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往日今夕
大越京畿长盛府的玉生坊本不是什么热闹所在,然近来太多奢华的马车进出此坊,故而喧闹无比。
武文帝亲临府邸,五品以上官员前来吊唁,从前门可罗雀的郡王府现如今一副门庭若市的模样,好不讽刺。
以前这个府邸在玉生坊是怎样的?主人闭门不出,府中仆人少见,于外人来说,虽然住着尊贵的八皇子,不过是不被器重的皇亲国戚,随便一个侯爷都比他有权有势。再因他挂着守孝之名,无人会轻易登门造访。
当八郡王平定西北边境之后,路过的人会侧目看上一眼,倒也不会留步,毕竟郡王爷比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还要神秘,想见也见不着。而这次听闻八郡王又是因公出兵才战死,府邸外便多了许多杂花,都是民间的百姓自发采摘而来,表示他们对郡王爷的追思,那些五颜六色花在大门各处白布下显得格外耀眼,好似八郡王会从这羽化飞仙登天而去。
而紫九呢——赶了八天路,终于回到这个熟悉的府邸。小妍如今在膳房帮厨,身边有雅儿陪着,若不是外面的哀乐不眠不休,都感觉回到了从前平淡懒散的日子。
听雅儿说,宫里的丧钟足足响了七日,武文帝赋予了郡王爷前所未有的荣光。
初到那日紫九在回廊瞥见过一眼,第一次在宫中见到时武文帝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而今仿佛一夕苍老了几岁,额上皱纹深了许多。对于这个八皇子,他十分疼爱吧,碍于帝王身份,又不得不在外人面前装得漠视他;为了巩固疆土,又不得不将他送往离阳。
可事已然,人没了,再伤怀,又有何用?父子之间的情分,终究是到头了,哪怕他们彼此疼惜对方,能见面之时却不能显露关怀。
唉,凡尘俗世,居然叫她乱心。
紫九喝了口茶,心思“李瑞选”如今去了哪里,渡劫是成了、还是败了……
没一会院门外传来声响,她起身去迎,以为是雅儿取粥回来了。不料进屋的是朝妃娘娘,她所带的宫娥都留在院外,从那怒气冲冲的脸色来看,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紫九瞧着朝妃那恨得发红的双眼,第一次生出必须避一避的念头。
不过朝妃娘娘本来就是武将之女,紫九小跑几步,便被她一个跃身挡住了去路。果然不能惹孩子去世了的娘,她能跟你拼命。
紫九思忖,她也没惹事呀,跑什么!
“你这个妖精!我儿都昏迷不醒了,你居然还有闲情与他颠鸾倒凤,莫不是觉得他死不足惜?”朝妃极力压着声音训斥,恨不得立即撕碎眼前这个佯装无辜的小女子。
紫九心里“咯噔”一声,这……她要开口还是不开为好?
好在雅儿回来了,见状连忙跪下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朝妃娘娘听完非但没有平息怒火,反而越发生气:“张莺聘,不就是张千轼的女儿么……她早就被连诛了吗?本宫看你们是以下犯上不知好歹……你们……你们这是联合起来害死我儿……”
紫九本有点受屈,但听她哭,不由又可怜她。再者清儿曾在路上与自己赔罪——
紫九想了想,朝妃在气头上,要打要骂先挨着,她怕疼还能使出仙力挡着,若是朝妃知道当时清儿拿的主意,指不定要把清儿打死。
是以朝妃狠甩过来的鞭子她用后背接住了,顺带把雅儿也护在身前。怎么说,这两个婢女没了依仗,仍视自己为主子,一点小伤小痛,她能自愈。
不过这一鞭没来得及,算是生生接下了。紫九顿觉背上一疼,咬咬牙没有出声,双手却是开始掐诀了。
雅儿则泪眼汪汪地磕头求饶:“娘娘饶命,真的不是小姐谄媚,萧……萧将军可以作证,婢子们怎敢……”
紫九瞪了她一眼,这时候怎可将萧谷风扯进来!雅儿见状顿时闭嘴,朝妃看着紫九坦然接受的样子,撂下狠话一句:“本宫不会轻易饶了你!”
朝妃语毕摔门而出。
紫九低下头,这个朝妃的确只是一时气恼,若真是发了狠要惩戒她们,又怎会轻易离开?兴许是这些天折腾得心累憔悴又无处发泄,故而一时失了理智吧!
雅儿已经站起来扶她上床,颤抖地解开她的衣裳检查后背,随后慌慌张张东翻西找,看看有什么可用的伤药。清儿随后赶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好在虽有鞭痕,但朝妃没有使劲,只留下浅红的一道浅印,出了一点点血。
清儿担心雅儿粗鲁,接过药膏小心翼翼地在那个白皙的背部伤痕上药,冰凉的触感让紫九打了个激灵。
清儿顿时紧张问道:“可是弄疼小姐了?”
紫九摇摇头,可怎么觉得身上火辣辣的?她抬头张望,是错觉么,怎么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她?
