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光殿是供奉历代天帝的地方,烛火长燃,生生不息。就在几年前,鹏举跪在这里向天尊苦苦认错,一转眼,他的牌匾也被放在了这里,崇光殿的蜡烛多点了一支。
天帝殒命,天庭齐悲,牌匾被放在了王不留行之后。饮歌继任为天帝,在琼楼玉宇接受群仙跪拜,敕封星眠天妃为太母,敕封太子妃漪华为天后,紫菀因身怀六甲,晋升天妃。
众仙对先天帝之死和大军全军覆没充满疑窦,多次相问,然饮歌三缄其口,半夏和忍冬两位仙君也似是有苦难言。再三逼问之下,饮歌道:“本座为众仙安危着想,你们还是不要问了吧!”
众仙面面相觑,心中的疑窦更深。
空青仙官有急事来报,饮歌皱眉,能有什么事需要跑到他的继任大典上来喧哗?
“陛下,太母娘娘听闻先帝殒命,追随先帝而去了!”
饮歌大惊,拖着锦绣华袍,跌跌撞撞地急奔星辰宫而去。
“母妃,从今以后你就是唯一的太母娘娘,是正宫,是父帝名正言顺的妻子,你为何……为何要想不开啊?”
“你父帝都不在了,当妻当妾有什么重要呢?”太母提着最后一口气,哀怨道。
饮歌不解:“你一直怨父帝,怨他不重视你,怨他从不把你放在心上……”
“傻孩子……”
“母后,母后!……”饮歌失声唤道,然而,他的母亲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你说你怨父帝,怨父帝从不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我便陪着你怨了他好多年,甚至恨了他好多年。
可最终,父帝为我而死,你为父帝殉情。
你儿子终于成为天帝了,我愿意把所有的荣光加在你身上,你倒是睁开眼看看我啊?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近身的三棱仙官低声道:“天帝节哀。”
“母后离去前谁侍奉在身边?”
“回陛下,是空青仙官。”
“让她进来。”
空青规规矩矩地走进来,道: “陛下继位大典的时候,声晚仙官来了星眠宫,奴婢当时就在一旁。声晚仙官说……说……”
“说什么?”
“说先帝是陛下杀的……”空青唯唯诺诺道。
“放肆!”他拍了下桌子,桌上的茶杯受到剧烈的震动,哗啦啦碎了一地。
空青吓得一个哆嗦,趴伏在地上,她真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干嘛要说实话呢?
饮歌冷着脸,“说,一五一十地说,恕你无罪。若有一句隐瞒,你便陪母后去吧!”
“是!奴婢绝不敢欺瞒陛下!”空青仙官定了定神,徐徐道来:“声晚仙官这样说,太母娘娘自然是不信的……可声晚仙官说您恨先帝冷落太母,说的有模有样的,加上之前太母问您先帝的死因,您没有明言,所以太母就信了几分……”
饮歌目露杀意,“然后呢?”
“声晚仙官对太母娘娘说,如果娘娘肯自尽替儿子赎罪也就罢了,否则……就把您杀父弑帝的罪名宣扬地人尽皆知,一传十十传百,即便没有证据,也会有人信的。天帝就算高高在上,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这次饮歌没有拍桌子,也没有摔杯子。
他眼眶微红,瞳孔里燃起了熊熊烈火,仿佛只要他的眼眸动一动,火焰便能喷薄而出,烧掉整个九重天。
“把杀父弑帝的罪名宣扬地人尽皆知……”
“一传十十传百,即便没有证据,也会有人信的。”
“就算高高在上,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像魔怔了一样。
这位新天帝一向在人前温文尔雅,何时有过这样可怕的脸色,空青吓得脸都不敢抬,只恨不能赶紧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饮歌看到空青瑟瑟缩缩的样子,质问道:“你怕我?”
