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二五)唐宋暨以前之中日交际
日本与中国之交际,前后不同:自汉至唐,以国家之往还为主,宋以后,则以人民之往还为主矣。而国家之往还,亦前后不同:南北朝以前,日本甘心臣服中国,隋以后始欲以敌国自居,然中国迄未尝以敌国之礼待之。
汉、魏时中日交际已见《卑弥呼》条。晋泰始初,日本又重译入贡,其后与北朝无交涉,与南朝则往还颇繁,具见《宋书·夷蛮传》《南史·夷貉传》。倭王及世子之名,可考者凡五,据近代史家所考,则倭王赞为仁德天皇,赞弟珍为反正天皇,倭王济为允恭天皇,济世子兴为安康天皇,兴弟武为雄略天皇。其时日本表文,恒自称使持节、都督倭百济新罗任那秦韩慕韩即马韩诸军事、安东大将军、倭国王。中国但去百济二字,余即如其所称以授之。盖百济、日本,同受封于中国,不当使日本督百济也。木官泰彦《中日交通史》谓《日本书纪》,实系钞录中国史,而于《宋书》中所载倭事,悉屏不录,盖以称臣奉表为辱国之事故。唐代诏书,日史不载,亦系此意。案源光国所作《大日本史》,青山延光所作《日史纪事本末》。亦均谓通使始隋,于南北朝前事皆不载。然亦谓此事为掌书记之汉人所为,其王室初不之知,终未免辞遁矣。
苏因高之来,挟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之书,是为彼欲与我亢礼之始。贞观四年,日本始通使于唐,唐使新州刺史高表仁此从《旧唐书》,与日本史合,《新唐书》作高仁表。送之,至都,与争礼不平,不肯宣天子诏,可见日人之倨傲。《日本国志·邻交志》谓新旧《唐书》,不载日人一表,桓武天皇延历二十三年,唐德宗贞元二年。葛野麻吕使唐,遇风,飘至福州长溪县,州吏讶其无国书,入船检察,葛野麻吕命学僧空海致书观察使云:“竹符铜契,本防奸伪。诚实无诈,何事文契?敝邑使人,已无诈托,信物亦不用玺印,建中以前,旧典如此。今以无国书见责,事与昔乖,愿顾邻谊。”黄氏谓:“据此,则当时使臣皆不赍表文,盖不臣则我所不受,称臣则彼所不甘;而彼国有所需求,不能停使,故为此权宜之策耳。”又日本孝谦天皇天平胜宝二年,唐玄宗天宝九年也,遣藤原清河等于唐,既至,正月朔,玄宗受诸蕃使朝贺于含元殿,叙新罗使东,班在大食上;清河等西,班在吐蕃下,日本留学生阿部仲麻吕以为不宜班后新罗,为之请,将军吴怀宝,乃引清河与新罗使易位。黄氏谓:“其在中国列之于新罗、大食之下,未尝待以邻交;而其在日本,遣使则不赍表文,迎客则不居臣礼,以小事大则有之,以臣事君则未也。”黄氏之书,意欲药当时中国自大之病,故多针砭之辞。其谓日人未尝肯臣中国,固系实情;然中国不以邻敌之礼待之,日亦未能显拒,则亦不可不知也。小野妹子即苏因高之来也,隋使裴世清送之。《中日交通史》云:“妹子归,奏称炀帝报书,在百济见掠,本居宣长驭戎慨言曰:‘隋帝之书,甚为倨敖,故妹子伪称被掠,不以上闻。’”至裴世清所赍之书,则载于《日本书纪》,首云“皇帝问倭皇”,下又有“知皇介居海表,抚宁民庶,境内安乐,风俗融和”等语,而《经籍后传记》则云:“其书曰皇帝问倭王。圣德太子恶其黜天子之号为王,不赏其使。”木宫泰彦谓《书纪》改王为皇,其说是也。日本之遣使于唐,自舒明天皇二年始,贞观四年。而终于仁明天皇承和五年,唐文宗开成三年。寻常以为终于宇多天皇宽平六年,即唐昭宗乾宁元年,然是年使实未行。前后二百有年,遣使者十九。唐惟代宗大历十四年,曾遣中使赵宝英送其使归国,溺于海。其僚属孙兴进、秦衍期以明年至日。日史亦谓有国书。黄氏谓宝英乃中使,有无国书,已有可疑,即有之,亦不当在僚属手。宋徽宗政和六年,中国商人赍牒至日。牒云:“矧尔东夷之长,实惟日本之邦。曩修方贡,归顺明时,隔阔弥年,久阙来王之义;遭逢熙旦,宜敦事大之诚。”日本鸟羽天皇下百官议,置不答。菅原在良之议曰:“推古天皇十六年,隋炀帝书曰皇帝问倭皇;天智天皇十年,大唐郭务悰来聘,书曰大唐帝敬问日本天皇;天武天皇元年,郭务悰来,书函题曰大唐皇帝敬问倭王,又大唐皇帝敕日本国卫尉寺少卿大分书曰:皇帝敬致书于日本国王;古式如此。”隋炀帝书辞之不实,说已见前,黄氏云:“考郭务悰乃刘仁轨所遣使,当时以系私使,不令入京,而此云有国书,疑失实。”予案唐与日本书函往来,宜有定式,不应忽称日本,忽称倭;忽称天皇,忽称王,忽称国王。《唐书》云:“日本,古倭奴也。”又云:“后稍习夏音,恶倭名,更号日本。使者自言国近日所出,以为名。或云:日本乃小国,为倭所并,故冒其号,使者不以情,故疑焉。”《唐书》此语,系咸亨元年遣使贺平高丽后,则自咸亨以前,犹以倭之名自通,天智十年,犹在咸亨之前,安得有问日本天皇语?则在良之议,信否又甚可疑矣。唐开元二十四年赐日本敕书云:“敕日本国王主明乐美衔德。”黄氏云:主,《唐书》作王,当从《文苑英华》;衔,《文苑英华》作御,当从《唐书》。黄氏谓此六字实日本天皇二字译音,盖中国问其国王之名,而日使诡辞以对。然则安敢以天皇二字,自通于唐?而唐敕书亦安得有敬问日本天皇之语欤?且日于当时,亦未闻拒唐敕书不受也。又宋神宗时,日僧成寿弟子归国,神宗托致日皇御笔文书金泥《法华经》及锦,日人以书中有回赐日本国之语,会议当受与否,历三年不决,然终以书物为报。亦见《中日交通史》。此则其不愿称臣于我;然亦我以上邦自居,彼未能坚拒之明征也。宋朝与日本往还,惟神宗、徽宗二次,此外日史所谓大宋牒文状,皆明州刺史书,日亦以太宰府之名报之。然南宋乾道八年,明州刺史赠方物,牒文有赐日本国王语,日人大哗,平清盛不顾众议,卒作报书,则日本武人之甘心屈节,由来已旧,正不必独咎后来之足利氏也。明太祖洪武元年,使至日本、安南、占城、高丽告建国;二年,又使至日本责以倭寇事,皆为日人所拒;三年,使赵秩往,日人乃遣使偕来。《明史》谓日奉表称臣;则《明史》之误。然中国当是时,必不必得一日本之称臣为荣,《明史》亦未必致误。诿为僧人所为,则又以南北朝对我之称臣,诿诸汉人掌书记者之故智也。岂有此等事而执笔者敢擅专之理欤?足利义留受封于明,其子义持不以为然,后遂与明绝,然其初立时,明人封册之,义持亦遣使谢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