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起雨来，唇语缠绵，淅淅沥沥，空气中似乎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直往人身上扑，隐约能嗅到雨后泥土的腥气。妍媸不喜欢雨天，觉得太过潮湿黏腻，可她做不得老天爷的主。
    早饭的时候妍涵诺安分了许多，没有像昨晚一样缠着阮无城叽叽喳喳问个不停，而是垂着头，摆出一副缠绵哀怨的样子。饭后阮无城跟妍媸要去北平饭店招待客人，妍媸换了衣服下楼后妍涵诺追了上来，“母亲让我到府里本就是陪着你的，既然要去招待客人，不如我也跟着你去帮忙……”
    “不用了。”因为下雨，天气有些凉，妍媸在旗袍外面套上一件白绒线的开衫后才继续道，“大姐是客人，哪里有让你帮忙的道理，你安安心心的留在家里，我会叮嘱白姨她们好生照顾你。”
    妍媸四两拨千斤，语气淡淡的，又不会显得太疏离，好像她们确实是普通人家的姐妹在闲话家常一帮。但妍涵诺很快就演不下去了。
    这是一个接近少帅的好机会，还能见到少帅的朋友，以后等她取代了妍媸，会有一群高官太太围着她转的，凭什么不让她去！而且，她听着妍媸一副女主人的口吻就生气，她一个做过别的男人姨太太的女人，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凭什么能留在少帅身边！
    “你别装了！”妍涵诺气愤道，“你不让我去，防贼一样的防着我，不就是担心少帅看上我吗？你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
    怕阮无城看上她？
    妍媸差点笑出声。
    若是换了别的女人，妍媸觉得或许会有这个可能，但妍涵诺？她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
    这时白姨给妍媸送药，听到妍涵诺的话，立刻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妍大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是太太的大姐，在府上是客人，客随主便，当然要听我们太太的安排。如果您不听我们太太的安排，敢问您到府里来是做什么的呢？给我们太太添堵吗？”
    白姨言语犀利，堵的妍涵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妍媸接过药来一口气喝掉，没再说话。阮无城从楼上下来之后拉起她的手一起出门，他穿着量身定做的西装，显得丰神如玉，看到喝空了的药碗后抚了抚妍媸的头发，“你病着，应该让你在家休息的，不过他带了女眷来，只能辛苦你了。”
    妍媸帮他正了正领带，正要说话，妍涵诺几步冲到阮无城面前，媚笑道，“少帅，我刚才还跟小媸说，让她带我一起去，她病着，接待客人我可以帮忙的……”
    阮无城拧起眉头，眯着眼睛看妍媸，妍媸对他翻了个白眼，随后道，“我今天感觉好多了，我们快走吧，别让客人等着。”
    说完两人出了门。
    妍涵诺不甘心，想追上去说些什么，却被白姨拦住了去路，“我们少爷请的客人身份定然非同一般，对方带来的女眷自然也要由我们太太款待，您是什么身份？跟过去成什么体统？妍大小姐，这里是阮家，我劝您还是安分一些吧！”
    妍涵诺气冲冲的回了房间，心里却在愤愤的想：等我做了这宅子的女主人，第一件事就是打发了这个刁仆人！
    ……
    阮无城的客人叫张冠宏，四十多岁，原先在东北做了一年巡察使，现在掉回金陵到陆军总部任职。他的六姨太叫白慧珊，是在东北纳到身边的。妍媸对姨太太的固有印象都是以妍家余家的女人为参考，见了白惠姗妍媸才发现她跟自己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虽然长得娇媚可人，但性格却是温温柔柔的，说话低声细语，一点也没有身为姨太太应该有的泼辣。
    余杭生娶了十七房姨太太，她也算是在帅府摸爬滚打过来的，经历过女人之间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亲眼见识过参与过那些招数计谋，稍有不慎就会被算计进去，妍媸有点想不通，她这样的性格是怎么在张冠宏六房姨太太中生存下来的呢？
    女人的话题不外乎就是首饰衣服丝袜香水之类的，北平是前朝旧都，繁华之地，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妍媸跟她聊了一会儿，两人很快热络起来。聊了几句之后，妍媸发现，这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虽然温柔，却很懂得以退为进。
    快吃完饭的时候，妍媸看向她，“待在房间也挺无聊的，不如待会儿吃晚饭我们一起去百货公司逛逛，我也很久没有逛过街了呢。”
    她眸中一亮，显然想去，不过却没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她身边的男人，“我跟阮太太去逛街，可以吗？”
    “当然可以，阮太太相邀，哪里有不可以的道理，如此就麻烦了。”张冠宏笑眯眯的说道，视线在妍媸身上打了个来回。
    男人们聊政治和经济，女人凑在一起聊些私房话，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