“不是。”空青断然否认,又轻声道:“声晚仙官巧言令色迷惑娘娘,但奴婢认为,陛下您仁孝,娘娘□□睿智,太母娘娘岂能尽信声晚挑拨离间之语、自尽为您顶罪呢?”
饮歌垂眸看着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奴婢跟随娘娘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娘娘是位忠孝节义的烈女子,对先帝用情至深,娘娘离去,只是因为舍不得先帝、太过伤心罢了!”空青说着,眼角里渐渐泛起泪花。
“你没有听母后抱怨过父帝吗?”饮歌淡声问。
空青回答:“娘娘尊重爱戴先天帝,怎么会抱怨先天帝。”
饮歌叹息一声,“你说实话。”
空青顿了顿,琢磨了一下措辞。“奴婢听说一句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怨。太母娘娘心里所有的怨,皆是因为对先帝用情至深啊!”
一句话触动了饮歌的心弦,原来这些年母后对父帝的抱怨,竟然让他会错意了。
饮歌微红着双眼看着外面,外面的风吹得有些急,树梢跟着风使劲摇曳着,吹来几片树叶。
当他明白父亲的爱,父亲离去了。
当他明白母亲对父亲的爱,母亲离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星辰宫的风,今夜格外凉。
“三棱,将声晚仙官关进天牢,不许人探望,别让她死了。查封她的府邸,不准任何人出入。”饮歌吩咐道。
自那以后,饮歌便将自己关到了沧海殿,没有音信。众仙在门外叩首跪请,皆无所获。紫菀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去找他,也没有得到回应。
一时间,各种推理猜想充斥在九重天,人心惶惶。
三个月后,沧海殿的门打开了。
从殿里迈出来的饮歌衣衫端正,眼眸清明,气宇轩昂,让人险些以为这三个月的避世是错觉。
他对当归吩咐道:“收拾一下,搬去逍遥殿。”
“是,陛下。”
“三棱,你亲自带人去九幽境门口守着,等九幽之门大开的时候,把天后接回来。”
三棱愣了愣,不敢违逆,“遵命。”
九重天的天牢分为三六九等,上等天牢可以安心安静地呆着,中等天牢隔三差五挨一顿皮肉之苦,下等天牢则把犯人双腿浸泡在水里,上半身遭受不断的天雷之劫。
蝉衣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下等天牢。
“姐姐,你来啦?”声晚凄然一笑,披头散发,形如鬼魅。
“你还有脸喊我姐姐。”蝉衣的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灰,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声晚淡声道:“看来姐姐自从失去仙官之位,过得并不顺心。”
“你害我失去的岂止是仙官之位!”蝉衣怒吼,“你知道毁掉一个人的名节比杀掉一个人还要可怕吗?!”
“我知道呀,姐姐,是我对不起你,我已经是阶下之囚了,你打我骂我杀我都可以,只要你能出气,让人诛了我的魂魄元神也行。”
蝉衣上前捏住声晚的脸,嫩白的脸几乎被她的手指捏成畸形,“杀你一万次都难消我心头之恨!你从三岁来到九重天,无依无靠,我一手将你带大,不让你受一点欺负,我有的东西一定会分给你,我对你这么好你居然害我,你没有心吗?”
声晚苦笑一声,眼睛里徐徐淌下两行泪:凄声道:“声晚三岁被全族灭门,怎么可能还有心?”
“那你去找魔界报这灭门之仇,为什么要害我!”
“姐姐,你也太天真了点吧,当真以为灭我余氏仙门的是魔界吗?”束缚双手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声响,她忘情地笑道:“姐姐,要不我跟你讲讲高高在上的那父子俩有多么无耻吧!”
“什么?”
