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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鬼(十八)
    已是黄昏,太阳贴着地平线摇摇欲坠,深秋的风从百草谷的竹林居和幽深的林间呼啸而过,为这座幽静安宁的山谷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
    听着窗外的风声,乐夫人转头看了一眼,走过去将半开的窗户关上,不禁又出了会神,回头看着守在床边的青色身影,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连忙吸了吸鼻子,移开了目光。
    守在床边的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紧紧握着床上女子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只要一转眼,她就会从自己身边消失。
    床上女子脸色惨白,贝齿紧咬,眉头却倔强地只是微微蹙起,细瓷样的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虽正昏迷,却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看着便让人心疼。
    略缓了缓心绪,乐夫人走近床边,看着那两人,暗自叹息。
    从阿容回来到现在,迟一步回来的宁也便一直守着她,有一天一夜不曾合过眼了吧?
    那天云容回来后,便陷入了昏迷中,乐凡给她把过脉,说是耗损巨大,身体需得好好养养,至于在青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情况已没人知道。
    乐夫人试图想像出那时的情景,但终究徒劳,他们后来被迫分开,这中间发生的事太多,便是他们自己怕也说不出。
    屋子的另一边,那个平日被乐夫人用来煮茶招待他们的小火炉烧得正旺,一身宽袍大袖的乐凡完全没有平日嬉笑的模样,手里拿了个小蒲扇,忙活得满头大汗。
    “信南,快来帮忙,药好了!”焦急的声音中含着如释重负的喜悦,乐凡一面端起药罐,一面叫道。
    陆信南听得,急忙跑过去给他递碗,转眼已倒满了三个。
    “每隔一个时辰给她喝一碗,这三碗下去,她身体暂时就没什么大碍了。”乐凡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那三碗药,终于松了口气。
    “那阿容什么时候能醒?” 陆信南没有注意到他说的暂时二字,焦急地问。
    乐凡一听,神色突然一敛,低斥道:“不管她什么时候醒,你都不能告诉她。”
    乐凡一向都是温和的,偶尔也会有嬉笑的时候,这一下子突然沉下脸,惊得陆信南也变了脸色,抿紧了唇,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之色,但终究是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药碗,朝床边走去。
    在转身的瞬间,他听到了乐凡的叹息。
    尽力压下心中翻覆的情绪,陆信南走到那静如雕像的少年身后,轻轻开口:“宁也,药好了,扶阿容起来吧。”
    许宁也动了动,有些迟缓地转过头来,双眼布满血丝,原本俊朗的面容看起来极为憔悴。
    目光落到陆信南手中的药碗上,看着那黑漆漆的药汁,他的眼底忽地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复杂到只剩绝望。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过身小心扶起床上的女子,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然后朝陆信南点了点头。
    白瓷碗中盛着的是云容的救命药,只是他不明白,有文祈宣在她身边,为何她还是受了伤,还是伤得如此重?
    陆信南在床边坐下,小小的白瓷勺盛满了药汁,吹了吹,却在喂进她嘴里的前一刻停住。
    抬起头,直视着许宁也双眼,沉默许久,仿佛终于忍不住,他一字一句地开口:“宁也,若是阿容知道,她会恨你。”
    许宁也丝毫不为所动,连神色都没变上半分,依旧握着女子的手,静静地看着他,淡淡给出回答:“那不重要。”
    陆信南愣了一下,嘴角不禁浮起一抹苦笑,认命一般轻声叹息,一勺勺地将那碗黑漆漆的药喂下。
    ——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只能选择。
    ……
    “阿容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她的脉象已经平稳,明天就能醒了。”三个时辰后,听到乐凡的话,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却没人笑得出来。
    乐凡扫了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许宁也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陆信南替云容掖好被角,看着许宁也,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宁也……”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刚开口就被打断,许宁也冷定地抬眼看向他,缓缓摇头,“不可能,我做不到。”
    “为什么?”心理的防线终于崩溃,这个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猛然站起,声调拔高,急道,“我们已经平安从青山上下来了,反悔又能怎样?”
    “裴家势力再大,我们也未必就怕了他。况且,从这次裴家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们已经有了吞并武林的野心,你一旦……那天下人会怎么看,你想过么?”
