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整日地闲在六奇阁中不问世事,但云千诺还是从求医的百姓口中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
朔国大军压境,朝廷正忙于备兵。
边境的阴云酝酿了一个多月,终于在九月中旬拉开帷幕。
京城坐地中原,西北方百里平原紧挨大漠,东北、东南分别与陈国、昭国为邻,而朔国却是濒临西北大漠,出朔国国境往北数百里即可直达。故而其国中气候常有不匀,雨季不调。
此次开战,朔国共计七万兵马,分三路进攻京城西南邺峪关、嘉禾古城以及东南冀阳关。
故女皇钦定朝中三位老将各率七万精兵前往边境迎战,大有要让朔国大军有来无回之势。
气势是足够了,然全城百姓却纷纷议论开来,其中也不乏一些朝中大臣,只因那三位钦定将领之中,没有楼煜。
其实齐王下访辽州一事已让朝中个别精滑的老狐狸看出些眉目,便不难与一个多月前天云宫劫掠澈王财物一事扯上几分关系,也就不难推测出女皇实则已对澈王起了戒心。
而楼煜却是澈王之义子,又怎会放心把战事全权交于他手?
云千诺虽然聪明过人,但毕竟没有参与过国事,更何况近一个月都在神医阁中对外知之甚少,故而想不到那么深远,听闻消息后也少不得有些纳闷。
可是楼煜自那日走后就再没了音信,就连齐王和太子那里最近也是一点动静也无。
一日晌午,天正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
夏热已过,时值秋爽,天也一日日渐凉了起来。
秋风时而扫过,留恋着枝头微黄的叶,在耳边低语几声,便携着一同飘去。
“你又在想什么?”
身后传来梁如方略带几分慵懒的声音,云千诺轻抚着窗前摆置的一盆□□,鲜嫩的细长花瓣上滑着几颗剔透的珠子,煞是好看。
“我在想,在神医这里叨扰了多日,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去?!”正埋头整理药材的手一抖,梁如方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回哪去?”
云千诺看着他夸张的动作,拍了拍手道:“你这么大的反应做什么?我自然是回我的天云宫去。”
“可是……你回去了我怎么办?”
云千诺挑了挑眉,表示对他这句话很不解:“什么叫做……你怎么办?”
梁如方眨巴眨巴眼睛:“你走了,我以后吃什么?”
“嗯?”云千诺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近几天她的手臂虽未痊愈,但稍微活动活动已经不成问题,于是前天一时兴起下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结果让某人馋心大起。
想以前在天云宫时她都不轻易下厨,可是实在经不起梁如方的软磨硬泡,她几经承包了两天的伙食,真的难以想象她再住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那我没来之前你又吃的什么?”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梁如方扯了一个哭脸:“没你做的好吃。”
云千诺无奈地笑笑:“可我总不能一直在这儿为神医你做饭吧。天云宫上下好几百人又当如何呢?”
看着他半哭半惆怅的圆脸,云千诺只觉好笑,又道:“这样吧,我天云宫的大门时时都为神医留着,到时我亲自下厨为神医接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能如何?梁如方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好吧。你可得说话算话。”
……
边关。
烟尘漫漫,战鼓镭鸣。马蹄声滚滚,将脚下大地惊得一阵阵战栗,冲锋,摇旗,呐喊,厮杀,雪亮的兵刃上染上鲜红的颜色,脚下不知是敌人还是战友的尸体。
鲜血和死亡将头顶的天空笼罩成阴霾的灰白,像是要去奔赴一场极大的葬礼,压抑而、凝重,让人窒息。
战场——人间最残忍的修罗场。
七万大军迎战两万兵马,数量上的显著差异的确很难让人怀疑这场战争的结局。
可是,偏偏这次是一个例外。
三方战场,离国无一处取得战绩,每每交战,总是被朔国大军逼得无力回击。
开战已半月余,离国总计二十一万大军,如今已折大半。
且不说那三位将军在城中如坐针毡,远在离国的女皇陛下听闻战况之后已是连着几天愁眉不展,坐卧不安。
想他泱泱大国,二十万大军竟抵挡不过边关小国区区七万兵马,这要是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还是没了楼煜,他离国就没了可造之才?
