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死了。
我的脑子不再混沌,意识和记忆恢复清明,可是我却睁不开眼睛。
我睡不着,起不来,动不了,直直的躺着,分不清白天昼夜。
每日都有人在说话,有丰叔,有春曼,有湘竹,最多的是杨修夷。
他一直坐在床边,喂我喝药,替我擦脸,不时有人进来找他,这家伙脾气本来就不好,这几日更加暴躁,连丰叔都骂上了,气急时还拿杯盏砸地。
那些声音碎的很好听,似乎是穹州官窑烧制的金案瓷,那可是用银子都买不到的宝贝。
这败家子……
现在他又在我旁边坐了半天,听声音是倚着床头翻书。
房门敲响,他扬声道:“进来。”
四五人的脚步声细碎传来:“少爷。”
杨修夷搁下书,长指习惯性的挑起我的头发轻绕把玩,似在等他们开口。
一个女音说道:“那日从城外摔下的的确是卫真,已被一个男子救走,行踪再难寻到,他的生死暂时不明。”
一个男音说道:“鸿儒石台上那些人快撑不住了,汉东几个有名的大门派已遣人去缦山城和拂云宗门了。”
杨修夷似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少爷,已经五天了,”丰叔的声音响起,“若再不除阵,恐怕他们坚持不下去了。”
“他们本就该死,”杨修夷的声音冰冷的没有温度,“缦山城和拂云宗门能派谁来,我看谁要和我作对。”
“可是扔丫头鸡蛋,泼丫头泔水的不是这些江湖人,而是那些被煽动的百姓,你难道要将他们也一并……”
“不必再说。”杨修夷打断他。
丰叔重重叹道:“少爷,有句话我这几日一直想说,丫头是傻了,可她终有一天会恢复正常,那时若知道你为她造了这么多杀孽,她会如何作想?她脑子乱七八糟,总为自己添堵,这你比谁都清楚。何况少爷,丫头她……若是到时候她又回去要请罪,你说怎么办?毕竟,仙尊一点都不喜欢她……”
丰叔口中的仙尊,是我师尊。
我心口一片苦涩。
杨修夷不再言语,室内岑寂下来,半响,他沉声道:“放了吧。”
丰叔松了口气,低低对旁人道:“快去。”
“清婵呢?”杨修夷又问。
“……仍未找到,”一个男音犹豫回答,“少爷,她许是已自裁了。”
“自裁?”杨修夷冷笑,“就算是自裁也要挖出她的尸骨。”
“是。”
“都下去吧。”
“是。”
脚步声离去,门被轻轻带上。
杨修夷没再翻书,长指松开我的头发,轻捏在我的脸颊上,许久,他很轻很轻的说道:“田初九,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来?”
我也想醒,可是我睁不开眼睛呀。
他没再说话,身边再无动静,若不是杜若清香还在鼻下,我会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我心下轻叹,觉得很难过,叹完蓦然一愣,一个极轻极轻的绵长呼吸就落在我脸上,如鹅羽一般扫过我的鼻尖。
我的心跳加快,大脑也空白一片。
他的呼吸越来越近,微有发颤,我能感受到他的温热气息,带着他口中清雪木的香气,当真呵气如兰。
我心中又紧张又期待,恍如一只小鹿在疯狂乱撞,手指微动,轻轻揪紧被单。
“喜欢就亲下去,怎么,不敢么?”
忽然响起的嘶哑女音中断了一切,杨修夷的呼吸极快离开我,静了一瞬,他说道:“是你。”
无端的失落袭上心头,我下意识睁开眼睛,竟真的就给睁开了,蓝光刺得我双目微眯,待看清来人,我一愣,是清婵。
她穿着极长的黑色锦衫,发髻轻挽,面容有些憔悴,双眸布满血丝。
她上前几步,双膝跪下:“听说少爷一直在找我,少爷有何吩咐?”
