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雪是个自来熟的性格,与宁立言虽然是初见,但是言语间仿佛已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这倒是不奇怪。一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大姑娘在租界里闯荡,还是个私人侦探。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根本就混不下去。
听她自我介绍得知,乔雪的家人还在南洋经营家业,在天津的乔家人就只有乔家良和乔雪叔侄两个。乔雪住在英租界,乔家良对租界没好感也不愿意住,日常陪伴乔雪的就只有两个女仆。这个女孩在租界里闯荡出的偌大名声跟她叔叔无关,全是自己的本领。
“我对美女侦探这个称号非常满意。因为这个词组拆分开来,都吸引不到多少关注度。天津有很多美女,侦探……有很多酒囊饭袋也挂着这个头衔。”乔雪哼了一声,“可是把美女和侦探合二为一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这便是美貌与智慧并存了。”宁立言随口奉承道。前世在军统那段荒唐岁月里,宁三少爷可是圈子里出名的女孩杀手。惯会逢迎女子,知道如何讨人喜欢,这种时候自然知道怎么接话。
和这么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孩聊聊天,是一种很不错的放松方式。至少云丽英那可怕的死状,在脑海里正逐渐变得淡漠。乃至沉重的心情,也有了些许舒缓。
宁立言眼下最担心的是凶手连杀人命之后逃之夭夭,从他抛弃尸体,以及交了十天的房钱判断,就怕是个稳军计。
那帮常驻惠中的交际花,也有些人脾气古怪,或是背着老斗养小白脸,三几天不叫茶房打扰也是有的。要等到尸体彻底发臭到惊动邻居的地步,起码也是三五天的时间,他如果利用这段时间逃之夭夭,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人离开天津,自己也没地方去找。自己不怕去日本宪兵队,可是日本人如果真的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向发难,天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后果。整个华北的局势,又会变成何等模样,谁又说得清楚?
“华生,你不用担心,我想咱们的‘勒喉者’先生,并没有离开天津。”乔雪似乎是有读心术,能猜出宁立言在担心什么,一边轻点着离合器,一边说道。
“我在上楼之前,特意询问了下面的服务生。在云丽英她们入驻的时候,那个男人和服务生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原因是他坚持自己提旅行箱,但是服务生告诉他这是自己的活。男人显然不知道天津卫这个规矩,与服务生有了几句口角,还是云丽英提醒他,才没打起来。”
行李不许客人自己拿,必须服务生过手,这是天津从前清时候留下的陋习。根子还是在青帮身上。
帮会垄断运输业,脚钱不止包括货物装卸,也包括客人的行李。凡是在天津乘车登船的旅客,大件行李必须是脚夫负责搬运,主人因此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前清进京的官员在天津下船,照样要守这个规矩。
天津各旅馆、饭店的服务生大多是青帮弟子,自然沿袭了这个传统。客人住店的行李,必须服务生来搬,客人得为此支付小费。服务生工资微薄,全靠这笔小费发财。不遵守这个规矩等于断他财路,必是一场纠纷。
除了小费收入以外,服务生趁着拎行李的当口,也可以掂掂分量。估算一下客人的行囊身家是否丰厚,能从他身上赚到多少钱,根据这些情况决定自己的服务态度。这规矩除了天津别处没有,也难怪那个男人不知道。
乔雪道:“那个男人带的旅行箱非常大,分量却不十分重,里面应该空了九成以上。当时服务生就断定,这男人是靠云丽英养活的小白脸,不管出手多大方,都不拿正眼看他。猜猜看,他买那么大的旅行箱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哄云丽英高兴?”
“带尸体!”宁立言眼前一亮,心中暗叫了一声:惭愧!