“我三岁那年,天庭沦陷,天帝天妃被魔界所擒,流落在凡间的饮歌太子为了重振天庭,号召凡间各大仙门一起对付魔界。饮歌以魔界公主为人质,魔后自杀,魔界不攻自破。”
“这我隐约知道些。”
“我哥见魔界公主貌美,想让饮歌把公主赐给他,谁知道饮歌二话不说,蓝田剑出鞘,我哥当场魂飞魄散。”
蝉衣冷声道:“你哥色胆包天,罪有应得。”
“是吗?”声晚语气平静,眨了眨眼睛,道:“饮歌可以拿自己喜欢的女人当人质,却不允许别人惦记他喜欢的女人,真可笑。”
蝉衣垂眸,不敢妄议当今天帝。
“姐姐没话说了吧?这才哪跟哪啊,听妹妹继续给你讲。”声晚粲然一笑,“我哥被饮歌杀了,我爹爹去找天帝理论,天帝说一定给我家一个说法,重重惩罚饮歌。结果呢,一夜之间,我余氏仙门被灭族,我当时正好在叔父家里才躲过一劫。”
“你怎么知道是天帝干的?说不定是魔界报复……”
“呵呵,魔界自顾不暇,地锦忙着争夺魔君之位,哪有功夫搭理我余氏?何况,后来贴身侍女偷偷带我跑回余氏,正好看到了在那里收拾残局的天兵……”
蝉衣似是不可置信,“你那时候不是三岁吗?”
“是啊,三岁又怎么了?一个本该记不得事的年纪,却见到了满地亲人的尸体,见到鲜血从十丈台阶上往下淌成河,我每走一步脚下踩的都是亲人的血,我的鞋子上沾满了亲人的血,裙子上沾满了血,脸上头发上也沾上了血,想哭却哭不出来……我的贴身侍女被飞来的一剑扎透了身体,当场身亡。声晚姐姐,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一刻不曾消失过,在梦里哭着醒来的时候,我生怕眼泪哭成红色,被你发现到我心里的秘密……”
“可是,天帝开恩,派人把你接到九重天封为仙官……”蝉衣底气不足地说。明明是她害了自己,蝉衣心中仍然生出了不忍,她是自己从小带大的人,总归是有些感情,听到她的苦难遭遇却恨不起来了。
“蝉衣,换作是你,你还要对天帝感恩戴德吗?”声晚暴怒,沉重的链子砸在身后的铁墙铁壁上,双手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在墙上印出斑驳血迹,仿佛这些都不足以表达内心的痛苦。
“那我呢?我对你不薄,你为什么害我?!”蝉衣质问。
“因为,”蝉衣顿了顿,突然狂笑,“因为我要先让苍耳失去兵权,鹏举一定会把兵权给忍冬,忍冬倾心于我,对我言听计从毫无防备,我只不过趁机在他犒劳兵将的酒里下了点药,就让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蝉衣被这样的真相吓到,更被她疯狂的笑声吓到,捂着心口定了定神,道:“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五十万大军的命无辜,我的亲人就不无辜吗?鹏举把我接到九重天的那一刻我便立誓,要让整个九重天给我的家人陪葬!”声晚嘶吼着,吼到嗓子有些沙哑,看到门外的两个身影,咬牙切齿道,“可惜,最该死的人还没死!”
蝉衣屈膝,“拜见天帝,拜见忍冬仙君。”
“你退下吧。”饮歌吩咐。
“是。”蝉衣道。
“要是想活命,你知道该怎么做。”忍冬吩咐道。
蝉衣惊惧地看了忍冬一眼,道:“奴婢谨记。”
饮歌斜睨了忍冬一眼,“你不会还对她余情未了吧?”
“小仙经此教训,自当谨记,绝不再感情用事。”忍冬为表明自己的决心,挥手,滚滚天雷落下,无情地打在她的身上。
声晚疼的表情几乎狰狞,仍然坚持咬紧牙关,没有喊一声痛。坚毅如她,才不会在仇人面前求饶。
十八道天雷劈过,在声晚力竭气尽之前,天雷及时停下。
饮歌的这张脸在天尊出现之前曾经被称为六界第一美男子,现在穿上华丽威严的帝王服制,声晚冷笑一声,虚弱地唾道:“衣冠禽兽!”
