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陈家老爷,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每年搭篷施粥不说,还收养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孩子。
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善人,膝下只得一女,还莫名其妙的失踪了,为此,陈家夫人一病不起,陈老爷也是愁白了头发。
谢南书几人负责的,便是陈家。
三人到陈府门前时,还没踏进陈府,便能感觉到围绕在陈府上下的颓丧之气,不由对视了一眼。
“看来,陈姑娘的失踪,给陈家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啊!”顾婧嫒歪了歪头,“这陈老爷,也真是可怜!”
谢南书赞同地点了点头。
冯时樾上前,拿出怀里的御剑山庄的令牌,对那垂头丧气的守门小厮道:“在下是御剑山庄的庄主冯时樾,特来调查陈姑娘失踪一事,还请烦劳去告知陈老爷一声。”
守门小厮本是随意地抬眼,扫了扫冯时樾,可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令牌上大大的御剑二字时,精神猛地一震,尤其是听到冯时樾说的那番话,脸上的萎靡一扫而光,忙不迭地拱手作揖,赔礼道歉。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冯少侠勿怪,小的这就去禀告老爷……阿武,你快带诸位少侠进去。”
说罢,他转身跑进了陈府,把这个消息告诉陈老爷去了。
那被称为阿武的小厮恭敬得不得了,弯着腰做了个请的手势:“少侠里面请!”
冯时樾收回令牌,淡淡地颔首,侧眸,瞥了一眼台阶下的两个姑娘:“走罢。”
谢南书和顾婧嫒皆是笑着应了一声,抬脚上了台阶,跟在冯时樾身后。
阿武领着他们,进了三个院子,这才到大堂。
陈老爷身材纤长,着了一身藏青色衣袍,白发铺满了两鬓,神色憔悴,面色蜡黄,显然是在为失踪的女儿担忧。
“陈老爷。”冯时樾一身玄色长袍,冲着陈老爷抱拳,“打扰了。”
陈老爷看着他们,强打起精神,起身回礼:“此次,还要拜托各位了,一定要找到小女——即便小女真的已经遭到不测,也要……也要……”话到最后,泣不成音。
“陈老爷放心,救回陈姑娘我们义不容辞。”谢南书伸手,托着他的胳膊,轻声道。
“多谢,多谢!”陈老爷擦了擦眼泪。
顾婧嫒环顾四周,问道:“不知道陈老爷可不可以说一下陈姑娘失踪之前的情形?”
陈老爷平复了一下情绪,回想着那天爱女失踪的情景:“宛筠失踪的那天早上照常来给我和她娘亲请安,陪我们用过膳后,便回了房间,然后就再也没踏出过房间,之后是丫鬟去唤她用午膳,这才发现她不见了。”
“我问过守在宛筠房外的丫鬟婆子们,她们的回答都是不曾见过宛筠出来,府里的前后门和几个小门的小厮们也没有看见过宛筠出去,我这才发觉不对劲,把事情报给了御剑山庄。”
“从宛筠失踪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我真怕她已经遇害了,内子因为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若是真的……只怕内子也会受不了,跟着去了,求求你们,一定要救回宛筠。”说着,陈老爷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眼角泛红。
陈老爷颤巍巍的话语使整个大堂都静了静,最后还是冯时樾开口:“我们会救回陈姑娘的。”
谢南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陈老爷现在正处在悲伤中,所以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意思——他保证会救回陈姑娘,却没保证一定会救回一个活的陈姑娘。
看来,连冯时樾都不怎么看好陈姑娘的情况。
“我们想去陈姑娘的房间看一看,不知陈老爷可否应允?”谢南书问道。
陈老爷自然是答应了,招手让陈宛筠的丫鬟领着他们去陈宛筠的闺房。
路上,谢南书看了看前面带路的丫鬟,压低了声音:“陈老爷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我们的身上,如果最后他发现陈宛筠已经身死,那该怎么办?”
