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国士
豫让曰:范、中行氏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知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史记·刺客列传》。国士,谓国中战斗之士,即《左氏》成公十六年所谓“国士在且厚”,哀公八年所谓“不足以害吴,而多杀国士”者也。古之精兵,皆萃于国都,而王卒尤强。《左氏》桓公八年,季梁谓随侯曰:“楚人尚左,君必左,无与王遇。且攻其右,右无良焉,必败。偏败,众乃携矣。”少师不能用其谋,卒致败绩。鄢陵之战,苗贲皇言于晋侯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成公十六年。声子谓“晋人从之,楚师大败”,襄公二十六年。即用是谋以制胜者也。是役也,卻至以“王卒以旧”,为楚六间之一,其王卒盖亦不尽精良。然子反谓“臣之卒实奔”,则王卒犹未败也。哀公八年,吴为邾故伐鲁,微虎欲宵攻王舍。季孙虽以或人之言止微虎,然吴子闻之,犹一夕三迁。哀公十一年,齐之伐鲁也,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为己徒卒,次于雩门之外,五日而后右师从之,盖藉精强以作士气。及战,冉有用矛于齐师,故能入其军。师获甲首八十,齐人不能师。其所帅,盖亦国士之选矣。鲁旋会吴伐齐,战于艾陵。齐、吴之上军皆败,吴王卒助之,乃大败齐师。哀公十一年。可见吴亦如楚,国士萃于中军也。
定公九年:“晋车千乘在中牟。卫侯将如五氏,卜过之,龟焦。卫侯曰:可也。卫车当其半,寡人当其半,敌矣。乃过中牟。中牟人欲伐之,卫褚师圃亡在中牟,曰:卫虽小,其君在焉,未可胜也。”可见虽小国,公卒亦甚精强也。《诗·常武疏》曰:“诸侯三军,分为左右,可得有中军焉。天子六军,而得有中军者,亦当分之为三,中与左右各二军也。《春秋》桓五年,蔡人、卫人、陈人从王伐郑,《左传》曰:王为中军,虢公林父将右军,周公黑肩将左军。是天子之军分为左右之事也。”案《吴语》:句践伐吴,“中分其师,以为左右军,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则君为中军,乃列国行军之常,初不必天子而后如是。而国君亦自有其私属。卫侯所谓寡人当其半者,即指此私属言,非谓挺身以当晋师也。然则人君之私属,力侔于与国之车矣。《书·甘誓》:“大战于甘,乃召六卿。”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云:“郑注《周礼》大司马云:天子六军,三三而居一偏。贾谊《新书》云:纣将与武王战,纣陈其卒,左臆右臆。是天子亲征,王为中军,六卿左右之也。”
《大戴记·虞戴德》曰:“诸侯相见,卿为介,以其教士毕行。”《荀子·大略》同,士误作出。教士,谓曾经教习之士。《管子·小匡》言作内政寓军令,而曰“君有此教士三万人,以横行于天下”者也。《兵法》篇五教之法:“一曰教其目以形色之旗,二曰教其身以号令之数,三曰教其足以进退之度,四曰教其手以长短之利,五曰教其心以赏罚之诚。”此乃胥卒伍而教之,即《周官》大司马之职,非于其人有所去取也。然人固有强弱之殊,其后遂有所简汰。《吴子·图国》曰:“强国之君,必料其民:民有胆勇气力者,聚为一卒;乐以进战效力,以显其忠勇者,聚为一卒;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聚为一卒;王臣失位,而欲见功于上者,聚为一卒;弃城去守,欲除其丑者,聚为一卒。此五者,军之练锐也。有此三千人,内出可以决围,外入可以屠城矣。”《史记·越世家》言:“句践发习流二千,教士四万人,君子六千人,诸御千人。”习流,盖水军;教士,《吴越春秋》作俊士,盖《吴子》所谓有胆勇气力,乐以进战效力,能逾高超远,轻足善走者。《左氏》言槜李之战,句践使罪人三行,属剑于颈而自刭,以乱吴师之目;定公十四年。鸡父之战,吴亦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沈与陈,昭公二十三年。则《吴子》所谓王臣失位若弃城去守之伦也。此已开谪发之先声矣。君子、诸御,盖王之贵臣亲臣,其所率,即所谓国士也。《越语》言“吴王帅其贤良,与其重禄,以上姑苏”,盖亦越君子、诸御之类。