饮歌并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到,冷冷看着她,“你的兄长垂涎本座的天后,该死!”
“你的天后?若非魔界公主告知鹏举派兵的日子,我怎知道什么时候下毒呢?”
饮歌从袖中拿出一物,道:“她给你的是这个吗?此药只能使人失去法力,不会毒发身亡。”
声晚嗤笑一声,头上因疼痛冒出的汗水将头发沾湿,垂在脸庞有一种别样的凄美。她讥笑道:“她可真是好心,居然特意讨来只使人失去法力的药。但我声晚不像她一样圣洁高尚,我要报仇,哪还顾得上什么无辜之人?何况五十万大军里面,或许就有当年屠戮我满门的人呢!”
饮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与她多言,任她如何无力地挣扎怒骂都无动于衷。
天牢里阴冷潮湿,声晚双腿浸泡的水里已经散发出阵阵恶臭,混着令人闻之欲呕的血腥味道。每隔一段时间天雷都会滚滚而下,又在声晚承受范围以内及时停止,让她尝尽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陛下,如何处治声晚?”忍冬请示道。
饮歌面无表情,淡淡开口:“声晚仙官陷害苍耳与蝉衣,废黜仙官之位,囚禁于天牢,静思己过,没有本座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忍冬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依这位天帝的性子,依声晚犯下的累累罪行,至少也会诛杀其元神,让她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就这……?” 就只有个陷害苍耳与蝉衣的罪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饮歌浑身散发着阴郁的气息,蹙眉道:“天牢里的刑罚全部用上,不准她死。”
“是。”忍冬拱手道。
忍冬陷入深思,陛下为何舍本逐末、替声晚瞒下最关键的罪名?他为何又嘱咐他们严守先帝之死的秘密?这位天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日,半夏上书,请天帝允准与苏叶和离。
天帝颁布诏令:“先帝赐婚半夏仙君与苏叶,原为两界修好,半夏仙君为弘先帝大义,屈尊于苏叶。然,苏叶掌魔界之权,醉心权欲,初无婚娶之意,后无爱妻之心。故赐半夏仙君与苏叶和离,从此各为嫁娶,再不相干。”
世人都觉得苏叶娶到半夏是祖坟上烧了高香,所以别人也认为苏叶收到和离诏书的那一刻应该是悲痛欲绝、悔不当初。
和离诏书送到魔界的时候,杜仲欢呼雀跃地从传旨仙官手里抢夺过来,正打开念一遍给众人听时,脸色大变,当着传旨仙官的面把诏书扔到地上,骂骂咧咧道:“饮歌小儿忒不是东西,竟把苏叶贬低至此,什么叫屈尊嫁给苏叶,哪里就委屈她了?”
苏叶在一旁笑得淡然,“和离是最好的结果,管他说什么呢?我只盼着天尊和君上回到魔界把娘娘救过来,娘娘和君上团聚,魔界安乐强大,苏某此生再无所求?”
杜仲凑过去追问道:“你再无所求了吗?”
苏叶想了想,说话的声音如泉水清澈,“我视你为毕生知己,若有杜兄经常来府上与我喝茶聊天、弹琴下棋,亦是吾最大乐事。”
“算你有良心。”杜仲扯出一个笑容,拍了拍他的背。
两人说说笑笑便往府内走去,苏叶说:“你方才说,琴音可助娘娘滋养元神,方才那曲《寄公度》有几个音我没有记住,若你不嫌麻烦就再弹一遍吧!”
杜仲的狐狸眼笑成一道缝,“永不厌倦。”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里面传来琴曲相和的声音,余音绕梁,几日不绝。
侍卫们用不可言喻的眼神暗暗交流了一下,他们怎么看上去比苏护法和半夏仙君还亲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