    饭后阮无城他们要去督军府一趟拜会督军阮庆丰，妍媸她们则去百货公司，各有安排，一行人从饭店出来准备上车，就在这个时候，枪声响了……
    第一声枪响过后妍媸听到街上有人尖叫了一声，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少帅小心……”陈立反应最快，他拔出枪急奔过去挡在阮无城面前。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快到妍媸来不及看清楚状况。她正不知该如何反应，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卷了过去护在身后，于此同时还有人惊呼了一声什么。
    阮无城出来时都有人跟着，都带着武器，他们很快围过来，接二连三的枪声一阵乱响，再接着，巡捕房的人赶到了……
    “给我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他们给我统统找出来！”张冠宏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妍媸刚要转过头去看他，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同时伴着阮无城低沉的声音，“别看……”
    她不解，微微偏头，然后就看到浑身是血的张冠宏，脸上也被溅了血，而他脚下，白慧珊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头上被打出了一个血窟窿，汩汩的向外流着血，那双几分钟之前还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瞪的老大，直勾勾的望着天空。
    妍媸一下捂住了嘴，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阮无城的紧紧揽着她，她才没有瘫下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只不过方才，她是跟白慧珊肩并着肩从北平饭店的旋转玻璃门里走出来的，子弹并不会长眼睛，万一子弹偏个一寸，说不定现在死的就是她！
    一种没由来的恐惧和惊惶从心里慢慢浮上来。
    然而这才只是个开始。
    她像个木偶一样被塞上车，很快阮无城也坐进来，车子启动朝冯公馆的方向开，转弯之际巡捕房的人拖着一具尸体从对面街上过来，应该是刚才被打死的凶手之一。
    本能的想移开视线不去看，可她却怎么也无法移开，就那么定定的看着那个被拖过来的软绵绵的人。
    那个人她认识，不就之前还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他是郑寻。
    他是跟着程为安一起来北平的，那日跟程为安一起吃饭，他也在场，他是海城人，据说是到北平参加一场西医的研讨会，他还跟妍媸说过，等回海城之后会帮她打探妍枝雅的下落。然而现在，那个人死了。
    他是刚才开枪的人之一，妍媸第一时间想到了程为安。
    他说在北平有重要的事情处理，难道这就是重要的事情？程为安在不在这些人中间？他会不会被抓？
    阮无城以为妍媸是害怕，她是第一次见妍媸这么六神无主的样子，心中不禁一软，伸出长臂将她揽进怀里，温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陈立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妍媸，“少帅，不怪太太害怕，刚才太惊险，子弹不长眼，还好那些人是冲着张冠宏来的。这个张冠宏，他也太狠了，居然拉自己的姨太太替自己挡子弹……”
    妍媸抖了一下，原来白慧珊是这么死的，她不禁想起九姨太，不同的男人，却在同样惊险的关头被自己信任的枕边人拉过来挡子弹……
    妍媸心中顿觉悲凉，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薄情者居多，还好阮无城不是那样的人。
    子弹打过来的那个生死关头，一切全凭本能，不可能有时间思考，所以张冠宏牺牲了自己的姨太太，陈立保护了阮无城，而阮无城第一时间把她护在了怀里。
    他是将她放在心上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要不要把郑寻的事情告诉他？
    妍媸张了张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下一刻，她突然停住了。上次舅舅到北平看她，回去的路上险些被余杭生暗杀，阮无城说是因为派系之间的倾轧，谁能保证，舅舅跟新任的北平督军之间没有利益的冲突。
    万一她跟阮无城说了，反而害了程为安呢？
    还是要先找到大哥，问清楚事情的经过在做决断，绝对不能擅自做主，坏了他的事。
    阮无城觉察到她的情绪不对，以为她是因为陈立的话，当即凛了眉，“张冠宏这个人极要面子，这种话不可外传，传到张冠宏的耳朵里是要麻烦上身的。他的姨太太死了，你以为他会善罢甘休吗？”
    “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追查那些人的来历？”陈立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