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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礼运、礼器
    (二一三)礼运、礼器
    《荀子·富国》篇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节用以礼,裕民以政。”“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胜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掩,必时臧余,谓之称数。”“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征,省商贾之数,罕兴力役,无夺农时;如是,则国富矣。夫是之谓以政裕民。”然则政以生利言之,礼以用财言之也。《大学》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贪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孟子·尽心》上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亦以生与食、为与用分言,知古人之言财利,恒如此也。《礼运》《礼器》,二篇相承。《礼运》言“山者不使居川,不使渚者居中原,而弗敝也。用水火金木饮食,必时。合男女,颁爵位,必当年德”,皆《荀子》所谓分民之事。《礼器》曰:“居山以鱼鳖为礼,居泽以鹿豕为礼,君子谓之不知礼。故必举其定国之数,以为礼之大经。礼之大伦,以地广狭。礼之薄厚,与年之上下。是故年虽大杀,众不匡惧。则上之制礼也节矣。”下文言礼之义,则曰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言礼之数,则曰有以多为贵者,有以少为贵者,有以大为贵者,有以小为贵者,有以高为贵者,有以下为贵者,有以文为贵者,有以素为贵者,皆《荀子》所谓等差之事。辜较言之,亦可谓《礼运》言政,《礼器》言礼也。若合而言之,则《礼运》所言,亦得谓之为礼。古无该两事之共名,固多即以其别名之一为之也。
    节用者,足国之大端也。生之者众,而食之者愈众;为之者疾,而用之者愈疾,国未有能赡者也。故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节卦彖辞》。又曰:“凡民之为奸邪窃盗,历法妄行者,生于不足。不足生于无度量也。无度量,则小者偷惰,大者侈靡,而不知足。”“故有奸邪窃盗历法妄行之狱,则饰度量也。”《大戴记·盛德》。夫人之欲恶多端,而资生为急。《礼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不足,则饮食男女之欲不得遂,而死亡贫苦之祸不可避矣;则必为奸邪窃盗,历法妄行矣;是不可以力胜也。故古之言教化者,皆在既富之后。所谓礼者,非教以饰衣冠,美宫室,侈饮食,以饰耳目之观,纵口腹之欲,乃正谓节之使不得过耳。故七十者食肉,五十者衣帛,而隆三年之丧,礼也。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亦礼也。行厚葬,久服于死陵者葬陵、死泽者葬泽之日,而事雕几组縢刻镂于国家靡敝之年,则君子谓之不知礼矣。故曰:“礼,国之干也。”《左氏》僖公十一年,周内史过之言。又曰:“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礼运》。
    礼之坏也,则自在上者之逞其淫欲始也。《乐记》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又曰“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礼所以为别为异者,《管子·心术》曰:“礼者,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喻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盖“天高地下,万物散殊”。《乐记》。物所自具之德不同,斯其当处之分自异。审其德而各协其宜,所谓义也。故曰: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礼运》。夫义之所以使物各殊其分,而制之以为礼者,原欲使之各协其宜,非欲厚于此而薄彼也。故曰:“夫礼,贵者敬焉,老者孝焉,幼者慈焉,少者友焉,贱者惠焉。”《大戴记·曾子制言上》。此即孔子“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之义。《论语·雍也》。原欲使宇宙之间,无一物不得其所。然而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其所利者,则制为礼焉,以为是天理之宜也,而不知其大悖于理也。何者?礼乐不可以孤行,有乐以和之,而后礼之别异者,非厚此而薄彼。不然,则其所谓义者苦矣。故曰:“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有子之言。别宜其言,而胁弱、暴寡、诈愚、苦怯其实,恶在其为可行也。然而后世之所谓礼者,固多如此矣;曷怪老子以为“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乎!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孔子所以贵礼如是其甚者,以其为义之实;人人践乎义之实,则物无不得其所矣,安得不谓之仁?然而其所谓礼者,果协于义则可矣;如其不然,而克己以复之,则是非强陵弱勿视,非众暴寡勿听,非知诈愚勿言,非勇苦怯勿动也,是大乱之道也。故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勿为。”《孟子·离娄》下。故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孟子·离娄》上。知不足以知之,而以非义之义为义,而强为之节文,而强天下之人以从之,则必有愀然不乐者矣。何也?失其分不协其宜也。语曰:满堂而饮酒,一人向隅而悲泣,则一堂为之不乐。况饮酒者一人,而悲泣者满堂乎?后世之所谓礼者,多此类也。世顾以为天经地义而固守之,甚矣其可哀也!
