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妍媸起床时阮无城没有走，他的车停在院子里，妍媸悄悄问了白姨，阮无城一夜没有离开书房，天亮之后陈立来了，早餐是在书房跟陈立一起吃的。
    妍媸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简单吃过早饭，她吩咐容叔备车去北平饭店，她要去送舅舅跟兄长。
    程世鸾是真心把妍媸当成自己的孩子看，见她眼圈发黑，心里猜想是跟阮无城有关，但这样的话题太过私密，实在不该由他来问，他有些后悔没有把妻子带来，这样也好能跟妍媸推心置腹的聊一聊。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跟舅舅见面，我准备了一点东西，都是北平的特产，舅舅帮我带回去送给舅妈，替我向她问好。”妍媸脸上浮着一丝乖巧的笑看向程世鸾。
    妍媸一笑起来的时候跟她母亲年轻时有七八分相像，程世鸾看着她的脸不禁想起含恨而终的妹妹，他没有拒绝，吩咐随从把东西收起来，随后道，“你舅妈看到你送的东西定会高兴。军中事多，我暂时怕是走不开，不过过完春节为安会常来北平，他是哥哥，我会让他好好照顾你，到时让你舅妈跟他一起来看你。”
    妍媸一脸欣喜，转瞬想起程为安说过舅妈身体不好，忙又担忧起来，“金陵到北平路途遥远，舅妈身体不好，还是不要长途奔波的好，若是有机会……”
    若是有机会，应该妍媸去看望她的，可是想起昨晚阮无城说的话，妍媸的声音便停住了。
    “没关系，出来散散心对她身体恢复有利。”程世鸾十分温和的说，说完顿了一下，又道，“有些话……原本该是你舅妈跟你说的，但她这次没来，所以……”
    妍媸连忙道，“舅舅但说无妨。”
    他想说什么，妍媸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几分，果然，程世鸾缓缓道，“阮无城这个人……我也算是了解，后生可畏，在北洋军中颇有声望，但……家世太好。”
    言外之意是，妍媸跟在他身边，未必会有结果。
    妍媸用力咬住嘴唇。
    程世鸾点到为止，没有再多说，去车站的路上，妍媸跟程为安坐一辆车，程为安委婉的转达了一下程世鸾的意思，他还是希望妍媸能去金陵，程家可以送她出国留学，接受教育，这样她的未来便多了许多选择的余地。
    要说妍媸不心动，那是假的。
    她跟焦雅认识这么久，最羡慕焦雅的就是留过洋，去过许多地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脑补的再多也不如亲身去体验一番来的更加真实。
    然而现在，她不能。
    跟程世鸾相认，对妍媸而言，是多了亲人，对阮无城而言，却是抓住了能威胁她的把柄。
    “留学我就不想了，但金陵肯定是要去的，北平有许多没有了结的事，等了结了，我去看舅妈。”妍媸对程为安笑道。
    程为安没有勉强，也是一笑，接着嘱咐道，“我走以后，你若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去梦园找文琴，她会帮你的。”
    妍媸拨浪鼓似的点点头，“谢谢表哥。”
    程为安嗤笑，“你把那个表去掉行吗？没听人家说一表三千里吗？”
    妍媸十分乖觉，紧接着改口道，“谢谢大哥。”
    “这还差不多。”程为安道。
    妍媸转转眼珠，好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轻声问了一句，“那大哥，你跟文琴两个人是什么关系啊？”
    “这几天看你一直憋着，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程为安笑着拍她的后脑勺，随后道，“也没什么关系，红颜知己而已。”
    妍媸不由得眨了眨眼，而后长长的“哦”了一声。
    一路上相谈甚欢，只是到了火车站之后又忍不住感伤起来。同来送行的除了妍媸之外还有林立农，程世鸾是长辈，语重心长的嘱咐了妍媸一番便去跟林立农寒暄，随后一行人上了火车。
    火车慢慢开动，妍媸心中五味陈杂，最后忍不住红了眼眶。
    等到火车消失在视线之中，妍媸裹紧大衣，准备叫一辆黄包车——她是坐着林立农安排的车来的，冯公馆的司机被她早早的打发回去了。
    “经过这一遭，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我送妍小姐回去，妍小姐不会介意吧？”林立农及有风度的拉开车门，对妍媸道。
    妍媸摆摆手，客气的拒绝了。
    程为安嘱咐过她，以后在北平城离林立农远一些，不过她今天拒绝并不是因为程为安的嘱咐，而是因为她要去见冷霖沛，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的行踪，所以才打发了冯公馆的司机。
    见面的地点在未央湖边。
    当日她跟冷霖沛约好私奔的地点就是在这里，然而，她等到心都绝望仍旧没有等到冷霖沛，所以她不得不被送进帅府，所以，她才会遇见阮无城，所以……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妍媸所有幸与不幸的开始，故地重游，除了叹一声物是人非之外竟再也找不到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境。
    冷霖沛早已经等着了。
