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华一开始认为,九幽境虽然沉闷,但有京墨陪伴,所以不至于太闷。后来她发现,的确闷得不行。京墨话不多,幽皇宫没什么乐趣,外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灵精怪,更可气的是——没有阳光,即便有夜明珠点缀如昼,跟热情满满的阳光比起来也是不一样的。
漪华借机将她的一项不需要任何成本的兴趣爱好——睡觉发挥到了极致,有时候一天能睡上五个时辰。
京墨对此很是无奈,眼神不经意地撇到了美人蕉批量收藏的胭脂水粉,突然产生了些兴趣。
研究了一会儿也没看懂哪样是哪样,根据自己并不存在的常识,他给漪华画了眉毛、涂了两颊、抹了唇红。
看着自己的作品,京墨开始怀疑这些东西对女子的容貌并无任何修饰作用,反而很……他倒吸一口凉气,找了湿毛巾准备偷偷擦掉。
毛巾刚要放在脸上,漪华睁开了眼睛,问:“你要干嘛啊?”
京墨表情平淡,眼神坚定,道:“怕你再发烧,冷毛巾可以降温。”
感动之情油然而生,她灿然一笑,“放心,我已经好啦!”
“那就好。”京墨动作优雅地将毛巾放回原处,拍了拍手,道:“整日闷在屋里,你嫌闷吧?”
“鬼怪之地,没什么好看的,出去碰上他们又得打架。”
“有我在,不会的。”
“那行。”
走出幽皇宫,外面便是漆黑的世界,四处燃着篝火。
这条路的景象并不美观,断壁残桓、废弃宅院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静的没有任何声音,阴风一吹,飘来几片落叶枯草,更让人觉得凄凉。
漪华道:“九幽境不与外界往来,但到处都有凡间的影子,好像还被火烧过。”
“很久之前,这里是凡间的一个国家,叫做落羽国,山河壮丽、人声鼎沸。后来落羽国与邻国征战,战败后,邻国的将军下令屠城,几万百姓就地被杀,无一生还,落羽国也成了邻国的一个城邦,叫做落羽城。邻国的百姓搬到这里后,接着就爆发了瘟疫,邻城的人怕瘟疫蔓延殃及自身,发动力量将这里围困,放火烧城……从此以后,这里被认为是灾城,人迹罕至。”
漪华大惊:“他们把这里有病的没病的全部烧死了?”
“嗯。”
“这与直接杀人有何区别?不思救治也就罢了,若是害怕瘟疫便躲得远一些,为什么烧死他们!这里的官府不管吗?”漪华气愤地说道。
京墨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淡定,时隔多年,想起当时的场景,他的眼眸里溢满悲悯痛惜。
“有个词叫法不责众,即便政治清明,当犯同一个错误的人很多时,法律往往会失去效力。”他说。
漪华长久地默不作声,村民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他们便能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的性命?官府又能如何呢?杀了一城的人,给另一城的人出气?
先是全部被杀,接着被放火烧城,现在听着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亦可以想象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是多么残暴血腥。断壁残桓里,似乎能听见当时无助的人们在这里的呼喊声和惨叫声。
京墨戳了戳呆愣的漪华,示意她继续往前走,他继续道:“他们冤魂不散,化作鬼魂,煞气越来越重,吸引别处的鬼怪也跑到这里来,逐渐成了一个鬼怪聚居之地。白敛便想着既然这里适合鬼怪生存,不如把六界的鬼怪都弄到这里来,鬼怪与凡人分开,相安无事。这便是九幽境的由来。”
漪华忍不住感慨:“原来令凡人闻风丧胆的鬼怪,曾经只不过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瘟疫蔓延,不想着去救治反而放火烧城,人间君主残暴至此,神仙不管吗?”
“攻土掠地、争权夺利向来就有,不能被禁止,不能被消灭。六界内务,各不相干,为神为仙都不能逾越界限。凡人是最脆弱的物种,若是神仙妖魔都去插手,凡间岂不乱了秩序?除非有一界越界了,神仙才能管。”京墨道。
“白敛天尊是不是曾经想过要管?”