“南书,你入御剑山庄的时间尚浅,所以不明白御剑山庄的规矩——既然是无法做到的事情,那一开始就不要承诺。”冯时樾负手走在前面,一样减小了声音,“因为一旦有了希望,失望的时候他们就更无法接受。”
谢南书沉默。
冯时樾瞥了一眼沉默下来的谢南书,继续道:“心软和善良,是行走江湖最不能要的东西,因为那会让你丢了自己的性命。”
善良拔下牙齿,是软弱,装上武器,则是恶意,不应该善良和心软的时候,往往要狠下心来,不然只会沦为江湖众多无声无息死去的人之一。
谢南书无法反驳,她踏入江湖这个漩涡,说到底也不过才一年的时间,还有很多需要学,需要看的,冯时樾这是在作为一个过来人给她的忠告。
说话的时候,几人就到了陈宛筠的房间。
冯时樾没有进去,毕竟男女有别,他可以不在乎,但陈家姑娘不一定不在乎,所以只是在屋外查看,顾婧嫒和谢南书二人则没有这个顾虑,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陈宛筠的闺房中。
“自从你们姑娘失踪后,这个房间就没有人进来过了么?”谢南书问身边的小丫鬟。
黄莺福了福身:“是的,自打姑娘失踪后,老爷就吩咐了,不许人随意进来,以免破坏了什么线索。”
顾婧嫒抽了抽鼻子,小脸皱成一团:“这什么味儿?好臭!”
闻言,谢南书也嗅了嗅,却什么都没闻到,不由问道:“你闻到什么了?”
御剑山庄汇聚了全临安城最优秀的少年人,每一个都是身怀绝技,而半点武功都不会的顾婧嫒最厉害的便是她的鼻子。
只要空气中有一丝丝的其他味道,都逃不过她的鼻子。
顾婧嫒嫌弃地捂住了鼻子:“有点像是我家铜板身上的味道,但铜板没有这么臭……还有点尿骚味儿。”
——铜板是顾婧嫒兄长养的一条狗,因为妹妹的鼻子太灵了,导致顾兄长不得不每天给铜板洗四回澡,以此减少铜板身上的气味。
顾婧嫒的描述有点抽象,谢南书又闻不到那股味道,因此一时间也想不到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
几家欢喜几家愁。
陈家上下正在为陈宛筠的失踪而担忧伤心时,陈家对门的李家却是喜气洋洋。
李家今年添了丁,今日正是小孩子的百日宴,邀请了不少的人。
李老爷一身大红色衣裳,手里抱着第一个孙子,笑得牙不见牙,眼不见眼的,前来贺喜的人更是挤满了大堂。
“绮霞山明安寺无定大师到。”冷不丁的,突然响起了房门高声吆喝,大堂里蓦地一静,待回过神后,不由吵吵嚷嚷的。
“无定大师?天哪,无定大师竟然也来了。”
“听说无定大师很久以前就不怎么下山了,怎么此次会突然下山?而且还是来参加李家的一个小孩子的百日宴?”
“李家在临安城的地位恐怕要变一变了,毕竟能请动无定大师,那可是不得了。”
“还是李家有福气,连无定大师都来了。”
“……”
在众人的嘀咕之中,无定大师身着白色袈裟,沐浴在阳光中,仿佛诸天神灵缓缓地走了进来。
“阿弥陀佛,贫僧不请自来,还望李施主见谅!”无定大师一手持着法杖,一手竖在身前,微微低头。
李老爷连忙鞠了一躬:“不敢不敢,大师能来参加我这孙儿的百日宴,是他的福气!”
无定大师的目光落在李老爷怀里的孩子身上,微微一笑,食指轻点他的额头:“阿弥陀佛,你既已来了这个世上,便是你的缘分,万望你多行善事,以此消祢你的孽债。”
大堂又是一静。
李老爷颤声问:“大师此言何意?”
“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若是李施主舍得,待这孩子两岁后,便送至明安寺,由贫僧亲自教养。”
“若是……若是我不舍得,会如何?”李老爷艰难地问。
无定大师了然一笑:“这孩子生来带煞,若是李老爷不舍得,只怕李家都会毁在这个孩子手上,而这个孩子也会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结局。”
众人哗然,他们就说无定大师怎么会突然下山来参加一个稚子的百日宴,原来竟是有如此原因。
李老爷看了看怀中对着自己笑的孙子,红了眼眶。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后代子孙能一生平安,李家没了便没了,财富什么时候都可以赚,但是人若没了,那就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多谢大师今日走这一趟,待这孩子到了年岁,我会亲自把他送到明安寺。”李老爷感激地道。
无定大师微微颔首:“日后多行善事,也算是为此子积福。”
“谢大师指点!”李老爷连忙做了个请的手势,“素斋已经备好,大师里面请——”
一眼看过去,在众多摆满了荤菜的饭桌中,一桌单独摆着素菜的饭桌格外打眼,就连这座位的摆放都颇有讲究,素菜一桌单单排在前头,而后是主人家和宾客。
无定大师摇摇头:“贫僧来此的目的已了,就不打扰了,告辞。”
言毕,他转身离去。
谢南书几人从陈府出来时,刚好看见从李府出来的无定大师,不由一愣。
“无定大师……”谢南书看着他,喃喃道,“他怎会在此?”