《礼记·月令》:孟夏之月,“命太尉,赞桀俊,遂贤良,举长大”。孟秋之月,“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桀俊”。桀俊,即《吴越春秋》所谓俊士,《国语》所谓贤良也。然则凡诸美称,其初皆指战士言之,可见古人之好斗矣。举长大,《疏》引王肃云:“举形貌壮大者。”盖形貌壮大者,多有勇力,此亦简选之一道也。《荀子》言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议兵》。《六韬》武车士,武骑士,皆取四十以下,长七尺五寸以上者,是其制。
《史记》又言越伐吴之后,四年复伐之。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越大破吴,因留围之,三年而栖吴王于姑苏之山。士民,谓凡卒伍,轻锐则其选锋也。《吕览·古乐》言:“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盖以六国时制附会古事。然《六月》之诗曰:“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毛传》曰:“夏后氏曰钩车,先正也;殷曰寅车,先疾也;周曰元戎,先良也。”《疏》曰:“夏后氏曰钩车,殷曰寅车,周曰元戎,《司马法》文也。先疾,先良,《传》因名以解之。”则以精锐为前驱,三代久有之矣。《吕览·简选》曰:“吴阖庐选多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为前陈。”《墨子·非攻》言阖庐之士,奉甲执兵,奔三百里而舍。《荀子·议兵》言魏氏之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皆所谓良与疾者也。《史记·秦本纪》言:“恶来有力,飞廉善走,父子倶以材力事殷纣。”盖良与疾,为战陈之所尚久矣。
《管子·问》篇:“士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吏之急难可使者几何人?问兵官之吏,国之豪士,其急难足以先后者几何人?”此平时料民之法也。《墨子·备水》:“先养材士,为异舍,食其父母妻子以为质。”此将帅简士之法也。《史记》言李牧居代,先使边士习骑射,“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廉颇蔺相如列传》。此教其民而后简而用之之法也。《左氏》襄公三年:“楚子重伐吴,为简之师。”《注》:“简,选练。”此出军时简选之法。二十五年:子彊以私卒诱吴,曰“简师陈以待我”。此临战时简选之法。哀公二十七年:晋荀瑶伐郑,陈成子救之,属孤子,三日朝;设乘车两马,系五邑焉,召颜涿聚之子晋,使服车而朝。此亦所谓简之师也。违谷七里,谷人不知,其整如此。宜荀瑶之避之矣。
《国语·吴语》:句践伐吴,“命有司大徇于军,曰:有父母耆老而无昆弟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父母耆老,而子为我死,子之父母将转于沟壑,子为我礼已重矣。子归,殁而父母之世。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有兄弟四五人皆在此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昆弟四五人皆在此,事若不捷,则是尽也。择子之所欲归者一人。明日,徇于军,曰:有眩瞀之疾者,以告。王亲命之曰:我有大事,子有眩瞀之疾,其归若已。后若有事,吾与子图之。明日,徇于军,曰:筋力不足以胜甲兵,志行不足以听命者归,莫告。”此振作士气之术,而汰弱留强之道亦寓焉。《史记·信陵君列传》:既杀晋鄙,“下令军中曰:父子倶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亦是道也。得精强之兵,而又免于多杀,亦用兵之仁术矣。
《左氏》哀公十七年:“越伐吴,为左右句卒。”《注》:“句卒,钩伍相着,别为左右屯。”案庄公四年:“楚武王荆尸,授师孑焉以伐随。”《注》曰:“扬雄《方言》:孑者,戟也。楚始于此参用戟为陈。”《疏》曰:“郭璞云:取名于钩孑也。戟是击刺之兵,有上刺之刃,又有下钩之刃,故以钩孑为名。”句卒疑亦取义于此。谓能击刺之卒,犹言剑客也。此亦必简选之士。
