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秦师爷的辩解,谢览双手环在胸前,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姜尘从怀中掏出一张护身符,递给秦师爷,“这是我亲笔画的护身符,上面凝着天地灵气,能保你躲过一劫。等下我同你去你宅中布一张两仪化煞阵,你这几日就呆在宅子中,哪里也别去,若是阴鬼撞在阵网中,我自能感应到,前去将他收了,你不用担心。”
秦师爷激动地两眼放光,就差给姜尘跪下来。谢览在一旁冷眼瞧着一言不发,姜尘隐隐感觉到他和秦师爷身上不对付的气场,便借口让谢揽陪自己自己去拿布阵用的东西,将他喊进了屋里,“看脸色,你好像不太高兴?”
谢览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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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尘觉得此刻的谢览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他只得耐着性子顺毛捋,“三年前那桩公案,确实没有两全其美的解法,尸变蔓延,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日都有人莫名变成僵尸,谁不怕,谁不慌……虽然秦师爷的手段冷血了一点,可现在回头看,他的法子,也算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有效的了。整场尸变就在那一夜,被扼杀了,再没有传播到任何地方去。”
谢览头也没抬,显然是不买账。
姜尘叹口气,,踟躇片刻,终是拍了拍谢览的肩膀,“你的心情我懂,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很多无处安放的正义感,见不得任何人受一点委屈。只是,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心办坏事罢了……以旁观者的角度看事情,感觉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但你真的处在哪个位置上,就不一样了。”
谢览抬眼回看他,“你这不是替他开脱的透彻,何必管我开不开心?”
姜尘叹口气,他今天顺毛顺道猫爪子上了。
谢览虽看起来有些不羁,但毕竟年纪小心,中到底还是有那些未被社会残酷磨平的少年正义感,而且他的师姐也死在海轲纳村那场屠戮中,他会对秦师爷有不满,姜尘可以理解。
“你心里不痛快,也别跟我去了。你想吃什么,我从秦师爷府上回来,顺路买给你。”
谢览不语,转头看向窗外,突然就笑了,“你需不需要去,还两说呢。”
有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外面跑进来,对着秦师爷说了句什么,秦师爷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姜尘心道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踱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也被吓得不轻,结巴着才把话说完。“捕快老、老梁,昨天晚上被发现,死、死在家里了,死状……”
小厮说不下去了,姜尘替他补全,“割头,拔舌,七窍流血?”
小厮脸色惨白的点了点头。
姜尘下意识回头看向谢览,“这个梁捕快,和溪家村,有何关系?”
谢览不疾不徐的从屋里踱了半个身子出来,倚在门框上,用下巴朝着秦师爷努了努,“这种事你看我干嘛,问他啊。”
秦师爷被突然来的变故吓的出了一头冷汗,“这个……是真没关系。梁捕快是宛陵城本地人。”他连忙掏出怀中的户籍册,“这不,户籍册我今早都捧来了,您要是不信,自己翻翻。”
姜尘一把接过户籍册,便看便问,“不是溪家村人那他家中可有任何亲戚在溪家村?三年前的发生尸变的时候,他人在哪儿?”
秦师爷忙回道,“没有没有。老梁家祖宗三代都是宛陵城本地人,三年前尸变的时候,他老婆生二胎,正是要紧时候,他每日衙门一下班就回家陪老婆,决没可能牵扯进三年前的命案里面去。”
姜尘看着户籍册上的记载,和秦师爷说的分毫不差,包括他家中子女的生辰时分来看,也都对得上。
姜尘一怔。
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这桩事,其实三年前的海轲纳村大屠杀没有关系?
可这其中各种巧合又要怎么解释?
说话功夫,又有一个小厮从外面急匆匆的跑进来,“师爷,又、又出事儿!”
秦师爷往后退了一步,“又谁死了?”
小厮喘着气,“没、没人死……”
秦师爷拍拍胸口,怒道,“没人死就滚回衙门等着,没看着这儿忙着命案呢!”
小厮被凶得低着头,小声的道,“可,可是柳家,梁家人,差人来报,说丢了孩子……”
“哪个柳家?哪个梁家?把话说清楚点!”
小厮被骂得又有点结巴,“死,死人的那两家……”
姜尘眉头一蹙,孩子?
做什么会把小孩子牵扯进来?
秦师爷也彻底蒙了,“这干小孩子什么事!这俩小孩子三年前都是六七岁毛都没长全的年纪……”
院中四脸懵逼,安静了许久。
突然就起风了。
姜尘觉得背后一阵寒意。
谢览一袭红衣从房内轻轻踱步出来,立在秦师爷对面,“秦师爷真是贵人多忘事,瑾瑜这个名字,在师爷这里,可还能引得起半分印象?”
