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和脸上罕见的哀戚了一下，“这要我刚回国的时候说起……”
    那时候段清和还不是济慈医院的院长，济慈医院还没有英国人的背景，医院缺乏资金支持，医疗设施落后，当时段清和刚刚回国，辞别父母到了海城，发誓要有一番大作为，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结识了济慈医院的大股东之一。
    即便是在海城这样的地方，金陵段家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海城的黑白两道不敢找麻烦，各国的租界也会给几分面子，更重要的是，段家这颗大树，不仅有权，而且有钱。对方得知段清和是学西医的，很热情的邀请他出任济慈医院的院长。
    现在想想，也很难说当时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而言之，段清和就答应了。
    留洋归来的富家大公子，年纪轻轻做了院长——不管是在海城，还是在金陵家中的父母面前段清和的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事情是从段元山到访海城那一年开始急转直下的。
    段清和在段家的一众男丁之中行七，是最小的一个，老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段家富贵通天，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跟寻常百姓家没有太多的区别。
    段元山秘密到访海城，具体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如果他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估计也就没有后面那么多事情，坏就坏在，那位老段先生百忙之中还抽空会晤了下自己的小侄子，让自己的随从亲自去济慈医院拿了人，好一番的尊尊教诲。
    结果中间隔了一天，段元山遭遇暗杀，侥幸捡回一条命，随后整个海城出动，连同英租界也派人调查这件事。
    说到这里，段清和的手紧紧攥了攥。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起。
    是服务生送来了药箱，妍媸把药膏涂在他淤青的手臂，又用酒精把手心手背细小的擦伤一一消毒，“他怀疑你？”
    “不是。”段清和轻轻叹了口气，“我们是骨肉至亲，他再怎么样争权夺利也不会怀疑我会害他，可是，消息确实是从我这里走漏的……”
    段清和聆听完教诲的当天晚上，回到住处之后接到济慈医院那个股东的电话，电话里，他像长辈一样打趣段清和，“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出去风流快活了？海城纸醉金迷，诱惑很多，不过我要提醒你，我是不会把音儿交给一个沾花惹草的风流少爷的。”
    音儿是那个股东的女儿，独生女儿，她跟段清和互有好感，但两个人谁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在长辈看来，却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
    段清和觉得不好意思，顺口说了一句，“您可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刚听完我叔父的尊尊教诲，这会儿只想奋发向上，哪里还敢风流快活？”
    那端短暂的沉默了一下，很快便揭过了这个话题。
    彼时不管是段元山还是段亲和，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的关键就在这么一句简单的闲话家常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与他而言可能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闲话，落在别人的耳朵里，或许就成了改变一个人乃至许多人命运的微妙契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段元山能在金陵政府坐在如今的位置上，除了有家族强大的金钱做为支撑，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能力手腕也不差。天下富商何其多，有几个家族能像段家一样慧眼识珠，激流勇进？
    段元山不是吃素的，他很快查到了——由一点蛛丝马迹开始，一直追查到济慈医院那个大股东的身上，那些天海城到处都能听到枪声，激烈的枪声，整座城市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被抓走的会是自己，审讯室里的血腥气经久不散，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找到了我……”这种血腥暴力的往事，能忘掉是最好不过的，妍媸有些后悔追问，可是她若不问，就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如何防范。
    段清和的脸色难看至极，妍媸到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里，让他紧紧握住，好像这样，他就能够好一些似的。