然而她心中也是明白的,这一战唯有楼煜才是最好的主帅,想起以前的事儿,女皇很快就有了决断。
什么事都不如国家太平,百姓安生来得重要。只是,楼煜还没有回来。
正苦苦愁闷之际,消失了一个多月的楼煜和皇甫奚突然归来。
两日后,楼煜任命为将,亲率三万大军先行赶往至冀阳关。
朔国派去围攻冀阳关的共三万兵马,虽说交战半月来连连获捷,但自己多多少少难免会有损失,加之多次交战之后人马疲惫,对楼煜的到来毫无防备。
而楼煜又特意连夜赶至,趁之驻营休息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故而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只一战,便亲自将敌军将领毙于白虹之下,两万余无将之兵只得狼狈而退。
冀阳关之危解。
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想楼煜入关之时,关中百姓夹道相迎,而坐守关中的将军司徒辰却是连脸都没敢露一面,对外称抗敌之时受了伤,就是楼煜也没能见着。
其实这也是人之常情,众人虽嘴上未言,心中却是明白,只怕他自己都无地自容了。
女皇次日得到捷报,惊喜之余却又心生忧虑,如此的锋芒,太过惹眼。
想到澈王,她不由一叹,这样的人竟然会有楼煜如此出色的义子,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在所有得知消息的人中,皇甫奚应该是最为淡定的一个。
那日,他正站在窗前拿一把小巧的剪刀修剪一盆兰花,神情淡淡地听完下属的禀报,手中的动作依旧慢而优雅。
“王爷……”他这般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反让那个下属着急起来,“您就不奇怪吗?”
皇甫奚垂眸瞧着手下的枝叶,语气里带着几分慵懒:“奇怪什么?
“一夜之间驱退两万大军,岂非常人所为?”
“嗯。”淡淡地应了一声,他顿了一会儿才接道,“本王从来也没说过,楼煜是一般人。”
“正是如此,王爷难道不该防着些他么?他此番领兵抗敌,必然在军中乃至百姓……”
“本王知道你担心什么。”话说至一半突然被打断,皇甫奚端详着手中修剪好的兰花,道,“你以为,一战定局是多么容易的事吗?此非大智大勇及善谋者难以为之。可是如若想要成为一个王者,光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那……”他正欲想问下去,而皇甫奚却又出言将他打断:“澈王那里有什么动静?”
他垂首:“您一回来,他似乎就有些按奈不住了。”
唇边漾出一抹冷意,皇甫奚放下剪刀拍了拍手道:“继续看着吧,他有什么动作只需于本王知晓便可,不必阻截。”
“是。”
顿了一下,又道:“还有昭国,需得时刻留意着,无本王命令,不得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下属抱拳迎了一礼,复又看着窗前那个颀长挺拔的背影,道:“王爷打算何时动手?”
皇甫奚仍旧端详着台子上的兰花,但似乎有些不满意,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随即转身,即有侍女捧了盆舆上前。
他动作优雅地将手浸入水中,漫不经心地看了半跪于地上的人一眼:“那边都还没闹起来,咱们急什么。”
自知失言,那人忙地低下头去:“是。”
接过另一侍女奉上的方巾细细地揩去手上的水渍,似是自语,又似说与那人听:“在其位,谋其职,既然他已心生其他的心思,不留也罢。”
且说边境。
自冀阳关外两万余兵败逃,便兵分两路,一万前往嘉禾古城,余则至邺峪关助阵。
而楼煜入得冀阳关后也并未久待,安排好诸多事宜之后,便留一万精兵镇守关中,自己则率剩余两万人马先行赶往嘉禾古城。
是的,是嘉禾古城而不是邺峪关,只因邺峪关中现由古源老将军镇守。
虽说他年已半百,却已驰骋沙场三十余载,虽无战无不克之能,但楼煜相信,对他而言,守住一个小小的邺峪关还是不在话下的。
然嘉禾古城那边就不一定了。
守城之将乃两年前新提拔上去的徐砚,此人精于骑射,且武艺高强,但不擅于用兵之道,说白了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夫。
而恰恰不巧的是,与徐砚对阵的朔国将领曾于四年前与楼煜交锋。
这人与那徐砚刚好相反,武艺平平,却是足智多谋,极攻于行兵用阵。
而战场之地又往往不是凭借武艺与人数上的优势以决胜负,可想而知,若是这二人叫起板来,吃亏的必定是徐砚。
而楼煜领兵来境一事早已传入两方之中,赶至嘉禾古城想来也是早晚的事,那朔国将军洛珠斟酌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在楼煜到来之前攻破城门。
他朔国的将士千辛万苦来至离国,就算终究要失败,也不能让士兵们丧兴而归。