    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衫，头发被风吹的有一点凌乱，但丝毫不影响他的清俊，见到妍媸，他大步奔过来将妍媸紧紧拥在怀里，声音微微发哽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惊喜：“小媸，小媸，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讣告，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你没事……”
    已近黄昏，夕阳西沉，晚风吹过来，裹挟着一阵凉意，妍媸被他抱着，心里却是一片平静，连一丝涟漪也没泛起来。
    妍媸百感交集，不是因为跟冷霖沛的见面，而是因为，她发现对冷霖沛，她再无当初的感觉了。
    “我没事，但是绿荷死了。”妍媸推开冷霖沛，低低的说道，“是阮无城借着爆炸的机会让我离开了帅府。”
    冷霖沛眸色一变，“你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是。”妍媸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也是他告诉我你离开了城西监狱，我才想到用登寻人启事的方法联系你的。阿沛，既然你自由了，你为什么没有离开北平？”
    “那日我们在监狱见过面之后阮无城就放了我，最初没走是想等着你，后来听说你遇难……”冷霖沛侧过头，定定看着她，好似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小媸，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丢下你，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我带你去江南好不好？”
    去江南……
    当日她告诉冷霖沛愿意跟他一起去江南，本就是病急乱投医，现在，她更加不想去，也不能去了。
    “我……”妍媸略微迟疑，良久才看着他道，“对不起阿沛，我没办法离开北平，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为什么？”冷霖沛一眨不眨的看着妍媸的脸：“你不是说，愿意跟我一起去江南吗？你为什么……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失约？小媸，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在丢下你……”
    “当初的事已经过去，我不怪你了，你有你的苦衷，我明白的。我们相识一场，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但是阿沛，经过这么多事，我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妍媸了……”
    “我不在乎！”冷霖沛以为妍媸说的是做了余家十七姨太的事，他打断妍媸，急切道，“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只要以后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妍媸看着他，目光悠远，许久没有说话。
    冷霖沛好似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后眸中涌出几分怒色，下一刻，他握上妍媸的肩膀，“是不是阮无城逼你留在他身边？小媸，我有办法让他放了你，你放心，我有办法。”
    “阿沛，没有人逼我，我是自愿的。”妍媸轻轻道。
    “你自愿？”冷霖沛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看着妍媸，“你竟真的跟他在一起了！”
    “阿沛……”
    “我到余家之后，我们约好的第一次见面，你没有出现，但阮无城出现了，他说你是他的女人，警告我离你远一点，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总想找你问个清楚，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我行刺余杭生失败，你救了我，最后又落在阮无城手里，那时我就知道你跟他之间……”冷霖沛粗粗喘了几口气，语声恳切，“尽管如此，我仍旧不肯相信。那天在监狱，你告诉我你愿意跟我去江南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小媸，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过一次，我想竭尽全力弥补你。不管你跟余杭生还是阮无城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说着冷霖沛再度把妍媸拉近怀里紧紧抱住，他一向是个温润的人，极少会有这样失控的时候。
    妍媸静静趴在他的胸口，往事一幕一幕慢慢从脑海里浮出来，然而这一幕一幕的场景里，除了冷霖沛之外，还有阮无城的脸。
    冷霖沛代表她曾有过的青春年少，而阮无城才是那个陪她走过荆棘丛的人。
    天色渐渐暗了，月亮悬在天空，这应该是旧年最后一轮月亮了，妍媸任由他把她抱在怀里，良久她才开口，语气荒凉，“阿沛，你听我说……”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堪堪只起了一个头，远处驶来好几辆汽车，车灯远远的铺展开一条透明的光柱，妍媸顿时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汽车很快在他们面前停下，随后十几个持枪的男人将他们围城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