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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秦焚书上
    (二六二)秦焚书上
    《史记·秦始皇本纪》载李斯焚书之议曰:“若有欲学法令,以吏为师。”《集解》引徐广曰:“一无法令二字。”案《李斯传》无之,则无之者,是也。“法令”二字,盖注语,溷入正文。其为史公原文,抑后人羼入,未敢定;然要无背于李斯本意。论者或谓秦实未尝废学,所谓吏者,即博士也,则又误矣。秦惟恶人以古非今,故欲燔《诗》《书》;若仍许博士传授,则其燔之,为无谓矣。斯之奏,明言“士则学习法律辟禁”,《斯传》言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其许民传习者,不得出于法令以外可知。
    《始皇本纪》载斯议,但言“《诗》《书》百家语”,而《斯传》曰:“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文学盖与《诗》《书》百家语同为经籍之通称。古者文字用少,凡民盖多不通知。其略知之者,亦仅以供眼前记事达意之用。书之较古,或涵义较深者,即非其所能读,能从事于此者,则谓之文学之士,其学即谓之文学,其书因亦被文学之称,孔门四科中文学,即是物也。后世各种学问,皆用文字,故文学不能成为一种学问之名。古代学问,用文字者少,不用文字者多,则即其用文字者而名之曰文学,亦势使然也。《易·系辞传》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九家易注》曰:“百官以书治职,万民以契明其事。”案此释书契二字最确;狱吏仅知当世之法律禁辟,则以书治职之类也。项羽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此犹今略识文字之人,仅能记账、作书函、写券契,则以契明事之类也;文字通常之用,不过如此。用以载道、记大事、前人以之垂后,后人以之识古,本非人人所能,今日犹然,况古昔乎?《论语》:“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所学者即以供通常之用,非游夏所通之文学也。然则所谓文学士者,即通知古今,而不仅囿于当世法律辟禁之人矣。《纪》又载始皇之语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欲以致太平”上,盖有夺文,此五字指文学言。焚其书而用其人者,特采取其谋议,用舍之权在我,若听其私相传授,则学者多,而非上之所建立者众,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矣,此始皇、李斯之所深恶也,而恶得听之?故若有欲学法令之“法令”二字,是否史公原文不可知,而其无背于当日焚书之意,则可断也。
    焚书之议,不外乎欲齐一众论。夫欲齐一众论者,不独始皇、李斯也,董仲舒对策曰:“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与李斯议何异?特斯欲一之以当世之法律辟禁,而仲舒则欲一之以孔子之道耳。孔子之道,非吏之所知,欲以此一天下,自不得不用通知古今之博士。始皇令民以吏为师,而汉武独为五经博士置弟子,其所以教民者异,其使之必出于一则同矣。
    庄子曰:“藏舟于山,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甚矣,世变之不可达也。世事日新,而人之所知,恒域于古,其所斟酌损益,以为可措之当世者,皆其鉴于已往而云然者也,而世事则已潜移矣。人之所为,终不能与时势尽合以此。李斯论当时之弊,谓“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又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各以治,非其相反,时变异也”。而谓淳于越曰:“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善矣。抑此法家之公言,非斯一人之私言也:虽儒家亦恶处士横议。而曰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则亦恶夫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者矣。然而斯之所为,则欲复古政教不分、官师合一之旧者也。虽董仲舒亦曷尝不愿之哉?未能致耳。亦何以异于淳于越乎?却行而笑人之北,岂不悲哉?
    李斯之负谤久矣,仲舒昔人称之,今亦以其抑黜百家为罪状,其实立言各以其时,不必相非也。后人生于专制已久,思想已统一之世,但患在上者之威权过大,在下者之锢蔽过深,不察时势之异,乃皆奋笔以诋李斯、仲舒,其实思想锢蔽固有弊,思想太披猖亦有弊。今也遇人于路,刺而杀之,则司败将执而致诸辟,虽途之人,亦莫之哀也,是以莫敢刺人而杀之也。若斯世之风气,十里五里而不同,有杀人于国门之外者,或訾其暴,或誉其勇,司败执而戮之,则或聚徒而篡之,而是邦也,不可以一朝居矣。此墨翟所以有尚同之论也,非独儒法也,一异道与异论,固晚周、秦、汉之世,人人之所同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