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六)朝鲜东徙之迹
武王封箕子于朝鲜,昔人皆以为即后世朝鲜之地。夫如是,则自周以前,辽东西非久经开辟不可。然谓辽东西久经开辟,书传无征也。昔人有青州越海之说,盖由《尧典》之旸谷,纬候谓在辽西而然。然《尚书·大传》“元祀岱大山”,“中祀大交霍山”,“秋祀柳谷华山”,“幽都弘山祀”,《注》云:“弘山,恒山也。”则羲和四子之所宅,即四时巡守之所至;以旸谷为在辽西,乃纬候侈大之辞,实不足据矣。旸谷在辽西之说破,则青州越海之说,殊不足凭。辽东西之开辟,恐不能在燕置五郡以前。谓箕子所封,即后世朝鲜之地,乃事理所必无矣。
朝鲜古地虽不可考,然《管子·轻重甲》曰:“吴、越不朝,珠象而以为币乎?发、朝鲜不朝,请文皮服而以为币乎?禺氏不朝,请以白璧为币乎?昆仑之虚不朝,请以璆琳琅玕为币乎?故夫握而不见于手,含而不见于口,而辟千金者珠也,然后八千里之吴、越,可得而朝也。一豹之皮,容金而金也,然后八千里之发、朝鲜,可得而朝也。怀而不见于抱,挟而不见于掖,而辟千金者,白璧也,然后八千里之禺氏,可得而朝也。簪珥而辟千金者,璆琳琅玕也,然后八千里之昆仑之虚,可得而朝也。”其视朝鲜,与其视吴、越等耳,可证其不甚远也。发亦北方古国,别见《发北发》条。
《山海经》一书,言朝鲜者二:《海内北经》云:“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列阳属燕。”列阳者,列水之阳。《汉志》:乐浪郡吞列县,《注》云:“分黎山,列水所出,西至粘蝉入海,行八百二十里。”盖即今临津江。列阳在其北,朝鲜在列阳之东,盖即汉乐浪郡之朝鲜县。此朝鲜既东徙后之地。《海内经》:“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或古箕子之所封欤?然其所在,不可得而确考矣。
朝鲜迁徙之迹,史亦无征。然反复推校,尚有隐约可见者。《史记·苏秦列传》载秦说燕文侯之辞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古书叙述地名,大率近者居前,则为此辞者之意,似尚谓辽东在朝鲜之表。《燕世家》及《六国表》苏秦之说,均在文侯二十八年。《三国志·注》引《魏略》曰:“昔箕子之后朝鲜侯,见周衰,燕尊为王,欲东略地,朝鲜侯亦自称为王,欲兴兵逆击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礼谏之,乃止。使礼西说燕,燕止之,“之”字疑衍。不攻。后子孙稍骄虐,燕乃遣将秦开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满番汗为界。”案《史记·匈奴列传》言燕将秦开为质于胡,归而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盐铁论·伐功篇》亦曰:“燕袭走东胡,辟地千里,度辽东而攻朝鲜。”似燕所开之五郡,皆取之于胡,而朝鲜是时,已在辽东之表者。然东胡之后为乌桓、鲜卑,其所分保之二山,似不能越今苏克苏鲁、索岳尔济一带。谓燕人开置以前,五郡之地悉为所有,似不近情。窃疑秦汉之世,东北种落,朝鲜、夫余、肃慎等,其初并处塞内,至燕开五郡时,乃移居塞外也。汉辽东郡有番汗县,疑即满番汗之地。《注》云:“沛水出塞外。”番、沛同音,非水以种落名,则种落以水名也。
《朝鲜列传》言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次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自序:燕丹散乱辽间,满收其亡民,厥聚海东,以集真番,葆塞为外臣。所谓上下鄣,盖即燕所筑鄣塞也。燕初与朝鲜以满番汗为界,后竟略属之,则秦开攻朝鲜之后,燕尝又拓一境。然其封爵自在,至秦世犹然。《秦始皇本纪》:二十六年“地东至海,暨朝鲜”,此秦东界仍燕之旧之证。朝鲜亦在封内,《朝鲜列传》所谓“属辽东外徼”者也。《魏略》言:“及秦并天下,使蒙恬筑长城,到辽东。时朝鲜王否立,畏秦袭之,略服属秦,不肯朝会。”此其封爵仍存之证也。秦长城东端在乐浪郡遂成县,见《晋书·地理志》。盖自襄平以西之长城,为燕拒胡所筑;自此东至遂城,则蒙恬所为也。然鄣塞即长城之类,燕既略属真番、朝鲜,自襄平以东,不得毫无防卫,蒙恬盖亦因燕之旧而修之耳。
《汉武帝纪·注》臣瓒引《茂陵书》:临屯县治东暆县,去长安六千一百三十八里;真番郡治霅县,去长安七千六百四十里。《续书·郡国志》朝鲜去洛阳五千里。则临屯在朝鲜之表,真番又在临屯之表也。然《史记》言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又言卫满稍役属真番、朝鲜;皆先真番而后朝鲜。惟《货殖列传》言:“燕邻乌桓、夫余,东绾濊貉、朝鲜、真番之利。”朝鲜次真番之前。又言“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未服属”,亦先真番而后临屯。岂其叙次皆自远而近哉?非也。上云“稍役属真番、朝鲜”者,指真番、朝鲜之民;下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者,指真番、临屯之邑。真番之邑,后来虽在临屯之表;窃疑其民,其初更在朝鲜之里;故并举二国者,皆以真番次前;其后虽越临屯而作邑,而其民犹有与朝鲜杂处,而为卫满所役属者也。然则战国、秦、汉之间,东北种落之迁移,亦云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