于是,九月二十九夜,嘉禾古城外战鼓震天,号角齐鸣,朔国大军如饥饿的猛虎般扑向沉睡中的古城,两人合抱的大木桩一声比一声响地撞击城门,将城中所有百姓从梦中惊醒。
冰冷的器械喷涌出血色的光,今夜无月,浓稠的夜色下,交织着杀戮与死亡的恐惧,注定无人入眠。
翌日,曦光破晓,懒洋洋地洒在这座古城之中,空气中仍弥漫着刺鼻的血腥。
一夜之间,古城易主。
不同于往日的安静祥和,此时城中已然一片混乱,尖叫声,奔跑声,狂笑声,绝望与恐惧将古城里的百姓深深埋没。
烧杀抢夺,□□掳掠,朔国人正贪婪地享受并践踏着他们一夜苦战得来的“战利品”。
楼煜本以为他可以阻止这一切的,纵然他已全速赶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的大军抵达城楼时,仍是与上回一样的深夜。
城中很安静,如以前一样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嘉禾失守一事楼煜已在途中知晓,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军队,经过了白天他特地安排的一段休息调整,每一位战士此刻都精神奕奕,严整以待。
不知那些侵入城中的朔国人是否太过乐于享受自己的战果,以至于楼煜的大军已在城楼三里外而城楼上毫无动静。
然楼煜对此很快下了否定结论。
只因四年前几度交手,对那人虽无十分了解,却敢笃定,如狐狸般狡猾精明的洛珠,断然不会在明知他已在途中的情况下如此松懈防御。
思及此,他抬起左手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身后齐整的大军中迅速独列出五十人,走到楼煜马下。
楼煜默然点了点头,然后忽然从马背上腾空而起,脚下在马背上微一借力,人已如惊鸿般无声无息却又无比快速地向城楼方向奔去。
那五十人见状,皆面无异色地各展身姿,紧跟而去。
铁钩准确无误地抠抓住楼沿,楼上的几个守卫闻得声响正待向下查看,才把头探下去,眼前便倏地闪过一方白影,紧接着身体一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已无了生息。
待到楼煜将守城的几个解决,楼沿上又生出数十个鹰爪状的铁勾,片刻之后,那尾随楼煜而来的五十名兵士无声而至。
“依计划行事。”低声吩咐一句,楼煜展袖自城楼上悄然落地,身后紧随三十人,而余二十人则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打开城门。
借着楼上的火光依稀可见城中一片狼籍的惨乱之景——街上各户人家皆是门窗破裂,卓掀凳翻,道路上横倒着商铺前的招旗,时不时地被路过的风微微拂起边上一角,发出悲戚的呜咽。
“楼将军好久不见。”
一个略带几分暗哑的声音忽然从空中传来,楼煜顺着声音抬头向上看去。
就在他们刚刚跳下的城楼之上,一个身披盔甲的人临风而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而他的身边,早已不知何时齐刷刷地架起了□□,锋利的箭尖透射出森然的冷光,再看向城门处,亦已涌出数百名武士将他的人全部围截。
楼煜眉心微皱,看这阵势分明是早就预料出自己会走这一招,心机之深果真不可小觑。
他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波澜不惊,仰头回道:“洛珠将军别来无恙?”
“托楼将军的福,一切安好。”他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显得有几分空旷,“适才接到消息说楼将军到访,故而亲自来此迎接,且在城中设下酒宴。咱们一别四年,我倒真想与楼将军你把酒畅饮一番呢!”
“是吗?”楼煜冷冷一笑,“但不知是迎宾酒,还是预谋杀了楼煜之后的庆功宴?”
“哈哈哈哈……”那人闻言后突然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本就粗哑的声音显得有几分粗犷,与他瘦削的身形不大相称。“知我者,楼将军也!但如若楼将军你肯归顺我王,这酒宴同样也可以是为楼将军而设。”
白虹剑无声落于掌中,楼煜朗声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楼煜只怕此生也难以与你们同席而坐。”
“啧啧啧……”那人连连摇首轻叹:“可惜呀,我王对楼将军你可是赞赏有嘉,此次还特地嘱咐我要留将军活口,以便招降。哎,只怕洛珠要负我王一番美意了。”
白虹剑缓缓出鞘,逼人的剑气化作数道旖逦霞光,楼煜盯住他:“洛珠将军就那么有把握?”
“自四年前败于楼将军之手,洛珠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今日,我定要一雪前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