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明窗的偏厅里,文琴穿着件藕荷色的旗袍在四下打量偏厅的摆设,妍媸进门后叫了她一声,文琴回过头,脸上挂着她的招牌微笑,“好些日子没你的消息了,今日见到阮先生才知道程老爷子离开那天你也受了伤,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就是出了一点小意外,现在已经完全好了,还让你特意来看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妍媸十分客气的说。
“也不全是为着你受伤。”文琴端起小几上的一个小匣子递给妍媸,“年后我去了一趟金陵,回来时为安托我把这些东西带给你,说是迟来的新年礼物。他很记挂你。”
提起程为安,妍媸心中一暖。
程世鸾跟程为安年前离开北平时遭遇的那场枪击妍媸从焦子尧嘴里打探到一些消息,杀手出自北平的督军府,当时若不是阮无城及时赶到,程世鸾跟程为安怕是凶多吉少了。
对刚刚相认的舅舅和兄长,妍媸心怀愧疚。毕竟若不是他们前来北平跟她相认,就不会遇到那么危险的事情。
“舅舅跟大哥……还好吗?”妍媸一面接过文琴递过来的匣子,一面轻轻的问。
“这次去没有见到程司令,至于为安,他过段时间便会来北平,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问他。”文琴微笑着说。
不愧是梦园的女老板,说话滴水不漏。
妍媸心中感叹一番,便不再多问,轻轻打开文琴递过的小匣子,一阵幽微的香气迎面扑来,匣子里整齐的排列着四个天青釉的小瓷瓶,上面贴着字条,字条上写的是合香的名字,一共四种,都是极其名贵的香料。
上次在梦园,妍媸对茶舍里焚的香感兴趣,程为安就送了这个给她。妍媸把小瓷瓶一个个打开轻闻,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之色,一旁的文琴看了,脸上却闪过一丝狐疑。
过了一会儿,文琴试探着问,“最近是不是都没有出过门?看过报纸没有?”
“额……我一直在养伤,大夫让我静养。”妍媸讪讪道,自她被禁足后,便没有见过最新的报纸了,当然这其中的内幕她是不想让文琴知道的,只好借着养伤搪塞。
看到文琴脸上神色不定,妍媸追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文琴端起青瓷茶盏抿了一口,敛起神色道,“报纸上说南方的战局有了新的变化,程司令的部队,又往南迁移了呢。”
这当然不是实话。
文琴到冯公馆来,除了替程为安送东西,还有就是为了最近北平城闹的沸沸扬扬的两件事,一是阮无城马上要跟余栩扇大婚,二是坊间有传言说余杭生的十七姨太没死,有人曾亲眼见过她,为此,妍媸的父亲妍豪浩被余杭生的人抓去了监狱。
这两件事,都跟妍媸有关系,尤其是妍媸没死的这个传言,被报纸渲染的神乎其神,她以为妍媸知道,可眼下看她茫然的样子,倒像是半点不知情。
即便是受了伤,也不至于断了跟外界的联系吧?文琴心里疑惑,紧接着想起来之之前阮无城意有所指的话,“她伤刚好,受不了刺激。文老板愿意陪她说说话当然是好,但是……不该说的,便不要说了。”
现在细想想这句话,应当是对她的警告了。
难道……
沉默了一下,文琴又热络道,“对了,我这次从金陵请来一位师傅,茶点做的极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让他们做几样给你尝尝?”
妍媸一阵尴尬,主要是她也弄不清楚眼下这种情况算不算是解禁了,万一她答应了文琴,又出不去冯公馆的大门,岂不是叫她白等?于是妍媸含糊的嗫嚅了几句“过几天一定去尝尝”之类的算是蒙混过去了。
文琴何等精明,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心中便有了数,当下轻轻握住妍媸的手道,“我跟你哥哥……他临走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务必关照你,若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记得告诉我,千万不要跟我客气。我虽无权无势,但好歹认识几个朋友,说得上几句话。”
文琴这些年跟程为安纠缠不清,关系复杂的一时半会儿难以说的明白,她关心妍媸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妍媸现在是程为安的妹妹,从程世鸾的态度来看对这个侄女也算是看中,若是将来她想跟程为安更进一步,说不定关键时刻需要还需要她的助力。
文琴这番话说的恳切,妍媸连连道谢。
日头西沉,已近黄昏,最后一缕余晖照在窗棂上时文琴起身告辞。
送走文琴回来时妍媸看到冯公馆院子里停了好几辆车,其中有一辆是焦子尧的,想必都在阮无城的书房,若是她的日子没记错,阮无城跟余栩扇的婚期就在最近了,他的计划马上就能付诸行动,想必需要好好商议一番吧。
妍媸有很多事想问阮无城,又怕贸然去书房会打扰到他,便让白姨给她找了个香炉,她在房间里一面摆弄程为安送过来的香一面等着他从书房出来。
妍媸熏了一味龙涎,龙涎名贵,在前朝,只有皇室才能用的上,想必程为安收集这些东西花了不少的心思。龙涎香的味道复杂,妍媸闻着像极雨后深山里草木花卉泥土的味道,她靠在沙发上,看着香炉里飘出来的袅袅青烟,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妍媸醒来时已是深夜,厚重的窗帘密闭四合,房间里一片暗沉,看不出今夕何夕,窗外风声沙沙,似乎在下雨。
她身上盖着毯子,香炉里的香也燃尽了,妍媸心里一惊,连忙坐了起来,她四下张望,却没看到阮无城的影子,再看看身上的毯子——难道他已经走了么?
