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小筑里，漪华提笔蘸饱了墨，在米黄色的宣纸上挥毫泼墨。“苏先生，你看看我过来看看我这几个字？”
    苏叶转过屏风，拿起案上的纸张，眼中惊异之色愈浓，大赞道：“‘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笔力遒劲，清新俊逸，又颇有风骨，公主好字啊，不愧是天尊之徒！”
    “天尊……之徒？”漪华抬眸，京墨从未说过她是他的徒弟，难道别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吗？
    苏叶并未看出漪华的言外之意，突然想到了什么，激动地问：“公主，外面的牌匾上，‘墨园’二字，难道是天尊的手笔？”
    “嗯。”
    苏叶的书生意气一旦被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拾。他还有再问，多亏此时绿柚及时进来，向漪华和苏叶依次见礼后，回道：“公主，九重天来了一位仙侍，号称是饮歌太子的近侍，请您随他去天庭一趟面见饮歌太子，有要事相商。”
    漪华正在低头端详着书说上的笔架，研究狼毫、羊毫、紫毫毛笔的区别，恍若未闻。
    苏叶眯了眯眼睛，轻声道：“好大的架子……”
    绿柚静静地站着，不急不躁地等着公主的答复。
    “不必理他，在外面站够了就回去了。”漪华对绿柚吩咐着，说出来的话轻飘飘的像游丝。
    “是，公主。”
    绿柚前脚刚出了门，苏叶便凑上前道：“公主可否把这幅字赐给在下？”
    “啊？”漪华面色尴尬，见他讨字的神情无比真挚，区区几个字而已，便道：“你要是不嫌弃就拿去吧。”
    苏叶像捡了大便宜似的喜滋滋地捧着回了苏府，推门而入时，正好与从里面破门而出的杜仲撞了个满怀，手里的东西一个不小心就飞了出去。
    “你来干嘛？”苏叶一脸嫌弃地问着，捡起地上的书纸。杜仲多次不告而来，对此他已经被逼的习以为常了。
    杜仲指着他的鼻子，喘着粗气道：“小苏苏，我有正事找你，事关你们家公主和天下苍生，来，你快进来！”杜仲抓着苏叶的手腕将他塞到屋里，看了看四下无人，“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你把公主送我的字弄褶了！”苏叶怒目圆瞪。
    杜仲一把抢了过来，他一眼就能认得出漪华的字，看了上面的内容后，突然哈哈大笑，叫道：“小漪华竟然瞧上你了，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可就省心多了！”
    “什么？”不懂其意的苏叶语气还很淡定。
    望着苏叶这张俊俏略带憨厚的脸，杜仲的表情一瞬间从狂喜变得沉重，心中复杂万千，一面狂喜，一面苦涩，一边欣慰，一边落寞。
    苏叶瞧着纸上的十六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我方才只顾着公主的字好看，便厚着脸皮向她讨来，公主仁善才没有拒绝我，让仙君误会了。”
    “啥！这不是漪华送你的情诗，是你死皮赖脸问漪华讨来的！那你快跟我说说，你确定小漪华对你没有意思？那你对小漪华有没有意思？”杜仲原地跳起来，随手打了苏叶的肩头一把。
    苏叶带着合宜的微笑慢慢摇了摇头，彬彬有礼道：“在下不才，岂能入公主法眼？公主高贵圣洁，是苏某终极一生要效忠的主子，岂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
    “当真没有？一点也没有？”杜仲盯着苏叶的眼睛，再一次向他确认。
    “当真没有，一点也没有。”苏叶坦荡回答。
    杜仲觉得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刚长呼一口气，突然意识到：“不对！”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仙君可知，公主所说的‘如玉之人’是谁？”
    杜仲茫然地看着苏叶，正了正神色，“你觉得是谁？”
    “难道是……不会是……”苏叶犹豫着。
    杜仲拧着眉毛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
    苏叶叹息：“哎，公主果然对饮歌太子念念不忘……”话未说完，苏叶的脑门又被杜仲无情的打了一下。
