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七)杨朱之政治学说
先秦诸子之学,无不志存救世者,独杨朱则不然。其自私自利,至于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而孟子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其势力之雄厚,至于如此,深可怪也。杨朱事迹,散见周秦诸子者颇多,皆不及其学说,惟《列子》有《杨朱》篇,述其说颇详。胡适之谓当时时势,自可产生此种学说而信之;梁任公谓周秦之际,决无此等颓废思想而疑之。予谓二说皆非也。杨朱之学,实出道家。道家有养生之论,其本旨,实与儒家修齐治平一以贯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极,遂至流于狭义之为我与颓废。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此学问所以当谨末流之失也。然杨朱之意,本在救世,所谓“为我”,亦为一种治术,而非自私自利之谓,则无疑也。
道家养生之论,老子已言之,如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是也。“若”同“乃”。此语诸子之言养生者多引之。《庄子》之《缮性》《让王》,《吕览》之《贵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应》《诠言》诸篇,发挥此义,最为透彻。《让王》篇曰:“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则与杨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近矣,而顾曰“可托天下”,何也?盖道家之意,以为人生于世,各有其所当由之道,即各有其所当处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则无利于人,亦无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当处之位,则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则天下必乱,固不问其侵之之为善意恶意也。此亦道家所以齐是非之一理。惟如此,故谓仁义非人性,伯夷盗跖,失性则均也。道家之言治,所以贵反性命之情者以此。人人反其性命之情,则能各安其位矣。故道家之言养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不二》篇曰:“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广之则极宇宙,穷日月,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国、家与身,异位同本,理颇难明,《淮南·精神训》论之最好,其说曰:“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此从消极方面言之也。若从积极方面言之,则其说见于《诠言训》。《诠言训》曰:“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乃养生论之真谛;“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即所谓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养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为天下。故曰:“惟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谓天下之治,有待人为;殊不知如是,则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乱之原,虽一时或见其利,而将来终受其弊。故桀纣之乱在目前,而尧舜之乱在千世之后。何则?古之人好争,好争则乱,于是以礼让为教。夫以礼让治当时之乱则可矣,然讲礼让太过,其民必流于弱。故凡出乎其位之事,虽得利于一时,未有不蒙祸于将来者。佛说世人所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理正由此。然则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为当哉!故《列子》载杨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又曰:“古之人,损一豪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豪,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损一豪,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杨子为我之说如此,在哲学上,亦有甚深之根据,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则浅之乎测杨子矣。《淮南·氾论训》曰:“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可见杨子为我之义,出于道家之养生论。
然则杨朱之说,即万物各当其位之说,原与儒家相通。然所谓位者,至难言也。以人人论,则甲所处之位,非乙所处之位;以一人论,则今所处之位,非昔所处之位。以位之万有不同,所谓当其位者,亦初无一定形迹。“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则处乎君师之位者,即以一夫不获为予辜,亦不为出其位;遭值大乱之时,又怀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流列国,亦不为出其位。若但执七尺之躯为我,以利此七尺之躯为为我,而执此为当处之位,则谬矣。一种学说,推行既广,必不能无误解其宗旨之人,此杨氏之末流所以流于无君,而孟子所以辟之也。然则如《杨朱》篇所载之颓废思想,乃杨学之末流,固非杨子之咎,而亦不得谓杨氏之徒无此失也。《列子》固系伪书,其所谓《杨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庄子·盗跖》篇设为跖告孔子之辞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瘐之误。瘐即瘉。瘉,病也。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与《列子·杨朱》篇所谓“徒失当年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者,又何以异?跖之言曰“不能说其意志,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足见其所持,为道家养生论之流失也。《列子》此篇,盖有真有伪,其真者盖剽自先秦古籍,而伪者则张湛之徒所推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