    甚矣夫,人之不知也,忘礼之大用,而屑屑于仪文之末也!鲁昭公如晋,自郊劳至于赠贿,无失礼。晋侯谓女叔齐曰:“鲁侯不亦善于礼乎?”对曰:“鲁侯焉知礼!”公曰:“何为?自郊劳至于赠贿,礼无违者,何故不知?”对曰:“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奸大国之盟,陵虐小国,利人之难,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之本末,将在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左氏》昭公五年。善哉言乎!子大叔见赵简子,简子问揖让周旋之礼焉。对曰:“是仪也,非礼也。”简子曰:“敢问何谓礼?”对曰:“吉也闻诸先大夫子产曰: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又曰:“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是以先王尚之。”同上昭公二十五年。齐侯与晏子坐于路寝,公叹曰:“美哉室,其谁有此乎?”晏子曰:“敢问何谓也?”公曰:“吾以为在德。”对曰:“如君之言,其陈氏乎!陈氏虽无大德,而有施于民。豆区釜钟之数,其取之公也薄,其施之民也厚。公厚敛焉,陈氏厚施焉,民归之矣。《诗》曰: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陈氏之施,民歌舞之矣。后世若少惰,陈氏而不亡,则国其国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对曰:“惟礼可以已之。在礼,家施不及国。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曰:“善哉,我不能矣!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也。”对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礼也。君令而不违,臣共而不贰,父慈而教,子孝而箴,兄爱而友,弟敬而顺,夫和而义,妻柔而正,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公曰:“善哉!寡人今而后闻此礼之上也。”对曰:“先王所禀于天地,以为其民也,是以先王上之。”同上二十六年。然则礼之大用,在于经国安民,而不在于揖让周旋之末。春秋时人,犹多知之。然而相习于以揖让周旋为礼,而忘经国安民之略者,则人之度量相越之不可强也。《管子·形势》篇曰:“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有闻道而好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国者,一国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闻道而好定万物者,天地之配也。”闻道而好为国者亦寡矣,而况于天下乎,皆一家一乡之士而已矣!夫如是,故不揣其本而欲齐其末,不知率今之礼,凡物皆失其位而乖于分也;而曰是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诽之者戮,叛之者诛,然则戕贼人以为仁义,是以饮酒者寡,悲泣者众也。然而一乡一家之士莫之见,虽处一堂之上,若有藩篱之限,而曰饮酒之礼固如是也,岂不哀哉!
    《礼运》曰:“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此言治天下者,必以人得其欲而去所恶为归。然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人人而问其所欲,劳而不可遍,而亦卒不能得其诚;故莫如先明于众之所公好公恶也。此真知本之言也。然而其所谓人义者,果可以谓之义,而使人皆得所欲、去所恶而其情无拂郁不平,则难言之矣。大抵善处人我之间者,惟无人我之见者为能之。若既知有人我之别矣,而曰我当力求我所以自处,与所以待人之道,而使之各协其宜,其实未有不自利而戕贼人者。一人如是,人人应之,辗转相及,而争夺相杀之祸作矣。争夺相杀,非起于兵刃相接之日,早起于分别人我之初。分别人我,即争夺相杀之至微者也。虽曰至微,积之久则成著矣。涓涓弗绝,终成江河;豪毛弗拔,将寻斧柯,信乎!至治之极,非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不足以当之。而《礼运》之所谓十义者,已落第二义也。《记》者记礼之运也,不亦慨乎其言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