她继续趴着,没多久喝了粥,便将此事放下,好好睡了个午觉。便眯了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紫九揉揉眼,思绪缥缈。明日“李瑞选”便要落葬皇陵了,这件事便尘埃落定了。
她轻轻叹息,自己也得走了。
入了夜,她便在院内走来走去,清儿见她没有睡意,便陪着走出院子。
紫九特意走往之前住的院子。珑月院和浮生院被烧之后,“李瑞选”让人将东西清理后,干脆掘地三尺,挖出一个小荷塘来,运了泥,灌了水,种了荷花养了鱼。
如今已入夏,荷花朵朵,月色下的水面波光粼粼,实在好看。
紫九瞧得入神,清儿默默擦掉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道:“王爷曾说,若是这荷花争气成活,今夏便能白日与小姐坐亭观景,午后与小姐品荷花饼,晚膳吃排骨莲藕汤,夜里小姐若是饿了,还有新鲜的莲子吃……”
紫九轻笑,“李瑞选”还真小气,种下一种,倒想法子吃它百种了。
清儿没留意她的笑,依然伤感地说:“真是可惜,这荷花开得这么好,王爷却没能见着。日后,也没得陪着小姐赏这荷塘月色……”
紫九赞同,这满荷塘的花,有紫有橙有粉……果真令人赏心悦目。只不过那正堂传来的哀乐声,让人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紫九提足先离开了荷塘,清儿伤怀一会连忙又跟上。
紫九的烦躁在于,“李瑞选”倘若真是为了避过那些世家千金,拉她来当挡箭的,却为何对她那么好。“李瑞选”的设想,也不曾对她亲口说过,可见他背后还是花了心思想讨她欢心的。
只是,为何呢?如若不是真的心悦慕爱,何必劳心费神?这时候,他往日说的一些话也便浮现在脑海里——
“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本王都心悦你!”
“王妃是什么意思,小九懂吗?——就是说,本王会是你的夫婿,小九与子越,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不,是生生世世。”
“若是可以,真想与你就此相伴,天荒地老。”
“我那么想你,你却一点也不挂念我。”
“再过一会,小九就能名正言顺地做子越的王妃了……民间的传说是——只要在这岁正之时亲吻自己钟爱的姑娘,就会生生世世与她在一起。”
“吾眼见尽汝,汝所见何时皆吾?”
“子越祈盼,能够早日掳获芳心,携手天涯,共赴鸿蒙。”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小九是否会挂念吾?”
“你去了哪……你在哪儿……三天六界,四海八荒……你在哪……”
“李瑞选”啊,现在想来这些话真是让人心里滋味百般。不对不对不对,“李瑞选”对外人冷若寒冰,在她面前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以致于不曾细想他那些“荒唐话”其实就是实话……
他早在暗示,他不是凡间的人!
“小姐小心!”
好在清儿眼疾手快,扶住没看到台阶差点摔个底朝天的紫九。
紫九抬头,发现何时走回苏还院了,想着事连门口的台阶都忘了跨……
苏还院?
珑月院……苏还院?
珑夙!
紫九的眼突然被刺红了,顿时如梦初醒!她先前一直觉得“李瑞选”举止奇怪,说话高深,如今想来并不是的。他那般轻浮,根本就是他们相识在先!
那些话,到底有几分真?他是真的在陈情还是暗示什么?
她自己的真身是什么?与“李瑞选”究竟是何关系?
这一夜,紫九睡得极不安稳。后背的小伤让她不敢仰面朝天,只能侧身而眠。虽没大疼,但偶尔抽疼。她皱着眉,仿佛进入可怕的梦靥。直到一股香樟叶的味道传入鼻内,她的脸色才逐渐平复,紧皱的眉宇得以舒展。
夜变得越来越长了……
灵云蹲在屋顶的梁上,微微叹息。
翌日卯时,哭丧声响,各种敲锣打鼓的吵闹将整个郡王府邸弄得格外醒目。
紫九被拉起来梳洗时双眼根本睁不开,任由着两个婢女拾掇。然而还没穿戴整齐,门就被从外推开,霎时来了两个穿锦衣玉袍但穿着服丧衣饰的带刀将军。
清儿雅儿未曾见过他们,不过看那行头,清儿立时行了礼并道:“将军莫不是进错房门,这里是浅小姐的闺阁……”
“什么闺阁?郡王府里没有小姐,只有女婢和仆从。本将受了令,这女子乃郡王爷唯一的配房丫头,主子下葬,她得陪着!”一个三大五粗的将军打断清儿的话。
清儿蹙眉:“陪着?什么意思?”
雅儿则是另一种疑惑:“将军弄错了吧?我们小姐不是丫头……”
“是与不是,不是你们说了算!”那男人说罢便要来扯紫九。
清儿雅儿哪里肯,立即阻拦,并与他们道:“休得在郡王府里吵闹,今儿圣上及许多官员可都来了!”
“我们奉的就是圣上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