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中和
中庸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少尝读而疑之,以为人之力,安能位天地,育万物,毋乃言之夸乎?及读《繁露·循天之道》篇,然后知其义也。《中庸》者,言礼而本之天道者也。其言致中和而天地位,万物育,乃言天道,非言人事也。《繁露》之言曰:“循天之道,以养其身,谓之道也。天有两和,以成二中,岁立其中,用之无穷。是北方之中,用合阴,而物始动于下;南方之中,上疑夺是字。是,正也。用合阳,而养始美于上。其动于下者,不得东方之和不能生,中春是也。其养于上者,不得西方之和不能成,中秋是也。”“中者,天下之所终始也;而和者,天地之所生成也、此皆言天事也。其言人事,则曰:“泰实则气不通,泰虚则气不足,热胜则气寒,寒胜则气□(原文此处为□),泰劳则气不入,泰佚则气宛至,怒则气尚,喜则气散,忧则气狂,惧则气慑;凡此十者,气之害也。而皆生于不中和。故君子怒则反中而自说以和,喜则反中而收之以正,忧则反中而舒之以意,惧则反中而质之以精。”此皆自致于和之术。盖《中庸》主于治心,故但言喜、怒、哀、乐;《繁露》此篇,兼言养身,故并及实、虚、热、寒、劳、佚也。
悟道必由于积渐,一人如是,一群亦然。群所共喻之义,未有不本于日用行习,徐徐扩而充之者。中国之民,邃古即以农为业。农业与天时,相关最切,故其民信天最笃。一切人事,无不以之傅合天道,后来陈义虽高,然其初起之迹,固犹有不可掩者,《中庸》则其一也。《中庸》言:“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此即其原出农业之群之显证。其言“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而又以至诚之德,归诸天地。美天之高明而能覆物,地之博厚而能载物,美其无息,称其不贰。义虽稍隐,仍可微窥。其称致曲之德曰:“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此为人所当尽之道而其义仍在于法天。《易》言“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所谓“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也。“日月运行,一寒一暑”,所谓“明则动”也。“句者毕出,萌者尽达”,所谓动则变,变则化也。终之曰“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则孔子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也。一言蔽之,言道皆法天地,而天地之德,在其能生物而已。
故其言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言人事也。又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则举天道以诏人事也。《繁露》先言天道,后言人事;《中庸》先言人事,后举天道以明之,其言虽殊,其义一也。因《中庸》此处,未曾显言天道,后人遂谓天地位,万物育,皆由于人之能履中蹈和,则其义不可通,而若不免于夸诞矣。《礼运》曰:“故天秉阳,垂日星;地秉阴,窍于山川,和而后月生也。”《注》:“秉,犹持也。言天持阳气施生,照临天下也。窍,孔也。言地持阴气,出纳于山川,以舒五行于四时。比气和,乃后月生而上配日。”《祭义》曰:“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以致天下之和。”其言和皆主天事,固可与《中庸》互证也。《周官》大宗伯曰:“以天产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周官》六国时书,仍知中和之德,本于天地。足证此为古者人人共喻之义也。
物之循环无端者,原不能强指其一处而谓之中。然其用既相反而相成,则其彼此更代之际,自与他处有异。此其相际之处,即礼家之所谓中矣。《易·泰卦》九三:“广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象》曰:“无往不复,天地际也。”董子曰:“天地之道,虽有不和者,必归之于和,而所为有功。虽有不中者,必止之于中,而所为不失。是故阳之行,始于北方之中,而止于南方之中。阴之行,始于南方之中,而止于北方之中。阴阳之道不同,至于盛而皆止于中,其所始起,皆必于中。是故中者,天地之大极也。极所以有至与中二义。日月之所至而却也,长短之隆,不得过中,天地之制也。兼和与不和,中与不中而时用之,尽以为功。是故时无不时者,天地之道也。”阳之行始于北方之中,阴之行始于南方之中,此喜、怒、哀、乐未发时所当正之位也。阳之行止于南方之中,阴之行止于北方之中,此喜、怒、哀、乐既发后所当中之节也。未发时不能正其位,则既发后必不能中其节矣。此正本、谨始、慎独诸义所由来也。“发而皆中节”之“节”,即《乐记》“大礼与天地同节”之“节”。“谓之和”之“和”,即《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之“和”。此礼乐之所以相须而成,而《中庸》之所以为礼家言也。
“长短之隆,不得过中”,此即《易》盈虚消息之义。《丰》之《彖辞》曰:“日中则昃,日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系辞传》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伸相感,而利生焉。”《蛊》之《彖辞》曰:“终则有始,天行也。”《剥》之《彖辞》曰:“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复》之《彖辞》曰:“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皆以天道言之,亦足见古昔之哲学,无不以法天为之本也。
法天者既法其消息盈虚,故无久而不变之义。《革》之《彖辞》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也”。物不可以不革,而此不可不革之道,则久而不革,此《易》所以兼变易、不易二义。《恒》之《彖辞》曰:“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而又继之曰:“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以此,恒变而不已者,莫如四时。故“损益盈虚”,贵于“与时偕行”。《损·彖辞》。而“亢龙有悔”,在于“与时偕极”。《乾·象辞》。
天有四时,地有五行,其事相成也。四时既以运行为义,五行何独不然。故曰:“五行之动,迭相竭也。”《礼运注》:“竭,犹负载也。言五行运转,更相为始也。”《疏》:“犹若春时木王,则水为终谢,迭往王者为负竭,夏火王则负竭于木也。”此五德终始之义所本。
《中庸》之道,既归本于法天;而其所法者,为天地生物之功用;则此二字之义,自当如郑目录,以庸为用,谓其记中和之为用。程伊川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义则精矣,非记者之意也。通篇皆极称中,无更言庸者,二字非平列可知。
人之心,恒陶铸于其群。故一时一地之人之议论,枝节虽异,根本必同,先秦诸子则是也。先秦诸子皆言法天,皆贵变易,皆主循环,即由中国之文明,植根于农业。农业与天时,相关最切之故。然诸家于循环变化之道,言之甚备;而于变化之分际,则未有详哉言之如儒家之中庸者,此礼家之所以有独至之处欤。《管子·形势》曰:“往者不至,来者不极。”此二语颇足与《中庸》相发明。《管子》固多儒家言也。
人之情,诸书所言亦不一。《礼运》以喜、怒、哀、惧、爱、恶、欲为七情。《大戴记·文王官人》以喜、怒、欲、惧、忧为五性。《周书·官人》作五气。《左氏》昭公二十五年,载子大叔述子产之言,以好、恶、喜、怒、哀、乐为六志。《管子·内业》言忧、乐、喜、怒、欲、利。惟《心术》亦言喜、怒、哀、乐,与《中庸》同。案《周书·度训》曰:“凡民生而有好有恶,小得其所好则喜,大得其所好则乐,小遭其所恶则忧,大遭其所恶则哀。”其言最为明白。盖人之性,惟有好恶二端,各以其甚否分为大小,犹天有阴阳,分为大少也。言五性,盖所以配五行;六志则子产明言其生于六气;《礼运》之言七情,盖所以配四时及三光,其下文云:“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也,虽因所配者不同而异其辞,要之以天道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