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传话回来,已经是正月七人胜节了。安然看着眼前的一盘子年糕,食欲全无。
她还没来得及欣喜穆秉文在静嘉帝面前错漏百出,就听到了安欢被陛下临幸的消息。
算算日子,是正月初一。看来国宴之后,安欢就被送到了紫宸殿的后殿,受恩宠去了。
就那么心急吗!安然咬了咬下唇,明明再等一年……等一年也等不得?可是等一年和不等一年,又有什么差别?安欢还是要入宫,不过早晚罢了。
这时候安然才回过味儿来,安欢临行前的嘱托,泛红的眼圈,留恋的眼神……她应该是已经有所预感了。可安然也能从这种种迹象看出来,安欢并不愿意入宫为妃。可能她更愿意修行,或者嫁给自己想嫁的人,而不是就这样被困在高墙内。
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想要一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女子大有人在,可是安然知道,安欢不是那样的人。于是安然心中郁结,她这个姐姐性子冷清,话也不多说几句,礼数周全举止得体,从她的所作所为来看,是个懂事的。
懂事到就算知道此去一别,就再无归来之日,也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往皇城去了。
“你和安欢不是关系不好么?”封离背着手走过安然身边,看了她几眼,坐在她对面,毫不客气的伸手捏了块年糕,塞进嘴里,“她进宫为妃,你们安家大富大贵,你还不用天天看见她,有什么可哭的?”
安然猛地抬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已经濡湿一片。她怔住,自己对安欢更多的是可惜和叹惋,哪就到了为她落泪的地步呢?随即她又反应过来,定然是安歌那个软心肠的丫头了。
“我泪窝子浅。”安然擦干泪,靠在椅背上看天,年前下了雪,直到现在这天也是如洗的蓝,可她看着就觉得压抑,她看着就想到了以后只能看宫墙内一方天的安欢。
封离轻叱一声,没接话。
安然扫了他一眼:“若是安歆,我也难过。”
“谁信你。”封离不相信安然不知道安歆想杀她。
“我不是难过她一个人,懂么?”安然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我难过世间所有不能如愿的女子,我难过的,是世间的意难平。”
“你高尚。”封离嘲弄着看她。
安然便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她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绝对权力,不喜欢这个世界的重男轻女。就算她拿捏着整个金陵的舆论风向,就算她将安家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就算他们不得不承认她是经商奇才,她也能听到关于女人怎么能抛头露面的言论。
就算安欢是琼琚山庄的优秀弟子,就算安欢在整个大祁也算是女中才子,就算安欢完全有能力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她也无法和一纸皇命抗衡。
安然发呆,她不停想安欢那夜进入紫宸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是自愿的,还是被下了药?或者喝多了酒?再或者干脆是被强?她想着想着就不敢想,因为她一想,眼前就浮现了安欢临走时的双眸。
血丝密布,眼眶泛红,眼神涣散,但饱含深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将安府的大门看了三五遍,从瓦片到台阶,再从台阶到瓦片。
正月八日,皇城传了敕旨,安府上下领旨,安欢被封为正二品欢昭仪。安然手握敕旨,冷笑一声,好啊,安家,可真是大富大贵!
……
安歆不知道自己元旦那日是怎么被送回自己住的宫殿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安欢没和自己一起,等醒过酒来,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安欢被静嘉帝临幸了,她这个做妹妹的,现在要去道贺。
道贺什么?安歆茫然无措。一批来请的人还没走,第二批传旨的又来了,安欢从此封为欢昭仪,众内监丫鬟纷纷道贺。
道贺什么?安歆皱着眉头,道贺什么?安欢被临幸了?
怪不得……安歆低头喃喃,怪不得她来时就不对劲,怪不得她进宫前哭得肝肠寸断,怪不得……
“姐……”她喃喃。
安歆慢吞吞的梳洗,慢吞吞的更衣,然后慢吞吞的往欢宁殿走去。
欢宁殿……什么破名字!安歆皱着眉头,眼睛里却发不出狠意来。无非是皇帝皇后或是皇太后,想让安欢安安宁宁的当什么昭仪,让她安安宁宁的听话,这才赐了什么欢宁殿。
安欢是这样的性子吗?安歆盯着脚下的砖路,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像是在丈量从自己的殿到欢宁殿是什么距离。安欢不是最清高吗?她能够容忍?她的傲气呢?
“哎哟哟,三娘子停这儿做什么?欢昭仪还在等着呢。”旁边的大宫女连连道。安歆疑惑地看了看她,他们怎么能叫欢昭仪叫得这么顺口?要是她,死也叫不出来。
“我不去了。”安歆盯着大宫女,看了半晌,撂下一句话,便往回走去。
这哪敢?几位宫人连哄带吓,非要让她往欢宁殿去不可。她若是不去,挨罚的可是他们这些下人。
三折腾两折腾,便已经日上三竿了。安歆没能躲过,还是来了欢宁殿。
“别在这儿过元宵了,尽早回去吧。”安欢看到她,便道。
安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安欢,明明只是一晚上未见,可她分明觉得安欢消瘦憔悴了不少,一双眼睛布着血丝,眼下是睡眠不足的青黑。就连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难道安歆未经人事吗?她当然知道这样的状态已经不能用初尝禁果来解释了。
安歆张了张嘴,她想问那你怎么办,可是也没能问出口。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她已经是静嘉帝的人了,难不成还能出宫和她一起回金陵不成?
她想问什么呢?她能问什么呢?
痛苦和悲伤一下子翻涌上来,安歆蹲在安欢面前,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
获知父母兄长的死讯时,她没有这样哭过,自己被当做质子拿来换安歌时,她也没这么悲伤。可是现在,就在这一刻,所有她不去想的,她以为的不切实的悲伤,都成了真的。
那些积攒着的压迫着的无处释放的痛苦,此刻全都迸发了出来,就好像一根根小刺,戳进她的心口。
那些小刺,每扎一下,都提醒她,她再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