“你认识他?”顾婧嫒也看到了那个身穿白色袈裟的和尚,听得她的话,手肘撞了撞她,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
谢南书一把推开她:“南松昨日在明安寺胡闹,被寺中的方丈给拦下了,这位便是明安寺的主持方丈,无定大师。”
顾婧嫒一下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他是明安寺的方丈?他他他……他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是明安寺的方丈?”
“我听说过他。”冯时樾望着那个看见自己等人后,有礼地颔首便离去的背影,“他是得道高僧,法力深厚,别看他这么年轻,但实际的年龄却不是如他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小。”
“什、什么?!”顾婧嫒结结巴巴地道,“那岂不是人瑞了?”
谢南书失笑:“你又胡说,没听庄主说的么,人家是得道高僧,未来有可能会修道成仙的,哪是什么人瑞。这话以后莫要说了,小心被人听见。”
冯时樾若有所思:“或许,咱们可以找他帮忙。”
两人同时扭头看他。
“这次的事情摆明了不对劲,光靠我们,恐怕无法抓到那个凶手,无定大师既然是得道高僧,说不定有法子帮我们抓到凶手。”
顾婧嫒虽然没有武功,但眼见力却好得不得了:“这无定大师虽然看起来温和有礼,可我却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看起来越温和的人,实则骨子里越冷清疏离,尤其是这位无定大师还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在世间百年,怕是早已见惯了生死,不会轻易出手帮他们。
冯时樾却默默地看住了谢南书。
谢南书只觉得背后一凉,脚下挪了挪,别开脸,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
“南书不是和他有一面之缘么?可以去试试能不能说动他帮忙。”冯时樾慢吞吞地道。
谢南书头皮发麻:“我和这位大师只有一面之缘,无甚交情,只怕是说不动的,还是算了……”
“不,我觉得你可以!”冯时樾打断她的话,自顾自的下了决定。
谢南书眼角抽了抽,被赶鸭子上架去找无定大师。
绮霞山。
谢南书抬头看着高高挂起的牌匾上的明安寺三个字,就头疼不已。
昨日阿弟才来找了人家麻烦,今日她就厚着脸皮上门寻求帮助,实在是让她尴尬得脚趾抓地,恨不能就此打道回府。
轻轻叹了口气,人都来了,就先进去看看才说。
大殿中烟雾缭绕,梵声绕耳,进进出出的人脸上无一不是充满了恭敬,谢南书敛去了脸上的神色,露出了几分庄重来。
跪在蒲苇上,她阖上眼,求了愿,希望家人能平安如意,健康无忧。
而后睁开眼,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取香,燃香,恭恭敬敬地给佛祖上了香。
“小师傅,请问一下,你们方丈现在在何处?”谢南书上完了香,随手抓住一个路过的小沙弥。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阿弥陀佛,小僧也不知。”
“是么?打搅了。”谢南书松手,又想叹气了。
她有种感觉,无定大师应该是一早就得知了她来此的目的,因此在躲她。
在她一连问了五个小沙弥同样的问题,得到同样的回答后,这种感觉就被证实了——他确实是在躲她!
谢南书仰头,和垂眸看着这红尘中万千生命的佛祖的眼睛对上:“佛祖,是不是就算是你,也会对求你的善男信女选择袖手旁观呢?还是说,你们修道之人,都是如此冷漠?”
佛祖回答不了她,也不会回答她。
谢南书无声一叹,在夜色降临之时离去。
无定大师从佛祖身后走出,他望着谢南书渐行渐远的背影,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拨动念珠的动作停了下来,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一闪而逝。
“贫僧本想避开,救你一命,却不料……竟是避无可避。佛祖,这便是贫僧的劫么?若此劫贫僧过不了,谢施主会有怎样的下场?”
佛祖高大的身影静静盘坐在莲台中,注视着众生的双眼似含有一丝悲悯。
“罢了,既然无法避免,那便尽全力护着你……”无定大师垂眸,身影徐徐变得透明,眨眼间,便再也看不见半分影子了。
……
谢南书踩着夜色下山,路至一半,一朵云于天际飘过,恰好遮住了挂在晴朗夜空之上的圆月,亦遮住了流淌下来的微凉月光,周围陷入寂静的黑暗。
杀机骤起!