他声音轻轻,长发无风自飘,日头正好升到头顶,打在脸上,有一种诡异的阴影的角度,配上这一袭在阳光下红的发艳的长衫,让人忽有一种厉鬼索命的错觉。
“瑾,瑾瑜?”秦师爷被他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脸色变了一变,眼神也有些闪躲。
谢览见他不答,也不恼,只是声音又冰了两分,“不记得了也没关系,让我来帮你想起来……三年前那场尸变,其实不是闹了什么僵尸,只是一场症状发作起来与僵尸很像的瘟疫,对吧?”他声音轻轻地,却仿佛从幽冥中发出来索命一般,“而且,这瘟疫不是不能治的,对吧?”
秦师爷不由自主的又往后退了半步,“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这么说?”
谢览冷笑一声,眸子隐在发丝的打下的阴影中,幽暗不明,“尸变刚传到海轲纳村的时候,溪家村的村长就写信来宛陵城求助过,正巧当时有个白衣道袍的药王谷女弟子带着小孩经过此处,你和王知府便央了她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白衣女道人心肠好,没有推脱,便去了,只是希望能将小孩留在宛陵城让你们照顾一二。”
谢览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声音无波无澜,但姜尘能感觉到,谢览在极力的克制自己的不满。
“那个症状看起来像尸变,力大,身体发青,想咬人,但这些人并不是真的尸变变成了僵尸,只是不小心染上了一种尸体身上特别的毒素,会通过□□接触传播,就比如共同吃一道菜,胳膊上沾到对方血迹,或说话时的唾液飞溅,都会染病……所以看起来发病很诡异,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只是这种毒素在毒发之前的潜伏期极长,三到五天内都可能还和正常人一般,所以很难判断一个人到底是否中毒,才会在突然爆发的时候让人感到害怕……”
谢览定定的看着秦师爷的眼睛,“当时,那个白衣女药师,是这么告诉你们的,对吧。”
秦师爷被他看得说不出话来。
姜尘在一旁冷眼旁观,知道谢览说对了。
谢览接着道,“所以,她当时建议溪家村打开村门,容纳来避难的难民。只要隔离和防护做得好,传染还是可以控制的。但是……”
谢览顿了一顿,眸子突然染上一层冰霜,看向秦师爷,秦师爷被谢览的眼神看的原地打了个哆嗦,只听他道,“因为当时她并没有研究出行之有效的解这种尸毒的解药,所以你们对她的话,持怀疑的态度,而且……”
本来声色惧厉的谢览声音突然染上几分哽咽,“而且,当她再一次去海轲纳村为那些尸变的病人看病回来要求进城的时候,你们以她身上或许带有潜在的毒素为由,不许她进城。她的小孩子,那个时候只有四岁,天天晚上哭着找娘亲,而你们,就把他往小黑屋里一丢,不闻不问……”
秦师爷整张脸都白了,“你怎么知道……”
谢览很快抑制住声音中的起伏,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波澜不惊,“可怜那女药师好心好意帮你们诊病,解毒,两地奔走,回头,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她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哭着求你们说她知道怎么隔离自己不把毒素带进宛陵城,求你们让她进城看看孩子,可你们呢?根本不理她!还将她的小孩扣在城中作为人质,以此要挟她尽快研制出解药……”
秦师爷说不出话来。
谢览声音不疾不徐,可字字犀利的就像一把刀子,直往人心窝上戳,“可怜我师姐费心费力的诊治海轲纳村的村民,可是呢,你和王知府还是怕这个毒控制不住,给宛陵城惹来大乱子,她近乎忙到整日整日的不合眼,只为了早日找到解药,可最后,她只等来一场无穷尽的杀戮……秦师爷,我说的,可、有、错?”