    “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当时的态势里多少也猜到了一些。他把音儿托付给我，让我务必保证音儿的安全……”段清和的声音缥缈又遥远，响在妍媸的耳边，“其实就算他不说，我也会那么做的，可当时的我急于知道真相，我跟他说，我不会帮一个企图杀死我叔父的人，除非他告诉我真相，说服我……”
    妍媸微微挺直后背——直觉告诉她，这才是段清和跟段元山关系恶化的关键点，“他告诉你了。”
    段清和点点头，“权力是滋生野心最好的土壤，再加上我父亲经商多年，积累下大量的财富，这对我叔父来说，是天时地利。他不再满足于在金陵政府的位置……他想……一统河山。”
    一统河山？
    听着怪激情澎湃的，可做起来谈何容易？如今国土分裂，军阀各自为政，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好不容易金陵政府在南方势力日渐稳固，渐渐的把精力调转到北方，没想到滇军那边又出了问题，程世鸾已经去驻地做开战的准备了。
    妍媸心有疑问，但没出声，她静静的听着。
    “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当时我也是这么觉得，直到后来，我为了这件事去找他——他正跟英租界的领事在一起，他的副官让我在外面等他，我心烦意乱，准备冲进去找他问个明白，然后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段清和似乎调整了下情绪，“他跟英国人秘密签订协议，由英国人作为背后的军事支持，先以北方为开始，逐步建立新的政权——当然，这种支持也是有条件的，事成之后，他会割让国土作为英国人的殖民地……”
    妍媸倒抽一口冷气，“混蛋！”
    “你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觉得他是个混蛋……”段亲和苦笑了一下，“可他是我的亲叔父，我当时懵了，没办法相信，这个整日说着为国为民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懵也只是一瞬，当时的段清和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他很快反应过来，跟段元山说他听说他遭遇暗杀的事情特地去看望他，他的叔父微笑着夸他懂事，回去之后他一夜没有睡，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音儿的父亲被抓走了，音儿匆匆来找他，他安顿好音儿，再次去了段元山的住处。
    段元山没有在，段清和知道他没在，他跟随从说，留下来等他吃饭。
    随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没有过多的阻拦，就在这个时间，段清和进了段元山的房间，在他房间里找到了那份秘密协议以及段元山跟津城督军齐治之间往来的电文，这是一盘已经下了一半的棋。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段清和拿走了那些东西，段元山很快发现东西不见了，也很快知道是段清和拿走了，于是便有了叔侄二人在海城的第二次对话。
    这一次不是尊尊教诲，而是循循善诱，估计是自我催眠的久了，段元山自己也以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辉煌，为了国家和民众，最后又以段家的生死存亡威胁段清和——若这些东西流出去被金陵政府或是革命军的人看到，段家将死亡葬身之地。
    段清和沉默了，段元山以为，段清和被说服了，他给了段清和一天的时间考虑，然而段清和没有被说服——就是这一天，段清和以最快的速度送走了音儿，给他还没开始的感情画上了句号，几乎是同一天，音儿的父亲以及牵连其中的人一一被杀。
    段清和知道，下一个，就应该是自己了。
    妍媸几乎听的痴了，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段清和，段清和也看着她，“我没有把东西交给他，也没有交给任何人……”
    “你怕他……”杀了你三个字，妍媸怎么也说不出来。
    段清和笑了一下，“杀了我吗？”
    妍媸没说话。
    “他把我抓起来，折磨了一天一夜，但是没有杀我，兴许当时，他尚有一丝未泯的人性吧。我跟他说，只要他收手，为了段家，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什么都没说，让人把我放了……”
    “后来呢？”
    “他是我的亲叔父，他顾忌我父亲，不会明目张胆的对我怎么样，甚至明面上比以前对我更加好，但是暗地里，他挑拨我跟家族兄弟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段家老五，后来，又开始挑拨我跟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再后来……他对我身边的朋友下手……如今，在父母兄弟眼里，我只是个欠缺管教的浪荡公子哥……”
    让你拥有的亲情友情一点的失去，让所有人再也不相信你嘴里的每一句话，让你明明有家，却无家可归，这种惩罚，对段清和这样的人来说，远比一死了之更加可怕。
    妍媸吸一口气，“那……这件事跟梁元斗有什么关系？”
    “音儿的父亲去世后，济慈医院一度混乱，这个时候我过来留学的朋友来了海城，他是英国人，他的哥哥是金陵英领馆的领事，我请他接替了济慈医院院长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