    “他们不会去想你是为了救那些人的命才答应了这门婚事,他们只知道你是在助纣为虐,到最后,只会连你一起清算,甚至,你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
    许宁也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眸光平淡如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的打算,目光落到安睡的女子身上,忽地变得柔和,沉默许久,才摇了摇头,略显疲倦地闭上了眼:“你不会明白的……”
    信南不会明白,乐凡和晋知也不会明白,唯一能明白的人——他却不肯让她明白。
    正如他不会告诉别人自己是在怎样的折辱之后才求得所有人的安好。
    百般恳求无果后,他将尊严与骄傲都抛诸脑后,在裴久宁和裴家的侍卫面前重重地跪下,即使侍卫们嘲讽讥笑,即使被人用刀剑打用言语奚落都不动分毫。
    直到那个衣红如火的裴家大小姐高傲地站在他的面前,带着诱惑而挑衅的微笑对他说:“你开口求我,求我嫁给你,我就让我爹爹放了他们。”
    他已经无法回忆起之后的事,也不愿再想。
    看着那个差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的女子,心里的某个角落如针扎般的疼,静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长方形玉璧,交给陆信南。
    “等她醒了,你把这个给她,告诉她我南下有事,让她好生养身体,不必担心。”顿了一顿,似乎有几分犹豫,但还是接道,“明天的事,等到瞒不住的时候再说吧。”
    这是他特意选的上好的玉,一刀一刀地刻成的,准备送她的礼物,可惜不能亲手交给她了。
    那是小小的长方形碧色玉牌,长近两寸,宽约一寸,雕刻着一上一下的一凤一凰,双翅展开相对而鸣,周围繁花缤纷,云雾缭绕,每一笔都精致之极,整个图案仙家气象万千,华丽非凡。
    玉是好玉,触手温润,晶莹剔透,在她葱白的指尖的轻抚之下,更显得纯白如雪,不染纤尘。
    反复摩挲着手中玉牌,云容嘴角不禁轻轻勾起,如水双眸之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阿容,天冷,还是披件衣裳吧。”
    看着坐在床上只着里衣却全然不觉寒冷的女子,乐夫人拼命忍住将真相告知的冲动,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披风,走到床边,低声开口。
    终于将目光从玉牌上移开,云容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一面配合着身子前倾让她替自己披上,一面问道:“夫人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可是有事?”
    乐夫人手一颤,暗自心惊于云容的洞察力,但早有准备,立刻恢复如常,平静地答道:“没有,无非是福宝的事罢了,阿容不必担心。”
    云容抬头又看了她一眼,微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转而问道:“南方似乎没什么大事,宁也在忙什么,为什么要亲自去?”
    “宁也说,几个小门派似乎有些异动,只怕会和……安阳城那边勾结,要去查探一番。”
    “哦,那倒罢了,裴家这些年的确是扩张得越发厉害了,在安阳城那地称王称霸就算了,居然把手伸到了江南……”
    云容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目光落到手中玉牌上,突然放低了声音,三分嗔怪,七分欣喜,嘀咕道:“我说怎么突然开了窍送我东西,原来是怕我醒了看不到人生气……嘁,把本姑娘当什么了,稀罕你这破牌子……”
    乐夫人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生怕让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圈和抑制不住的哭腔——不是这样的,阿容,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窗子怎么关得这么紧?闷死了,夫人能否去开一扇透透气?”
    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云容低头把玩着手中玉牌,随口提了一句。
    她一心都在玉牌上,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乐夫人匆匆逃离的脚步和那一声几不可闻异乎寻常的——“好……”
    一把推开窗户,秋风扑面而来,乐夫人神思一清,心里的弦一松,眼泪已簌簌而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不知何处的鼓乐随风飘至,虽然隔了很远但也依稀可闻。
    乐夫人有些疑惑地朝外张望着,突然脸色一变——鼓乐?
    糟了!
    一把关上窗户,与此同时云容的声音也传到耳中:“这是哪里的鼓乐?”
    “是,是……乐凡这几日在排新谱的曲子,我这就去叫他停了,免得打扰你休息。”慌忙应了一句,乐夫人抬步就往门外走去。
    “慢着。”声音陡然变得清冷,床上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乐夫人的背影,淡淡开口:“夫人,你不打算和我说说么?”