最后几个字,说得近乎咬牙切齿了。
姜尘发现谢览的手在发抖,知他痛到气到极点却极力克制。想起那日谢览提到师姐便忽而红了的眼眶,忽而也跟着有两份心酸,他上前一步,默不作声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被姜尘这么一拍,谢览身子一颤,慢慢平静下来。姜尘觉得差不多了想把手拿下来,却忽而被谢览反手握住了。
姜尘一愣,原来,谢览的手,那么冰。
这便是他此刻心底的温度吧。姜尘下意识的便用两只手一起,将他的手握在当中暖了暖。两人本就站的近,被袖子挡着,谁也不知道谢览的手被姜尘的两手暖着。
秦师爷终于回神,也终于反应过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看着谢览说不出话来。
呵,合着您老人家什么都知道,之前听着他故意漏掉这一段往事,却一言不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最后打他脸呢……
“那时,整个村子的人都慌了,根本控制不住。就算我传信回去说开村门,也没有敢开的。”秦师爷解释道,“想活,是人最简单的欲望;怕死,是心底最深刻的恐惧。因为害怕,村民睡着睡着觉,半夜会突然惊醒,因为怕被枕边人突然事变,被枕边人咬,会将匕首插入对方的心脏……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试图解释什么,都没用了……是没人听得进去,那些老百姓,平生大字不识几个,你跟他们说那不是僵尸,而是中毒,他们才不肯信!而且……拖了许久也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解药,他们只会怀疑,我们是要放弃他们,才哄骗他们的……若不妥善处理,会□□的,到时候流血的,就不止一个村子了。”
谢览冷笑,“所以,你们便选择了,最好走的那条路!牺牲二百人……对你来说,二百只是个没有乌纱帽重要的数字,对吧……呵,说什么为了安定!你也根本就不信我师姐能找到解毒的方子。你就是在用二百条活生生的人命,来掩饰你们当时的贪生怕死和治下无能的事实!”
谢览声音不大,但字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这个在官场上滚了快四十年的老油条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是,因为当时,溪家村的情绪已经失控,他管不了,也不敢深入前线去管。眼看着动乱就要发生,他和王知府才有了屠村的下下策……
谢览长叹了一口气,“罢……过去的事情,每人都有各自的立场,我不与置评,可是,我师姐的儿子又做错了什么,要受到那样的待遇?”
“那小孩子怎么了?我听说他被后来被药王谷其他的人领走了……难道不是吗?”这回秦师爷可不是在装傻了,这桩,他是真的不知道,当年海轲纳村屠村后,要收拾的烂摊子太多了,他把那个小孩子扔给老梁去带了,老梁家里有个六岁的娃,老婆生二胎又休产假,整个衙门上下,他是最合适的带娃的。
谢览低头,“在柳氏和粱氏儿子的带头下,他被宛陵城所有的小孩子欺负,说他不干净,身上有脏东西,离他近了会生病……最后,还在大冬天被这二人诓下水,活活冻死了……”
对于瑾瑜一事,秦师爷讳莫如深,知道此事的,不过亲历过溪家村一事的几个当事人,小孩子懂什么事儿,会这么说,还不是家里大人教的……
谢览,言尽于此。
至此,姜尘终于明白,原来,这凶手果然是来报仇的。
只是,报的不是海轲纳村屠村之仇,而是,白衣女药师丧子之仇。
他看了谢览一眼,“你早就知道了?”
谢览摇头,“也没有很早,昨天我在那个张氏房中,闻到一丝含笑的味道。这是我师姐自创的毒,会让人七窍流血不止而死。察觉张氏是因含笑而死的时候,我便隐隐有些猜测了。三年前的旧事我不是亲历者,很多事只是隐约知道个皮毛,我根据我知道的,和今早上秦胖子遮遮掩掩说的一半事实,连蒙带猜,隐隐拼凑出来的。刚才说的很多话,其实都是在诈他,没想到,都被我猜中了。”
秦师爷干笑一声,骗人骗得如此滴水不露理直气壮,这个小公子,你是个狠人……
姜尘背了背手,“所以,凶鬼,是你的师姐。可如果是鬼,又何必用毒杀人。”
谢览道,“她是死了,我亲手埋了她。或许是那尸毒变异,有什么奇怪的作用,意安你会不会什么招僵尸的术法,或许可以一试?”
在旁边坐着听了故事许久的莫清风突然出手,右手祭出一张镇魂符直贴到方才来报小孩失踪的小厮眉间,“不用找了,人、不是,鬼、不是,尸就在这里!”
莫清风叹气,好好地一个耍帅的机会,嘴一瓢,完全没有气势了。
那小厮迎面被贴了一张符咒,面色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身周黑雾大作,将她整个人裹了去。
“小心!”姜尘察觉到不对,下意识的往前站了一步,将谢览,莫清风一众人护在身后。
黑雾在太阳下渐渐散去,那个小厮伪装的皮囊被撕掉,一点点露出她本来的样子——
那是一个浑身是脏土,血迹,衣服破烂的看不出本来模样颜色,胸口一个血窟窿的女子。
此刻,她在院子中央。
那双眸子中没有眼白,漆黑一片,但正阴辣狠绝的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