    杜仲恨铁不成钢地唾道：“你这个呆子！她要是惦记饮歌，本仙君我能愁成这样吗？小漪华喜欢谁都行，喜欢饮歌喜欢天帝，哪怕是喜欢本仙君我也忍了，但她唯独不能喜欢那人！”
    杜仲一气呵成地说完，苏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可置信道：“是天……天尊？”
    杜仲重新老成持重地点了点头，眉头深锁，叹息连连。
    苏叶也跟着叹息一声，双手背在身后在屋里踱步半圈，道：“天尊备受天下人爱戴，对公主有救命之恩、教授之情。可是天尊心怀天下，定不思七情六欲之事。仙君此来是想让在下劝阻公主，万不可一厢情愿，以免越陷越深。”
    杜仲感动地上前握住苏叶的双手，一脸欣慰地望着他，说：“知我者，你也。”
    “你……握疼我了……”苏叶觉得不好意思，从他紧攥的双手中抽离，退后一步，说：“苏某定会想方设法劝说公主，多谢仙君前来告知。”
    杜仲的笑容从真诚慢慢变得有些老奸巨猾，他习惯性地去掏袖子，“你聪慧过人，本仙君一直很来欣赏，最近种了一株雪儿流苏，觉得颇为符合你的纯洁气质，特意给你带来……”
    什么也没掏到，刚才他在天尊那里心虚，已经将雪儿流苏种在玉山了。
    苏叶看着他的动作，苏叶在袖子里掏了一会儿，脸色突然不对劲，转成呵呵一笑，道：“本仙君担心小漪华，出来得太着急忘了带，下次再给小苏苏带来。”
    希望落空，苏叶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期待杜仲的雪儿流苏。
    “仙君，苏某有一事请教。公主一直唠叨自己没有件趁手的兵器，仙君见多识广，不知何处盛产适合女子的兵器？”
    杜仲斜睨着他，心想：好呀！一个个的都在帮漪华找兵器，她上辈子哪里来的运气，竟能让这么好的两位男子都对她这么上心？
    苏叶腼腆一笑，解释道：“仙君不要误会，公主身为魔界之主，岂能没有件趁手的兵器？急公主所需，为魔界面子着想罢了！”
    “行，等本仙君想到了就告诉你，不要告诉漪华我来过哟！”
    瀑布倾泻而下，漪华坐在瀑布上的大石头上，低头趴在自己的膝盖上，当年她站在这里跳舞，并不知瀑布下的京墨也在看着。那时何等无忧无虑，连舞蹈都是随心而舞。如今物是人非，再不复往日的随心所欲。
    这一切，从饮歌将蓝田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当着众人逼死母亲开始，自在的日子再也没有过。
    一把扇子悠悠地飞过来，自己展开，轻轻地为漪华扇着清凉的风。
    漪华这才意识手掌被自己掐出了印子，额间露着渗出了一层薄汗，原来恨意可以让人忘记自己。她调整情绪，轻声唤道：“苏先生？”
    白色的影子翩然而来，踏水无痕，在离她两步的地方站立。她的眼睛一亮，复有恢复黯然。
    “公主在想什么？”
    “你刚才飘过来的样子，恍惚间让我以为是另一人。”
    苏叶看起来十足的书生意气，有的时候不太喜欢开口，有的时候愿意侃侃而谈，是一本让人读不厌倦的书。
    京墨优雅清冷中带着一份不易察觉的洒脱，和一份对天下了如指掌的淡然，如一汪清澈透底的水，可滋润万物，也可毁灭万物。
    苏叶谦道：“苏叶粗鄙，怎敢与天尊相提并论。”
    漪华抬眸，奇道：“你怎么知道？”
    “杜仲仙君曾说过，天尊一身白衣潇然，不染尘埃，在下恰好也爱这书纸一样的白色。”苏叶不好意思的笑笑，“公主在众人面前的眼神、独处时候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所以在下斗胆作此猜想。”
    “你倒是会猜。”
    “公主觉得男女之爱为何物？”
    “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漪华回答。
    “那没有回应的爱呢？”
    漪华沉思后，道：“是一个人的风花雪月。”
    苏叶脸色平静，说：“风花雪月美丽，可惜风可触不可捉，雪可捉不可拥，月可望不可得，花可得却不能长久。”
    苏叶又道：“在下虽然无缘得见天尊，想来定像那皑皑的山上雪、皎皎的云间月，令人心生仰慕。可是，公主，这种高不可攀的仰慕不会有任何结果。”
    漪华被苏叶点出了心事，更被他一语点中了心中的落寞。她久久不语，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坐在大石头上。
    “昨日杜仲来找过你了？”
