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媸有多想念阮无城，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金陵的日子里，舅舅舅妈对她照顾有加，段清和时常在她跟前耍耍嘴皮子逗她开怀，她也乐意做出一副忘却前尘重新开始的姿态来，想让身边的人放心，可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是如何度过的。
    阮无城的气息温度，总会在那个时候浮现出来，好几次午夜梦回时，她无意识的往床侧去靠，靠到一半才惊觉，她已经离开北平多日，床的那一边再也没有容纳她的怀抱。每当这个时候，往事便像细细的泛着青光的银针，一下一下扎在她的心头之上。
    妍媸是半夜被渴醒的，北边天气干燥，喉咙火烧火燎的，嘴唇也干巴巴的，她将醒未醒，意识混乱的伸手摸索床头台灯的开关，摸了半天也没摸到，这时遒劲有力的手臂自她身后伸过来，一个用力，将她卷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响彻在耳边：“要去哪儿？”
    妍媸被迫紧紧贴在阮无城的胸前，额头上的皮肤能感觉到到他下巴上坚硬的胡茬，她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萌芽破土，顷刻之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她仰头亲吻阮无城的下巴：“无城，你在我身边真好。”
    微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阮无城搂紧了她，一颗心软的不像话。然而妍媸的下一句便将旖旎的氛围彻底打破：“我渴了，想喝水。”
    阮无城微愣，揉了揉她的头发下床找水。
    重新躺下之后，两人都睡不着了，外面起了风，风声呼呼的，窗帘微微浮动，月色似乎很好，银白色的流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前。
    阮无城的手不自觉的抚上她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属于他们的孩子，他轻轻的问：“什么之后知道有他的？”
    “跟舅妈一起去苏州的时候。”妍媸说。
    那段时间她特别容易疲惫，尤其贪睡，每天恨不得睡死在床上，田佩君只当她在北平受了情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格外的纵容她，就连妍媸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后来跟莲红一起聊天，莲红说她小日子，肚子有些疼，她才猛然间想起自己的月事许久没来了。
    她的月事一向不怎么准，这月月头下月月尾的，可是这一次，时间未免也太久了，于是她趁着跟田佩君逛苏州城的时候去了一趟药铺，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
    “恨我吗？”阮无城又问。
    “谈不上恨也谈不上不恨。”妍媸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他怀里窝：“刚开始有点慌，后来镇定下来以后不那么慌了，我左思右想，分析利害，决定不要……”
    搁在妍媸肚子上的手蓦的一紧，昏暗的光线之下，阮无城幽深的眸中浮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意味：“那……为什么又留下来了。”
    “当时清和正好想让我跟他去海城，我想这是个好机会，段清和有求于我，他可以帮我的忙，到了海城，吃两贴药，神不知鬼不觉……”说到这里，妍媸叹息了一声：“我舅妈说的对，清和是个本性纯善的人，而且有身为医者的仁心，他知道我有孕，不想要这个孩子，反应比我还大，再三劝我要慎重考虑，不要做让自己悔之晚矣的事。”
    阮无城听的入神，轻轻问：“后来呢？”
    他了解妍媸，此事关系她的一生又关系程家的声誉，不会因为段亲和的几句劝慰就改变主意，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连段清和都不忍心杀了他，更何况是我？他在我肚子里，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一天一天长大，我很舍不得，心思就没有之前那么坚定了。”
    那个时候她还在海城跟阮无城见了面，过往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在脑海之中闪现，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
    “我应该好好谢谢段清和。”阮无城说。
    他突然想起在海城时，他几次跟妍媸和段清和同桌吃饭，第一次是他有意的，让吴更生出面，只是想见见妍媸，记得焦子尧给妍媸夹了一个大螃蟹，却被段清和抢走，当时他心里不爽到底。后来的一次是英租界的事情之后，他们在餐厅遇见，阮无城故意为难妍媸，想让她喝酒，结果段清和乐呵呵的替她挡了。
    当时他又气又怒，还半夜跑到妍媸住的房间提醒她让她离段清和远一点，现在才知道，他应该谢谢人家，人家救了他的孩子。
    妍媸点了点头，不止阮无城要谢谢段清和，她也一样。
    那段表面平静无波的日子，内里的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想起来，她仍旧觉得困顿委屈，如果不是段清和的出现，他那不着调的劝人方式，还半夜带着她去寒山寺敲钟，或许也正是那样，才给她的生活添上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她遇上段清和，被迫参与到段家的是是非非之中，而段清和与她是绝境之中的救赎，由此可见，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不是毫无缘由的。