“她呀!”京墨感叹一声,拉住她说:“该右拐了。”
顺着京墨的指引右拐,走了没多远,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松软,九幽境里竟然有一片湖泊,在星空照耀下泛着粼粼光泽。
天高地阔的感觉,漪华登时兴奋起来,甩了鞋子冲着湖边奔去,张开双臂大喊着:“啊!我来啦!”
京墨浅笑,一脸温柔地跟上他的脚步。
“湖里有没有鱼?”
“你想吃?”京墨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思。
“嗯。”
京墨念了几个诀,湖水从中间被劈成两半,湖里的鱼一个接一个地主动跳到湖面上,漪华看的开心,大喊道:“够了够了,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京墨这才收手,湖水合二为一,又恢复了原来风平浪静的状态。
漪华看着地上摇着尾巴的鱼犯了难,她虽然很爱吃鱼,但不敢碰活鱼,更别说杀鱼了。于是将恳求的目光移向京墨,说:“要不……你来?”
京墨轻轻摇了摇头,真诚地说:“你吃你来,反正我不吃。”
漪华盯着垂死挣扎的鱼儿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拿出了必死的决心,狠狠地抓起了一条鱼。
鱼身滑腻,她抓的越牢,鱼溜得越快,一个鱼儿打挺飞出去,无情地朝着京墨的脸砸去。
京墨的瞳孔放大,望着直奔而来的大鱼,使出十成的力气飞身而退,退了好远好远……
等受惊的京墨返回来的时候,漪华对他说:“这是我见你飞的最快的一次。”
京墨面色不善地问:“你要烤着吃吗?”
“嗯,但我不会。”
“这有何难?”京墨自信地说。
然后,漪华就看到京墨朝着可怜的鱼儿放了一把火,火苗滚滚,散发出又腥又怪的味道。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鱼被烤了。
火苗熄灭以后,地上只剩下七零八落的黑乎乎的东西。京墨指着这团难以描述的东西,心虚地问:“你……想吃吗?”
漪华脸部僵住,艰难地回答:“你觉得呢?”
京墨两手抵在下巴上,认真严肃地分析道:“杜仲难道不是这么烤的吗?”
漪华皱着眉头,“杜仲会把它穿在木枝上。”
“我再试试。”京墨抬手,准备再弄一条鱼来。
“不用了!”漪华赶紧摆手,说:“我突然想到,这里的可能有煞气,不好吃。”
“没事,我能把煞气去掉。”
“不!”漪华深吸一口气,灵机一动,“这里没有调料,我们还是出去以后再吃吧!”
“也好。”京墨这才勉为其难地放弃了继续糟蹋鱼类的想法。
没有日光的九幽境,漪华对时间的观念没有那么强烈。不知不觉已经有月亮升起落在湖面上,疏星淡淡,已经是晚上了。
漪华坐在一个地方,手托着腮。
京墨在旁边躺着,两手托着头,恰好能看见她被自己抹的五花八门的脸。
“你在想什么?”京墨镇定自若地问道。
“想猴子的故事。”
“猴子?”
“嗯,一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孙猴子,我曾经与苏先生非常深刻地讨论过这个故事。”
“讨论出什么了?”
“觉得你很像这只猴子。”漪华回答。
京墨顿时从地上弹了起来,自我检查了一下没有任何瑕疵的仪表,问:“哪里像了?”
漪华眼里漫出一点哀伤:“那只猴子战无不胜,打遍六界无敌手,过得自由自在。后来,他有了一位很能惹事的师傅,为了救自己的师傅,他多次陷于危难之中……猴子还是那只厉害的猴子,只不过有了累赘,就看上去不那么厉害了。”
京墨一巴掌甩到她的胳膊上,嗔道:“没大没小的,你倒是会给自己提辈分,竟然把本尊比喻成猴子!”
好好的一顿多愁善感,被京墨打破,一腔伤春悲秋的情绪截然而止。
突然换作温柔的语气,京墨点了拍拍她的手,目光如水,道: “你从来不是我的累赘。”
迎上他的眼眸,漪华不由自主地绽放了一个笑容,明媚动人,眸里差点闪出泪光。
耳边回荡着苏先生说过的话:“猴子从不觉得师父是个麻烦,是师父让这只不知冷暖、没心没肺的猴子才懂得了人间温暖。”
这一瞬间,恨不相逢未嫁时。否则,这一刻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向他表明心意。
京墨道:“你不觉得这次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嗯?”