    乐夫人咬紧了牙,相识两年,她很清楚云容的脾气,也很清楚那几个字里所含的压力和威严,但是——
    “阿容……”近乎恳求的语气。
    “夫人若当真把阿容看做是朋友,还请不要隐瞒阿容。”
    沉静的深潭下暗藏着蓄势的激流,云容眉皱得更紧,心中的疑惑更大,更有一丝隐隐的、她也无法明白的不安在心中滋长,蔓延——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错过了……无法改变了。
    ……
    百草谷是江湖最为幽静和神秘的地方,避世多年,且常人平日里难来,难免会有种宁静致远的感觉,即便是许宁也他们第一次踏入百草谷时,也不由会生出几分岁月安然之感。
    然而此刻幽静的竹林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木梁之上红绸高挂,屋外的花草树木上也是披红挂彩,两队鼓乐吹吹打打,侍女们俱是彩衣艳妆,发髻上还簪一朵红纸制成的小花。
    门外两边各悬一串已经放完的鞭炮,地上也全是放过之后的残渣,整个场景看起来相当热闹。
    但是,侍立的女子们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个个冷若冰霜,淡淡的目光都对准了屋中,大红喜字下龙凤花烛前一身喜服的两个人。
    屋内一侧一字儿站着陆信南等人,表情各异,有的凝重,有点叹息,有的愤怒,有的伤心;另一侧站着七个男子,亦没有一丝喜色,反而个个神情严肃,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屋内主位是空的,并无父母长辈在座,旁边的司仪是个须发已白的老者,显然没有意识到这古怪的婚礼有何不妥,仍是高高昂起头,曼声叫道:“二拜高堂——”
    新娘轻巧地转过身,利落地跪在了空空如也的主位前,而新郎——那个心不在焉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男人——缓缓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双膝落地,将头垂下。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非常清楚。
    他的尊严与骄傲在下跪的那一瞬间就已支离破碎,他用鲜血与汗水换来的光芒与荣耀亦将就此湮灭,命运的枷锁已经将他锁死,拉向无尽的深渊。
    “夫妻对拜——”
    站起,侧身,看着面前的人,他的神思忽然有了刹那的恍惚,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眸中掠过一丝寒光,面前的女子——绝对不简单。
    敢带着七个侍卫和十来个侍女就来到百草谷,敢提出在百草谷与他先行一礼回裴家再遍请武林,这样的胆色与机谋……难怪裴家这些年扩张得这么厉害。
    他心中闪念,耳畔原本喧闹已极的鼓乐又高了几分,根本容不得他再想什么,面前的女子已经跪了下来。
    他正要敛衣,外边的鼓乐却突然稀落起来,片刻后完全停止,紧接着就听见了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孟晋知惊讶而喜悦的声音:“阿容!”
    如被雷击一般猛然一震豁然转头,然后被那一道惨白的身影生生刺痛,周围的空气似乎被人抽走,逼得他无法呼吸。
    她显然是一路飞奔而来的,穿的仍是卧床时的里衣,披上的白色披风已经被这一路狂奔给带到了身后,再挡不住深秋刺骨的风。
    她甚至来不及穿鞋,赤足站在走廊下的檀木地板上,寒意包裹了她,由内而外或由外而内已不重要——她置身冰窖,没有一丝温度。
    红、红、红——入眼的一切都红得似火,灼伤了她的眼。
    这红与白的对立太过刺眼,刺眼到在场的人全部眼睁睁地看着她步步走近,却没人能说一句话。
    “阿容,阿容!”门口的霜色身影飞快跑来,气喘吁吁,显然是追了一路,却仍赶不及云容轻功速度,落在了后边。
    乐夫人一进来也不管旁人,径直跑到云容身边将披风拉过来拢好,急道:“阿容,你……”
    云容没有答话,甚至也没有看她一眼,默默抬手轻轻推开了她,缓缓上前两步,眸光清冷,直视着那个男子双眼,手里死死握着什么东西,一句话也没有说。
    孟晋知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去,可刚刚迈出一步就被人拉了回来,一回头,便对上陆信南冷定的眸。
    陆信南摇了摇头,微微叹息。
    许宁也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心中的刺痛随着血液传到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无力的感觉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他包围。
    “云姑娘?”盖头之下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新娘抬了抬头,隔着盖头看向那个女子,带着挑衅与揶揄,“原来云姑娘的身体已经好了么?真是好快啊。久宁不知,只邀了陆少侠等人前来,还请云姑娘恕罪。”
    云容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看着那个不敢看她的男子,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敛去了所有的情绪,扬眉冷笑,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突然厉斥:“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自降身份参加你的婚礼?”
    众人一惊,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裴久宁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还未开口,云容的目光已经看了过来,冷若冰霜利如锋刃,冷声道:“你一个不过靠着家中的无知女子,也有脸面让百草谷谷主把地方让出来给你成亲?你把你当做了什么了不得的江湖侠士了么?”
    几句话说得在场诸人都是一愣。
    “还希望裴姑娘能在一个时辰之内,把这些东西清理干净。”声音冷清掷地有声,云容看也不看裴家的人一眼,甚至连许宁也都一并忽略,拂袖转身,披风高高扬起——
    所有人都被云容一时威势所摄,震惊于她的凄烈决绝,直到那一声抑制不住溢出唇衅的叹息响起:“容儿……”
    没有人能说清楚这其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感,也没人愿意去说清——那样的感情太过沉重,即使是他们,也无力背负。
    正朝外走去的女子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微仰起头,深深呼吸,然后扬手——
    “啪!”纯碧色的玉牌被狠狠砸在石板上,碎成无数小块——就像他们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