古王卒固特精,而在君之左右者,尤必特有勇力。泓之战,宋襄公伤股,门官歼焉。《左氏》僖公二十二年。《祈父》之诗曰:“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郑《笺》曰:“此勇力之士责司马之辞也。我乃王之爪牙,爪牙之士,当为王闲守之卫,女何移我于忧,使我无所止居乎?六军之士,出自六乡,法不取于王之爪牙之士。”此可见王卒之别有其人也。门官必在公之左右者也。骖乘者左必善射,右必有勇力,盖简材武之士以卫将帅最古之法。《周官·夏官》司右:“凡国之勇力之士,能用五兵者属焉。”亦简拔材士之职也。又“环人掌致师”,《注》曰:“环,犹却也。以勇力却敌。”“古者将战,先使勇力之士犯敌焉。”此摧锋陷陈之选,其所属,亦必简选之士也。
《孟子》言:“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尽心》下。《吕览》则言:“武王虎贲三千人,简车三百乘。”《简选》。案《周官》:“虎贲氏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军旅会同亦如之。舍则守王闲。王在国则守王宫,国有大故则守王门,大丧亦如之。”则虎贲盖王之亲卫也。
古人君多能养士者,在春秋时,则齐庄公、栾盈其最也。亦皆能食其报。《左氏》于此二人多贬辞,则以其书出自三晋,不足据也。平阴之役,夙沙卫连大车以塞隧而殿。殖绰、郭最曰:子殿国师,齐之辱也。子姑先乎!乃代之殿。卫杀马于隘以塞道,二子遂为州绰所得,《左氏》襄公十八年。寺人之不可用如此。然寺人而能殿师,亦见齐庄之多士矣。殖绰、郭最,非不能斗而死,盖不欲轻死也。齐侯之报平阴也,《左氏》备载诸臣之名,《注》谓见其废旧臣,任武力。襄公二十三年。诸臣有所表见者,申鲜虞奔晋,仆赁于野,以丧庄公;襄公二十七年。卢蒲癸、王何卒杀庆舍;襄公二十八年。皆国士之节也。华周、杞梁仗节死绥,襄公二十三年。无论矣,乃其妻亦烈女。见《孟子·告子》下《礼记·檀弓》《列女·贞顺传》。庄公之死也,尽节者有贾举、州绰、邴师、公孙敖、封具、铎父、襄伊、偻堙;乃至司祭之祝佗父,侍渔之申蒯,在外之鬷蔑,亦皆不肯苟免,可不谓之多士矣乎?观申鲜虞出奔时之从容,其爱其身以有为可知,岂有殖绰、郭最甘为降虏者乎?殖绰后归卫,伐茅氏,杀晋戍三百人,孙蒯追之,弗敢击,亦可见其勇。事见襄公二十六年。州绰晋臣,而为庄公死,此豫让所谓国士遇我,国士报之者也。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乐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襄公二十一年。君子违不适仇国,鲋可谓浅之乎测丈夫矣。栾氏之臣,为宣子所杀者,曰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羆;奔齐者,州绰、邢蒯而外,又有知起、中行喜。自州绰外,其志行多不可考。然观胥午之觞曲沃人也,“乐作,午言曰:今也得栾孺子,何如?皆曰:得主而为之死,犹不死也。”襄公二十三年。则其多死士可知,诸臣之志行,亦从可想矣。此等死士,欲有所图者恒求之。伍员之于专设诸,昭公二十年。白胜之于熊宜僚,哀公十六年。皆是。石乞宁死而不肯言白公所在,亦义士也。或为后人所称道,或为后人所讥评,亦有幸有不幸而已矣。《史记·卫世家》:“釐侯卒,太子共伯余立。共伯弟和,有宠于釐侯,多予之赂。和以其赂赂士,以袭攻共伯于墓上,共伯入釐侯羡,自杀。”和立。此亦犹公子光之于王僚也。
此等勇士,往往深沉有谋,非徒年少椎锋也。卢蒲癸其征也。秦伯终用孟明,增修国政,卒以胜晋而霸西戎。然其初为之劳师袭远,不虞二陵之难,亦椎锋之士也。子期之将死也,曰:“昔者吾以力事君,不可以弗终。”抉豫章之木以杀人而后死。哀公十六年。子期楚贤相,然亦以力闻矣。不特此也,微虎欲宵攻王舍,私属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卒三百人,有若与焉。哀公八年。其后齐伐鲁,战于郊,齐师自稷曲,师不逾沟。樊迟曰:“非不能也,不信子也。请三刻而逾之。”如之。众从之。而冉有用矛于齐师。哀公十一年。则孔门弟子殆无不能从行陈者。又不特此也,《列子》曰:“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说符》。《列子》虽伪书,此语当有所本。然则孔子身亦能武矣。儒者之贵礼让也,所以免争夺相杀之祸也,而岂曰选耎见侮不敢校哉?