在明月被遮的那一刻便察觉有异的谢南书“唰”的一下抽出了缠在腰间的鞭子,红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划开这浓重的夜色。
如同出现在绝境中的渺茫希望。
有人偷袭!
“叮!”
金铁相撞的清脆声响。
这一声响在安静的林间显得很是突兀,红色的长鞭围绕在身边,照亮了谢南书的四周。
她垂下眼睑,是谢家这些年在江湖上树立的敌人么?
以前没有动手,是因为祖父还在,如今祖父离世,家中阿弟又还没有完全长成,所以便对她动手了。
只要她此刻死在这里,便是对谢家最大的打击,而守城有余锐气不足的父亲也无法帮她报仇,再之后,谢家就会从临安城渐渐泯然众人,变成不足为道的小家族,到了那个时候,即便是谢家从临安城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果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谢南书眼底的冷芒一闪而过,握着鞭子的手越发的用力。
偷袭者一共五人,因为谢南书反应及时,那朝她射来的飞镖尽数被她打回了偷袭者的身上,但就算如此,还是剩下四个。
而且这四人见她如此警惕,也不再留手,全奔着她去了。
这几人即便缺了一人也配合默契,加之有心算无心,饶是谢南书也吃了点暗亏。
谢南书鞭子一扬,瞬间拨开射来的暗器,同时与其中一人对了一掌,立刻又有三枚泛着幽幽蓝光的飞镖射向她的空门——看那颜色,分明是淬了剧毒。
谢南书蹙眉,这飞镖来的时机恰是她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时刻,角度又极其刁钻。
接不能接,挑无力挑,正欲拼着内力反噬提气躲开,却又听到利劲破风的声音,心中一定,不再管射来的飞镖,专心对敌。
这么短短的工夫,飞镖已经到了身前,千钧一发之际,一片叶子掠过,带出凌厉的劲气,将三枚藏着杀机的飞镖一一撞飞后,又飞出了两片叶子,笔直地向一位偷袭者飞去。
那人倒也了得,横刀挡住飞来的两片叶子,虽然被那叶子上的劲气震得体内气血翻腾,却没有受伤。
“咔嚓!”
来人从林间走出来,踩碎了脚下的枯枝。
看清来人的模样后,那人心知今日的刺杀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口中一声急促的哨声,四人不再恋战,迅速摆脱对手,甩出几枚飞镖后便没了踪影。
偷袭者才退,那遮了月的云彩又悠悠的飘向别处,皎洁的月光再次洒下,照在了刚刚经历过苦战的人身上。
谢南书脚下一动,长发飘扬,手中的长鞭“唰”的一声重新缠回了腰间,胸口微微起伏,看样子刚刚的那一战她应付得并不吃力。
谢南书灼灼地瞧向站在自己前方的人,有丝丝手足无措,直到对方开口,她才松了口气。
“施主可曾受伤?”
她摇摇头:“刚刚,多谢你!”
“施主会遇伏,也是因贫僧之故,出手,也是应当。”
谢南书赧然,面上一热,背在身后的双手暗暗掐了虎口一把,其实这事儿还真和他无关,是她无理取闹,耽搁了时间,这才被人抓住了机会。
手腕一动,手臂忽然有一丝痛意,她低头,捂住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划伤的手臂,目光转向在月色中显出身影的男子,略微有一丝窘迫。
清雅的月光中,男子面容俊朗,眉目明净,望着从女子指缝间流出的殷红,皱起俊眉,语气不知怎的有些不善:“受了伤,还动甚,是不想要这条胳膊了么?”
自己受了伤都不知,这心该有多大。
这人竟然还是他的劫数,怎的这般愚蠢?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恐怕她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谢南书看着他眼里的严厉,弱弱地道:“我的伤不严重,休息一晚,明日便能……”在后者的目光下语气来越弱,直至彻底闭嘴。
“施主来找贫僧所为何事?”
“你既然晓得,又何必再问我,再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不然,你躲我作甚?”谢南书说不生气是假的,就算你不愿意出手帮忙,大可以说出来啊,这么躲她,显得她是来给他找麻烦的一样。
“没有躲你,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他简洁明了地解释。
谢南书为他的语气感到惊讶,还有他这话,似乎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她不由想,难道是因为见她受伤了,所以态度才缓和了一些么?
但,真的有可能么?
谢南书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试探地问道:“那,你能帮帮我么?”
男子沉吟半晌,在谢南书惊愕的目光中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传说中最冷淡疏离的无定大师,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答应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