把她一把提出来重新丢进队伍里,“那就好好站着。”
陆止延其实没空搭理她。
美术馆馆长张旭是个中年男人,鼻梁上架了副细边眼镜正从里面笑吟吟迎出来,很快到了面前。
“陆老师好!里头都布置好了,作者也都请到后面到时候直接接受采访。”
陆止延温和一笑,“麻烦张馆长了。”
“不麻烦!不麻烦!”
张旭在前面带路,很快就引着陆止延一行人从正门进去,留下清瘦一道背影。
成悦眼前滑过一双手,抬眼,阮灿神情调侃地看着她,“很好看吗?”
成悦:“?”
“眼珠子都快贴人背后一起进去了,长得很好看?”
成悦终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随即哼笑道:“是啊,很好看!一看就是又有才华又有钱的那种!”
“呵,”阮灿气笑了,“我是带你来看画的,省点眼神用,不知好歹的小白眼狼。”
十点一到,门口长龙终于开始移动,门口工作人员挨个儿检票放人。
不需多久就轮到成悦他们,收了票一人拿了个号码牌就进去了。
之前只听说过清棠美术馆的名号但一直没来,成悦一进门就发现这地方跟传闻中描述的竟然分毫不差。
市中心寸金寸土的地皮,却嚣张到占了三个一中操场大小的地盘。此刻大厅里零零散散各个角落里都站了人,对着墙上的作品轻声交流着。
人群中成年人居多,大多西装革履珠光宝气,好多是携着家眷来的,一时成悦跟阮灿这块儿就显得比较另类。
成悦盯着作品墙,伸手轻扯了下阮灿衣角,喃喃道:“这里的画真的好厉害。”
阮灿双手插兜,闻言循着成悦的目光朝墙上看去——
是幅油彩,抽象到他压根儿瞧不出到底画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思想。
“嗯,好看。”阮灿说。
小姑娘眼里像亮了两盏灯,从长廊这头看到那头又飞快跑到另一边,简直比遛狗还有难度,阮灿在大厅找了个沙发坐下,放手让成悦自个儿玩去了。
美术这玩意儿他从小就缺根筋,没啥欣赏天赋也强求不来。一大坨颜料堆成的东西实在找不出好看在哪里,但成悦喜欢有什么办法呢,阮灿只好顺着。
等小姑娘跑累了自然会过来找他,他就坐着玩会儿手机。
美术馆有三楼,一楼放的是馆内原本的展品,基本都是西方油画,成悦竟然还在里头看见一副梵高的,不知道是不是仿品。
三个楼层是贯通的,仰头能看见二楼栏杆四周围了一圈人,成悦踩着楼梯上去,终于发现今次要展览的作品放在哪儿了。
画作沿着二楼长廊摆了一圈,还真是现当代青年作家的风格,素描,油画,装饰画……各有千秋。
不过,这么一笼统地看下去,却有些杂了。
成悦绕着长廊走,不知不觉就这么走到尽头。抬头,发现三楼似乎也开着,只不过相比二楼的人流,显得冷清多了。
成悦攀着楼梯上去。
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的瞬间,目光所及处,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三楼从南到北环形的格局里,摆的全是黑白两色构成的水墨画。
恍惚着沿着墙壁走,头顶上方的画作强势着钻进成悦视线。
瑰丽。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可仔细想想又不太对,这明明完全没用色彩斑斓的油彩,只黑白二色,为什么能给人这么大的冲击力?