“来这里之前,我并未算到会遇见它们四个,是我失算了。”
漪华笑道:“也有你失算的时候。”
美人蕉和四只神兽跟魔界无冤无仇,他们全是冲着京墨来的。若不是他们阻挡,漪华完全可以从容应付九重天的势力。
“对了,前几天我发烧的时候,没有说胡话说梦话吧?”
“发烧的时候?没有。”京墨回答。
漪华放下心来,“那就好。”
又是很久的谁也不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呆着,一个胡思乱想,一个瞧着二郎腿优哉游哉。
“呀!”漪华大叫一声。她很想跟京墨一起聊天,终于又找到一个新的话题。
京墨以为她发现了自己的新妆容,把二郎腿放下,问道:“咋了?”
漪华指着那团被烧得漆黑的东西,说:“看到那条被烧焦的鱼,我就想到了无辜烧死的百姓……其实,那些鬼怪想出去,是因为他们原来就是凡人啊,他们期待自己原来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京墨叹息。
“其实……”漪华犹豫着,尽量委婉地对他讲:“我知白敛天尊与你都是为了六界苍生,可是这里的人也是无辜的,他们或被杀死、或被烧死,死了以后只能留在这个终年不见天日的地方……仰观宇宙之大,六界生灵当同享。如果说放它们出去会伤害凡人,那为了凡人而伤害它们就是对的吗?既然众生平等,为何鬼怪就得给凡人让路?”
京墨一脸凝重,这个问题他也曾经质问过白敛,问她为何要囚禁所有鬼怪?
除了因为这里适合鬼怪生存,白敛还有一个更霸道的理由。
“因为凡人人多。”京墨道,“这是当年白敛给我的理由。”
“伤一人而护万人被称为大义,那伤百人而护万人又算什么?”漪华叹息一声,“不过,白敛天尊已经尽力顾全大局,我虽觉得其中的道理有些不妥,却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京墨戳她额头一下,笑道:“你长大了哦!”
漪华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一副看破一切的样子,不知我最近操了多少心。”
“你为什么事操碎了心呀?”
“比如饮歌会怎么对付我,凭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担心他会对魔界不利。”
京墨轻轻摇头,“我猜他已经荣登天帝宝座,册封你为天后。”
“不是吧?我那一掌可是奔着他去的,他的老子因我而死,五十万大军没了跟我也有关系!封我为天后?怎么可能,哪有那么贱的人……”漪华稍微一想,突然开悟:“他本来就是个贱人。”
京墨指着远处,说:“看湖。”
月光照耀的湖面上,几条青色的鱼跃上湖面,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圈,落下,又跳起来,重复着这个动作,带起飞扬的水珠,漾起一圈圈涟漪。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漪华赞叹道。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京墨接道。
漪华开心地站在湖边,此情此景,身畔此人,夫复何求?仰观苍茫夜色,俯瞰……这是什么鬼?!
湖面上映出了一张被狂野描绘过的“花容月貌”。
“京墨!”她跺着脚,气呼呼地喊着他的名字。
京墨伸出一只手,试图稳定她暴躁的情绪,“这不挺好看的嘛!你们女人不都喜欢化妆嘛!”
“我跟你拼了!”漪华冲过来,两手掐上了京墨的脖子。
京墨吓得连呼“饶命”,一个不提防就被她按倒在了湖面上,近距离看着她五光十色的脸,一不小心他“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你还笑!什么时候干的?”漪华掐着他的脖子,却没有真的舍得用力。
京墨一个翻身反守为攻,按着她的两肩,说;“你要是嫌不好看,大不了我再给你画一次!”
漪华觉得自己不能占了下风,推开他重新把他压在身下钳制住,说:“你让我给你画一次妆,这事就算过去了!”
京墨两眼一瞪,一脸正气:“不行!”
“把你化成个俊俏的大姑娘。”
“……”
“……”
湖面的沙滩上,夜色里,两人翻滚打闹,嬉嬉笑笑,背后明月高悬,鱼跃湖面,凉风徐徐,给终年不见天日的九幽境带来了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