匆匆披了件外衫下楼,走到楼梯拐角迎面碰上正准备上楼的阮无城。
“睡醒了?饿不饿?”阮无城静静看她,眸光映着大厅的水晶吊灯,看上去格外温柔。
看着他的眼神,妍媸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天在未央湖边,她替冷霖沛挡下那颗子弹后阮无城冷到极致的样子,他快一个月没有回来,每每想起来那天的情形,妍媸的心里都懊悔的要命。
“有点饿了。”妍媸低声道,说完她伸手抓住阮无城的衣袖,“你今天能不能……不要走,我……有事想问你。”
阮无城眸光微闪,“好,让白姨做点宵夜过来,吃饱了你才有力气说。”
阮无城没有走。
他原本也没打算走,更何况妍媸这么低声下去的央求他。不过,他留下来,妍媸反倒有些后悔了。
虽说早就不止一次的同床共枕过了,但到目前为止,她跟阮无城之间还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孤男寡女,长夜漫漫,这种说亲密又不亲密的关系,少不了会觉得尴尬。
阮无城洗完澡上床的时候妍媸正靠在床头上假装若无其事的看书,实际上,她的后背是僵的,心跳的也很快。
“别看了,对眼睛不好。”阮无城把书从她手里抽走随手丢在了床头。
掩饰的道具没了,妍媸后悔的更加厉害。
“这么怕我还让我留下?”看着她浑身充满戒备的样子,阮无城问了一句。
“我没有……没有……”她想否认,结果发现声音都是磕磕巴巴的,只好不说了。
阮无城淡淡勾唇,同时伸出长臂把她揽进怀里。
他刚洗过澡,身上有种类似桐花的馨香。他的心脏跳的很快,扑通扑通的鼓点一般。他的怀抱……竟有种温暖的感觉,让她那颗连日来飘在空中没有着落的心莫名安定了下来。
妍媸僵了几秒钟,然后她听到阮无城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想问你舅舅的事?”
妍媸连忙点头。
“这一个月程世鸾的军队所向披靡,现在已深入两广,是名副其实的两广司令了。至于他离开北平时遭遇的袭击,想必子尧已经跟你说了——是余杭生的人,至于原因,无非是因为派系之间的倾轧。余杭生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解决了程世鸾妄图改变南边战局,同时他也能递上一纸投名状,可惜,没能如愿。”
“那……余杭生是怎么知道我舅舅来北平的呢?”舅舅离开战场到北平,消息是严密封锁的,即便到了北平之后,也是隐藏身份,谨慎行事,他自己带来的人都是军中的亲信,不可能走漏消息……那消息只能是到北平后走漏的。
“是谁……”阮无城眯了眯眸,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道,“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天知道。余杭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程世鸾自己的地盘也未必是铁板一块,更何况梦园那个地方做的就是消息往来的买卖。”
“不可能是从梦园流出去的。”妍媸立刻否定道。
不管是程世鸾认她还是去祭奠母亲,文琴都陪在左右,说明她是值得信任的,更何况文琴跟程为安的关系不一般,她有什么理由出卖他们?
阮无城挑起了眉头,“我有说过是她吗?”
“那是……”妍媸不禁想起全程参与的另外一个人,她倏地抖了抖。
“怎么了?”觉察到她的颤抖,阮无城垂头看她,昏黄的灯光下,妍媸长长的睫毛忽闪个不停。
“会不会是……林立农?”妍媸看着阮无城的眼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