等站在三楼正中央占了整块墙壁的画作面前,成悦好像有点想明白这个问题了。
画作叫《玄武》,在山海经中记,玄武明明应该是龟跟蛇组成的灵物,代替人去阴间进行占卜,可画上的这个,却是人面龟身。
人面只得了半面,另一半被龟壳纹理的面具遮盖,但只半面足够让人后背脊生出股冷意。
画中的人冷面獠牙,眼神里掺了点杀戮的凶煞,可等你再仔细看看,竟然又能从中看到点佛陀才有的慈悲。
当真是矛盾极了。
鬼壳皲裂,铺成在整个画面上,遥遥看去倒像是片终年干旱的田地,那破土深处,像有无底的深渊。
成悦倒吸一口凉气。
不知道这样一副画究竟出自什么样的一双手,而为画者又藏了颗怎样的七巧玲珑心。
再往里,成悦发现整个三楼都是类似《玄武》风格的国画,有九龙拉棺,有盘古开天,笔走龙蛇风格强烈,好像都是出自于同一人手。
不过人群显然更青睐楼下那片颜色,偶尔来一波人上来转一圈也是很快下去。
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比如安静。
等半个圈看下来正好到洗手间门口,成悦找到女性标志进去。
可才进去洗手间走廊,就看见共用洗手池那边隐隐歪了个人。
因为追求艺术效果,整个美术馆的照明都是采用的暖色系光线,偏暗偏沉,洗手间这边是灯光死角,照明效果自然更不好。
更重要的是,那人竟然靠在洗手池边吞云吐雾,这样整个人都藏在一片缭绕中教人看不清了。
成悦咳嗽一声打算直接过去。
可男女洗手间在对门,她越靠近就离烟雾中的人越近。
等到了面前,入眼先是片灰色衣角,长长垂到小腿,一瞬间她竟然觉得这装扮很熟悉,再往上又看见搭在池边指尖正夹着根烟的修长的一双手。
只到这儿,不用再看她都知道是谁了。
成悦皱着眉对上双冷冰冰的眉眼,语气不满,“你怎么在这儿抽烟,美术馆禁止抽烟不知道吗?”
陆止延呵笑,“抽烟?就算我现在放把火烧了这儿估计张旭也只是拍手叫好。”
馆长的名字叫张旭,成悦在入场券上看到过。虽然刚刚见着面前这人被邀请着进去,尊重得很,可就算这样也不能够直呼人馆长大名吧?
太猖狂了。
“你是今天请的青年画家里的一个?”
陆止延点了下烟头,在水池边摊出几许烟灰,他突然笑了,“丫头,上次我说让你多上上网,你是不是没照做?”
这男人有双桃花眼,内勾上翘,说话时温和有礼,笑起来更是攻击性十足,可成悦知道他一张嘴毒辣得厉害,讽刺人更是从来不手下留情。
这么一看,再好看的皮囊也没了吸引力。
成悦冷漠地说:“百度什么?百度你是哪个厉害的大人物吗?”
陆止延不置可否,却抬手指了指远处,“刚刚从那儿看过来的?”
“是又怎么样?”
“画得好不好看?”陆止延眯着眼笑,声音亲切极了。
“好看又怎么样。”
“觉得好看你就不能再往下瞧瞧,画的右下角是不是写了三个字?”
成悦:“?”
陆止延看着她抽了口烟,“好像是叫陆止延来着吧。”
“……”
不得不说,男人一身禁欲唐装,恨不得领口纽扣系到鼻梁上的端正做派,此刻手里夹着烟痞里痞气调笑的样子对女生来说真的诱惑炸了。
可再炸都抵不过陆止延说那画是他画的。
成悦觉得脑子里“怦”的一声脆响,她不可置信回望过去,“你画的?”
陆止延说:“我要不要请张旭过来给你证实证实?”
“不用了……”
成悦的眼神简直像见了鬼。
虽然知道这家伙有两把刷子,可是能画出《玄武》那种滂沱气势的人,竟然是面前这个龟毛毒舌?