《郊特牲》曰,“春飨孤子,秋食耆老。”《周官·天官》外饔:“邦飨耆老孤子,则掌其割亨之事。飨士庶子亦如之。”《注》曰:“孤子者,死王事者之子也。士庶子卫王宫者,若今时之飨卫士矣。”《疏》曰:“云邦飨耆老者,谓死事者之父祖。”《管子·问篇》:“问死事之孤,其未有田宅者有乎?问死事之寡,其饩廪何如?”则古于死事者之家,皆有特惠,陈成子之所为,亦犹行古之道也。汉世之羽林孤儿,犹其遗法。
《吴子》料民,以逾高超远、轻足善走为一科。轻足善走,纣之飞廉,吴王之利趾其选也。逾高超远,魏犨之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其选乎?《左氏》僖公二十八年。杜《注》曰:“距跃,超越也。曲踊,跳踊也。”微虎之三踊,盖曲踊之类。《史记·王翦列传》:“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超距。”超距则距跃之类也。投石者,《左氏》谓“齐高固入晋师,架石以投人”,其事也。《左氏》成公二年。又十六年,“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则以仓卒之间,无石可用故也。知投亦为古之一技。《集解》曰:“徐广曰:超,一作拔。骃案《汉书》云甘延寿投石拔距,绝于等伦。张晏曰:《范蠡兵法》,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行三百步,延寿有力,能以手投之。”此说似泥。桀石自为一技,不论石之重轻也。《左氏》桓公五年,“旝动而鼓。”《疏》云:“贾逵以旝为发石,一曰飞石,引《范蠡兵法》作飞石之事以证之。《说文》亦云建大木,置石其上,发其机以追闽本、监本、毛本作磓。敌,与贾同也。”以此释《左氏》亦非。《左》襄十年:“荀偃、士匄帅卒攻偪阳,亲受矢石。”《疏》曰:“服虔云:古者以石为箭镝。若石是箭镞,则犹是矢也,何须矢石并言?杜言在矢石间,则不以石为矢也。《周礼》职金:凡国有大故而用金石,则掌其令。郑玄云:用金石者,作枪雷之属。雷即礧也。兵法:守城用礧石以击攻者。”是殆所谓飞石之类欤?
《韩非子·外储说左下》:“少室周者,古之贞廉洁悫者也,为赵襄主力士。与中牟徐子角力,不若也,入言之襄主以自代也。襄主曰:子之处,人之所欲也,何为言徐子以自代?曰:臣以力事君者也。今徐子力多臣,臣不以自代,恐他人言之而为罪也。一曰:少室周为襄主骖乘,至晋阳,有力士牛子耕,与角力而不胜。周言于主曰:主之所以使臣骑乘者,以臣多力也,今有多力于臣者,愿进之。”曰以力事君,则子期之类也。骖乘盖车右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