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巡守朝聘
巡守者,古果有之乎?谓其有之,以古者交通之不便,道路之多虞,君行师从,日不过三十里,安能一岁之中,东西南北,驰驱数千里乎?《书疏》云:“郑玄以为每岳礼毕尝归,仲月乃复更去。若如郑言,当于东巡之下,即言归格,后以如初包之,何当北巡之后,始言归乎?且若来而复去,计程不得周遍,此事不必然也。”不必然,《校勘记》引卢文弨云“当作必不然”,是也。北巡之后,始言归格,是否足证中未尝归,姑弗深论;若以程途计,岂不归遂往,便可周遍乎?经生家言,此等处最可笑。谓其无之,经传何以言之凿凿也?曰:此王仲任所谓语增者也。谓其无之固不可,谓其有之又不可也。巡守者,古固有其事,特如后世诸侯行邑,方伯行国之类耳。至于合九州之土,以为封域,谓岱宗为今太山,南岳为今衡、霍,西岳为陕西之华山,北岳为河北之恒山,而谓天子能越五岁若十二岁,一驰驱于其间,则固必无之事。此盖后世疆域既扩,而言治制者,犹欲以古者行于百里之国若一州之地之法,推而致之,遂不觉其扞格而不可通也。然其说之有所依据,则固可以微窥。《白虎通义·巡狩》篇曰:“天道时有所生,岁有所成。三年一闰,天道小备,五岁再闰,天道大备,故五年一巡守。三年,二伯出述职黜陟;一年,物有所终始,岁有所成,方伯行国,时有所生,诸侯行邑。”案孟子述晏子之言曰:“天子适诸侯曰巡守;巡守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梁惠王》下。《告子》下篇亦曰:“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此即所谓“时有所生,诸侯行邑”者。盖古之天子,原不过后世之诸侯;而当时之诸侯,则后世之邑大夫耳。此巡守之制之最早者也。其后邦畿稍廓,而至于千里,则当略如春秋时之晋、楚、齐、秦。斯时之天子,巡行其境内,固犹非不可行。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梁惠王》下。则齐之先君,固有行是者矣。晋、楚、齐、秦之君,虽无天子之号,论其实,固古者邦畿千里之天子也。《左氏》昭公五年,蘧启彊曰:“小有述职,大有巡守。”本兼该凡大小言之,不专指天子诸侯也。封域更广,则有并此而不能行者,周初周、召之分陕是也。周、召之分陕,盖在文王化行江、汉之后,周南、召南之地,皆归于周。周君不能遍行,乃不得不属其事于介弟,此犹蒙古宪宗命忽必烈治漠南,阿里不哥治漠北耳。蒙古自成吉思汗西征以后,地跨欧、亚,谓其大汗,犹能隔若干年,则一巡视其全境,事岂能行?然当其仅有斡难河源若漠北之地,而谓其酋长,不能以岁时巡历所部,可乎?故以古者有巡守之制,而谓后世犹能行之;与以后世之不可行,而疑古者并无其事,皆非也。天子之能躬自巡守,盖迄于邦畿千里之时。过此以往,则事不可行,而亦本无其事。故《尧典》五载一巡守、《周官》十有二岁王巡守殷国之说,徒闻其言,书传未有载其事者。《史记·五帝本纪》云:黄帝东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鸡头;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荤粥,合符釜山。其所至之地,不得如注家所言之远,然已逾于《禹贡》一州之封域矣。此由黄帝尚在游牧之世,故能驰驱如是之远,后世即不能行矣。别有考。
凡群经之所言之制度,所以按之事实而格不相入者,皆由其以千里若数百里之国之制,而欲推之于提封万里之世也。《公羊解诂》曰“古者诸侯非朝时不得逾竟”,隐公二年。盖以“出入无度,祸乱奸宄,多在不虞”;隐公四年。故“君出疆,以三年之戒,以椑从。君、大夫、士一节也”;《礼记·曾子问》。“世子率舆守国,次宜为君者,持棺絮从”。昭公二十年《解诂》。《谷梁》曰“知者虑,义者行,仁者守,有此三者,然后可以出会”;《谷梁》隐公二年。又桓公十八年。《荀子·大略》篇曰:“诸侯相见,卿为介,以其教出毕行,使仁居守。”案教出,当作教士。其难之也如是,安得仆仆道途,五年一朝乎?《左氏》曰“凡君即位,卿出并聘”;文公元年。又曰:“凡诸侯即位,小国朝之,大国聘焉。”襄公元年。盖事势之所能行者,不过如此。而凡违礼而送葬,《公羊》之义:天子崩,诸侯奔丧会葬;诸侯薨,有服者奔丧,无服者会葬。夫人亦然。见文公六年、定公十五年《解诂》。此亦古制,行于寰内者也。畿外势不可行。春秋时,如叔孙得臣之葬襄王,叔鞅之葬景王,皆无所胁,协于事势者也。如成公之葬晋景公,襄公之葬楚康王,则胁于威,不得已而为之者矣。非时而征朝,《左氏》襄公二十二年:晋人征朝于郑。皆春秋以降之相胁以威,而非其朔也。观子家与赵宣子之书,《左氏》文公十七年。公孙侨对晋人征朝之辞,则知当时之小国,深以是为苦矣。《左氏》庄公二十一年,王巡虢守;而郑武公、庄公亦再世为王卿士,《左氏》隐公三年。凡巡守述职之能行者,皆近畿之地也。近畿之地,事本未尝不行;远畿之地,虽欲行之,势固有所不可。巡守朝觐如是,职贡亦然。《礼记·月令》:季冬之月,“乃命大史,次诸侯之列,赋之牺牲,以共皇天上帝社稷之飨。乃命同姓之邦,共寝庙之刍豢。命宰历卿大夫至于庶民土田之数,而赋牺牲,以共山林名川之祀”。此即《周官》大行人所谓“侯服岁一见,其贡祀物”者,盖皆行之寰内诸侯耳。于此可悟凡《月令》等所谓诸侯者,大抵皆指寰内诸侯言之。《月令》:季秋之月,“合诸侯,制百县,为来岁受朔日。与诸侯所税于民轻重之法,贡职之数,以远近土地所宜为度,以给郊庙之事,无有所私”。此等政令,亦止能行于寰内。经传言天子诸侯之关系,若以为在数百千里之内,则无不可通。若以为言邦畿以外,九州以内之诸侯,则无一可通者矣。故知按诸事实而格不相入者,非制度与事实本相龃龉,乃由学者皆欲以邦畿千里之制,推之于九域一家之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