陆止延很满足于成悦脸上流露出来的对强者的敬佩,可他不知道成悦以为墙壁上的《玄武》就是他的全部实力,要是知道他肯定得搬出《六耳》在她面前晃个十天半个月。
被一群糟老头子烦得厉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陆止延难得露出点诚恳的笑,“要不要我的签名?我签名可贵了。”
成悦扯扯嘴角,“不用了。”
她垂头去洗手,等洗完擦干后要出去,发现身旁人一手掐灭烟头,准备跟着她一同往外。
成悦接着看画,陆止延就这么慢悠悠跟在她后面。
这回成悦认真去找了,每个画作右下角的确是写着陆止延三个字,只不过字体偏小,还是一派龙飞凤舞的作风,难以让人注意到。
转完一圈,又回到最开始的《玄武》面前。
陆止延似乎笑了下,“你喜欢这幅?”
成悦没回,但从后面看去,那露出的半个虔诚的后脑勺已经给出了答案。
陆止延说:“真让人意外,大家都说这副是我所有作品里最次的。”
成悦转身看他,目光里有不解,“为什么?”
陆止延温和笑笑,“大概太过离经叛道了。”
他指着两边的画示意成悦,“他们喜欢看的,是这些。”
“唔,可是——”成悦往后退开一步,让这一排长廊都在视线里,“你为什么独独把这副放在中央呢?”
“这还不是因为——”陆止延勾唇,“我跟他们想得不一样嘛。”
“死不悔改。”
相视一笑,陆止延说:“死不悔改。”
把成悦送下去的路上,陆止延问她要不要抛弃许余跟着他学美术。
想起许余姐姐天生如水的好脾气,再一比较面前这人动不动拿言语打击自己,成悦含糊着:“我回去想想。”
她喜欢陆止延笔下的事物,含了放荡不羁的洒脱随性,还有那么一点隐约要脱离正统的叛逆,这些都是她欣赏的。可许余姐姐教的那些跟陆止延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如果真要学,那就得自毁筋脉把以前全部洗去重新来过。
值不值当估计还不知道。
想到这儿成悦就叹了口气,“你们不是一个师父教的吗,怎么就能全然不同呢?”
陆止延说:“许余的那些我也能教你,中规中矩的路数练到极致也是好的,但你好好想想,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个?”
成悦:“我……”
陆止延瞧见女生眼里剧烈的挣扎,淡声道:“这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吗?”
他把人送到大厅,“你回去仔细想想,如果有了结果再来这里找我,跟张旭提我的名字就好。”
刚说完,人群里就有人认出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很快,陆止延被一圈人围得水泄不通。
成悦被挤出圈子,远远见着男人眼里又重新挂上温润如玉的笑意在回答问题。
这时,脑袋上却突然挨了一记,疼得她立马抱着头往旁边跳开。
阮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取笑她,“别瞧了,终于搭上话了是不是挺开心?”
原来他看见陆止延跟着她一起下来。
成悦整了整头发,解释说:“他是我邻居姐姐的朋友,刚刚问了他几个画的问题。”
阮灿还是笑的,只是那笑容教人一眼就看懂里头满满毫不走心的虚假,他漫声说:“那你那个领居姐姐有没有跟你说她这个朋友还很不简单呀……”
成悦心想这哪里要许余说,陆止延那家伙恨不得天天把老子天下第一牛逼老子无可匹敌挂嘴头嚷嚷,她说:“我知道他厉害。”
“哦,知道啊。”
阴阳怪气的腔调,成悦停了手里的动作,抬眼面无表情看过去,“阮灿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生直起身子,几步就到了面前,成悦觉得头顶上空落下好大一块阴影。
而此刻,那块阴影的主人面色冷淡,连唇角最后一抹笑意都消失干净了。
良久,阮灿抵着齿畔嗤了声,说:“小同桌,我花时间陪你来看画不是想看你陪着人家男的一路嘻嘻哈哈,老男人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成悦嘴张了张,随即心头窜起火苗迅速取代掉震惊,她气到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阮灿!”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你就这么侮辱人的吗!”
红着的杏目里蓄满水汽,下一秒好像就要控制不住地抖落下来。
阮灿喉尖滚了滚:“我……不是……”
“滚蛋。”
“我不是那个……”
“滚啊!”
成悦仰头就是一声咆哮,随即头也不回跑出美术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