这声音哑的,完全不似她。
杨修夷没有说话,虽然背对着我,但能想象他的眸光有多冷锐。
这几日他发疯似的到处找她,恐怕他也没想到她会主动找上来。
“少爷?”清婵抬头叫道。
“你还有脸来见我。”杨修夷终于出声。
清婵又笑了,说道:“少爷有何不开心,清婵愿供少爷打骂。”
杨修夷起身看着她,双手握紧拳头,但终究是松开了。
这个细节显然也被清婵注意到了,说道:“少爷于我,终于有一丝不舍了么?”
杨修夷走到桌边倒一杯茶,浅抿一口:“你还有什么未交代的,昔日有些主仆情谊,我不会累及你家人。”
“只有主仆情谊吗,”清婵从地上站起身子,“少爷就一直觉察不出我的心思么?”
杨修夷微微侧头看着她:“什么心思?”
清婵看着他,眸色渐怨,眼泪滑落了下来,似终是忍不住了,蓦然怒道:“少爷真就毫无感知么?我苦恋了你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比你认识这个女人还要久!我为何设计害她?我为何讨厌她?这世上哪来无缘无故的嫉恨!”
杨修夷仍是长身玉立,背影挺拔,我看不到他的眸色。
“守益大人说我是这一辈最出色的暗人,其实他错了,我是最没用的,我早就犯了暗人大忌,我早早就动了情,我倾慕一人,年复一年盼着他,每次受训跌伤,我都咬牙强忍,再大的磨难也不算什么。十三岁那年冬日,我受训时跌伤,伤口溃烂,引致高烧,却听到他回府过年,我强爬到内府高檐上,远远望着他被人簇拥其中。他那么好看,映着纷扬冬雪,仿若能将整个天地华光敛尽。等回去时,大雪将去路封冻,我差点冻死在那儿。因此事,碧狼大人罚我在暗室一月,我却快乐无比,我是第一个活着从暗室中走出的人,他们夸我厉害,我为什么厉害,因为有少爷你啊!”
我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琼姿花貌,堪称绝色,即便素面也有万种风情,如今微醺泪眼,梨花带雨,胜似朦胧秋月。
如此美人垂泪,哭诉衷肠,恐怕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动容吧。
我收回目光,心里难受,好羡慕这些长得好看的姑娘。
她还在说,一字一句说着她的回忆和情意。
我心中极酸,真的不想听,不想听。
杨修夷一直静默,我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他会被清婵打动么,换个立场,若我是他,有个女人如此情深意重,心系于我,且是个如花美眷,赛玉美人,我一定立即将她娶了,毫不犹豫的。
良久,杨修夷淡淡说道:“你有你倾慕的人,我有我在意的人,你不该害她。”
我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
“不该害她?”清婵美眸圆睁,“我如何能不害她?少爷,我恨她!我恨透了这个妖妇!她什么都不如我,唯一有的只是机缘,与你朝夕相处的机缘!她每日都能与你见面,我却只能在每年佳日盼你归来,这是苍天的不公!”
我擦掉眼泪,朝她看去。
这个女人,她要说自己多爱杨修夷,那便去说,为什么老是糟践我!
“苍天不公?”杨修夷说道,“她比你更有资格埋怨苍天不公,你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你当真如此讨厌我?”清婵看着他,“如果没有这个妖妇,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妖妇,妖妇,又骂我妖妇!
“你才是妖妇!害人的妖妇!”我爬起来骂道。
她自诉衷肠,我不想出声打断。
可是骂我妖妇,我凭什么要一忍再忍!
“初九?”杨修夷回头望来。
“田初九!”清婵也朝我望来,随即飞快的从发髻中抽出一支细簪,怒声说道,“对,就这样,看着我!”
我一愣,双眉皱起,隐约觉察到什么了,正准备侧头避开,却来不及了,她速度极快,簪子刺向了她自己。
“玄尸吟,认得么?”她吐出一口血来,看着我说道。
“你疯了!”我望着窗台方向大声骂道。
“田初九,我会回来找你的,你等着,我会让你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够了!”杨修夷暴怒。
一团灵气从他体内狂涌奔出,清婵登时被化成一团烈焰,她惨叫一声,在红色火光中化作青烟,旋即消散,一粒尘埃都未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