看来乔雪除了模样漂亮以外,心思倒也缜密,那句美貌与智慧并存,也算不上自己过分奉承。自己只关心那男人是否带了箱子,却忽略了箱子的尺寸。
云丽英不比宋丽珠,她是个小巧玲珑的姑娘,如果硬塞进一口箱子里问题不大。听乔雪描述,那口特大号箱子分明就是给云丽英准备的棺材。
按着男人本来的想法,多半是杀人之后,把死尸放在箱子里拖走。箱子里没装多少东西,就是给尸体预留位置。饭店找不到人,只当是客人有事离开,反正房钱已经付过,绝不会追究人去了哪里。
可是这男人之前恐怕只住过鸡毛店,对于天津大旅馆的规矩不了解。客人进出,旅行箱必须服务生过手。云丽英虽然身材苗条,但也是个大活人,起码也有八十斤以上的分量。
人死了以后发沉,服务生只要一上手,就会发现不对劲。男人被迫遗尸饭店,也是迫不得已之举。可是既然已经留下这个破绽,凶手还是有可能畏罪逃脱。
“逃跑也需要路费,他身上只有日元没有大洋,在很多地方不方便。”乔雪听了宁立言的回答继续分析道:
“除非去伪满,否则北方大多地方日元不能流通。带着那些日元,和废纸没有区别。他就算想跑,也必要搞到一笔钱财。还记得我询问他身上的气味么?对杀人犯身上的味道我不感兴趣,只想通过气味,多了解一些线索。钱四喜说从他身上闻着是三六三花露水的味,那是女人爱用的香水。一个从来没住过高级饭店的男人,不会有这种习惯。而且我们在房间里,也没发现花露水,花露水的味道也闻不见,可知不是云丽英的……”
“凶手往身上洒花露水,是为了掩盖味道。”宁立言道:“他所在的地方,必是由极为强烈的气味。凶手心思缜密,所以撒了很多花露水,就是为了掩盖这种气味。”
“没错!”乔雪朝宁立言点头,“所以我判断,他现在居住的地方环境恶劣,看上去挥金如土,实际手头并不宽松。他怕惹来日本宪兵,所以不敢拿日元去银行兑换,街上那些换零钱的,要么不收日元,要么就是日本宪兵队或是警署的包打听。所以他现在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活动,如果不搞到一笔钱的话,根本没有条件离开。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得到一笔经费,我们还来得及把人抓住。”
她又看看宁立言,“你在华界当五等巡官,前途也就是这么回事,除了一些贿赂以外并没有多少收入。南京那边又出了规定,没读过警政,也不是之前留任人员的,很难得到提拔。要想把你提拔成四等官,还得河北省警察厅盖章。我看你不如辞职,给我当助手算了。保证比你在警察局的薪水多……你可着租界问问,愿意给本小姐免费当助手的人,能从马场道排到秋山街,这么个机会错过可就没了。”
“你这提议不错。可惜我既不是军医,更不曾得过伤寒,怕是帮不上你的忙。”
这女人……不但漂亮,身上更有一种疯劲!这种疯劲不但让她自己身上充满精力,还能感染其他人。乃至跟她聊天时,宁立言能够放下满腹心事,与她逗闷子开玩笑。
自己认识的女子里,就算最外向的武云珠,也只是活泼好动,没有她这股骨子里的肆意与自由。若是早年间的英吉利,绝对培养不出这般可爱的性情。可是欧战之后,英国社会风气大变,才有了这等精灵出现。
只不过自己要做的事并不是成为一个优秀侦探,更不是陪美人过家家,这份眷顾,自己也只能辜负。
说话的当口,她的汽车已经开到乔家良的住处。看到两人一前一后进来,乔家良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上次在鸟市吃饭的时候,我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没想到那次立言因故未到,结果就耽误到现在。”
“是啊,可着天津卫敢放我鸽子的,你还是第一个。”乔雪瞪了一眼宁立言,“等到这个案子破了,你必须请我吃饭,否则我就让叔叔不再做你的法律顾问。”
“这事你说了不算,我们之间有合同。不过饭也确实该请,只要不吃英国菜,吃什么都行。”乔家良并没站在自己侄女一边,而是在中间和稀泥。他又对宁立言道:
“立言,这次的事我能效劳之处不多,但是乔雪可以帮你。这疯丫头在英、法两国租界里颇有些人脉,如果立言想要在租界调查什么,她可以帮你的忙。”
“英、法租界?可不止这么点!”乔雪很是自豪地说道:“意租界的饭桶,也少不了求我帮忙,要不是我,他们的探长早被革职了。就算是华界,我也一样有朋友。而这个凶手绝不敢去日租界,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只要露出一点破绽,我们就能抓住他!”
她很是兴奋地看着乔家良,“叔叔,您说要帮我们的,可不能食言。我知道您有自己的门路,肯定有办法。”
宁立言道:“怎么?美女侦探不是靠头脑推理么?也得需要人帮忙找门路?”
“当然,能少花些力气就少花力气,这是聪明人都懂得道理。”乔雪看了一眼宁立言:
“你该去打电话了,让他们盯着车站、码头。反正出城就那几条路,我不认为凶手会开汽车,再说开车也跑不了多远。对了,别忘了他的山东口音,这等杀人害命的凶徒,不会懂得用口音伪装自己……”
“我知道了,我会找人去登瀛楼还有八大祥打听下消息。山东人到天津,总要去这几个地方见老乡。”
宁立言边说边去打电话,嘴上不说,心里也得承认,和这么个漂亮的疯丫头和自己一起,倒是不觉得疲劳。便是日本人的威胁,也变得不那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