    叹了一口气，妍媸继续说：“后来……就是你跟吴更生把我从英租界警局救出来之后，清和跟我说了好多段家的事情，我大概拼凑了一下，差不多串联起了前因后果，我觉得当初我收到林立农求救的字条到三号码头仓库却撞见冷霖沛然后你……你那么对我，这中间大有问题。当时……也不是特别确定，所以想亲自来北平验证一下。”
    阮无城将妍媸抱的更紧一些：“对不起，小媸，对不起。”
    “别以为你说两声对不起我就会原谅你！没那么容易！”妍媸气哼哼的说：“来之前我都想好了，如果你还一意孤行，我就嫁给段清和，等孩子出生之后让他姓别人的姓叫别人父亲！”
    对于妍媸的想法，阮无城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笑完气完又觉得心疼，他当时脑子一定是进水了，才会自以为为她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还好，现在还不晚。
    “我不会一意孤行，那天我把电话打到程家，你把我当成段清和，气呼呼的说你是个孕妇，当时我很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一夜没睡，左思右想，天亮时我终于做了决定……”
    “什么决定？”妍媸仰头看着他问。
    “不管我有没有听错，我都不能继续按捺自己了。”阮无城看着她说：“我做不到眼睁睁的看着你跟另一个男人越走越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都要你在我身边，我会好好保护你，还有孩子。”
    妍媸眼眶温热，窗外寒风呼啸，北平已经正式进入冬天了，再过不久或许第一场雪就会降临，而妍媸心里却是三月阳春，都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此刻她趴在阮无城的怀里，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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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妍媸在床上躺了两天便再也躺不下去了，西洋床再柔软，一天下来也是腰酸腿疼，何况她之前动胎气只是因为大哥遇难的消息太突然，她一时悲恸，如今知晓大哥没事，心思纾解，便没什么大碍了。
    阮无城起初不同意，妍媸便道：“严医生不是说了吗，我需要的是心情愉悦，你整天让我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睁眼就是这巴掌大的地方，我怎么能愉悦的起来？我都快闷死了，气死了！”
    阮无城无奈，只好答应了。妍媸一贯会阳奉阴违，近日帅府事情颇多，他不可能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等他前脚走了，她后脚还不是一样去做自己的事？
    与其那样，还不如答应。
    妍媸恢复行动自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容叔备车，她要去和园见田佩君。
    舅妈对她那么好，她怀孕这么大的事没告诉她，她不知道有多伤心呢，总要给她一个交代，妍媸准备负荆请罪。还有莲红跟文琴，之前说好在盛月斋安排她们见面吃饭的，休息的这两天就彻底错过了。
    妍媸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白姨敲门进来说程太太来了，人已经在楼下了。
    妍媸慌忙套了件大衣下楼，她走的飞快，田佩君跟莲红还有何伯都在客厅里等着，见她飞奔下来，田佩君连忙伸手拦她：“你走这么快做什么？万一摔着可怎么办？”
    妍媸垂着脑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舅妈，对不起……”
    “你呀……”田佩君像是又气，又像是无奈，拉着妍媸坐下叹气说：“你真是大哥的好妹妹，跟你大哥一个性子，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只说好事不说坏事。你说说你，怀孕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们，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好？”
    妍媸眨眨眼睛，小声道：“我一直都在您眼皮底下，能出什么事？”
    田佩君声调微高，“那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晕倒？还动了胎气？”
    “这个……”妍媸看了一眼何伯，何伯垂首站在一侧，满面悲怆。
    对了，何伯还不知道程为安平安无事的消息，要不要告诉他？
    一旁的莲红听了，忙过来劝解：“佩姨，你别怪小媸了，要怪就怪那个姓段的，他跟小媸见面之后小媸才晕倒的，让人围了我们的园子，还把看诊的大夫打死了。”
    莲红的话，成功转移了田佩君的注意力，想起那天的情况，她也是气愤难当：“段培中实在欺人太甚，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持枪杀人，他跟北洋军的小姐还没完婚就敢如此仗势欺人，可知素日在金陵城里仗着家世是如何作威作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