    “是。昨日在下不分轻重，硬向公主讨了字……被杜仲仙君看到了。杜仲仙君追随天尊多年，是最了解天尊的人，苏某不愿看到公主伤心。”
    “知道了。”这三个字，是不死心的不甘愿，又是不得不保持的理智。
    苏叶心有不忍，道：“在下有一大胆之言，公主不如去向天尊表明心意。即便天尊婉拒，也比这样自苦强得多。”
    “你都猜到他会婉言拒绝了……”漪华苦笑。
    苏叶一脸悲悯地看着她。
    漪华抬头，日头有些耀眼，她突然展颜一笑，开玩笑道：“苏先生，你说，饮歌会不会提出娶我啊？”
    苏叶一惊。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拈花小筑，果果跑过来，拽着漪华的胳膊，问道：“漪华，你看我这身好看嘛？”
    她穿着云雁细锦衣，搭配着苏绣露华浓百褶裙，苏叶笑道：“果果姑娘花容月貌，苏某见了，险些以为魔界多了位公主呢！”
    三人的笑声爽朗，丫鬟们也跟着笑了。
    果果抿着嘴不好意思地拉着漪华的衣袖，只见绿柚走进来，禀道：“公主，天庭来人了。”
    “谁？”漪华扬了扬眉。
    “饮歌太子。”
    漪华与苏叶对视一眼，对绿柚吩咐道：“去魔云宫会客吧！”
    小白紧两步跟上，忙说：“我要去保护漪华。”
    苏叶眼睛一转，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跟去，便道：“公主会见故人，苏某便不去添乱了。”
    漪华微微一笑，只带了果果去魔云宫。
    她拖着苏绣薄水烟逶迤裙，额间坠着晶蓝色水滴坠，目不转睛、步履优雅地坐在魔云宫主位上，一言不发。
    他第一次见她这个样子，除了一张绝美的脸，周身的气质哪里像花城那个纯洁可爱的漪华，而是高贵冷艳的魔界公主。
    而他一身皇家贵胄的黄色锦衣，头发用金冠束起，记忆中的这张脸让漪华觉得面目可憎，脑子里只想到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个词。
    花雨纷飞，轻纱掩映，面对这张倾国倾城的容颜，饮歌轻声说：“漪华，你还好吗？”
    小白站在漪华身边，冷眼瞧着他，没好气道：“公主的名字岂是你叫的起的，你还是尊称一声‘公主’吧！”
    饮歌自己寻了处看似舒适的地方坐了下来，道：“我向来不是个喜欢解释的人，不愿为自己多做辩解，日久见人心，哪怕有什么误会，总也能解开的。我想了很久，我的不解释，其实也让你难过了，所以觉得有必要来解释。”
    漪华的眼神看不出情绪，声音干脆：“那你解释吧！”
    面对这样的她，饮歌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不愿伤你，却还是伤了你，这些年来，我对你的歉意从来只增不减。当年那样的情形，我是必然要救出父帝的，可若是两边大动干戈，只会两败俱伤。”
    漪华恍若未闻，她伸手，捏住一片微风送来的桃花瓣，放在唇边轻吹一口气，仿佛被回忆伤了情，毫无提防地潸然泪下，那样青葱天真的岁月，那个无忧无虑的漪华，终究是回不去了。
    饮歌心中一动，起身到她面前，急道：“只要你愿意，我愿意用往后所有的时光来慢慢补偿你。”
    她泪中带笑地对他说：“我心已死，如何补偿？”
    “只要你嫁给我，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不是做妾，是天庭的太子妃，我会保护你，和你一起守护魔界！”
    漪华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心中暗道：和我守护魔界？你是想要魔界吧！
    “当年你把我带上天庭关起来，说要保护我，我差点被你母亲和紫菀害死。但我依然不死心地想，你要是突然出现该多好。可是你没有。”
    “后来被地锦逼上刑台，蟒蛇鞭打在我身上，那时候我想，你会不会突然从天而降来救我，只要你出现，说不定我会原谅你。可你没有，那一天，你娶了紫菀。”
    “后来去了玉山，每天我都在想，你会不会来玉山找我，可你还是没有。每天我练功累到精疲力竭的时候，我都会在夜里想，第二天你会不会出现在玉山山下，告诉天尊你想要见一个叫项漪华的人。我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往玉山下望了多少次，只要能看见你的身影，我就原谅你，可你始终还是没有来。”
    “时光如沙漏一点一滴消耗我对你的思念，我慢慢地接受现实，我知道你不会再来，我也不必再等。当我踏出玉山一层层的台阶，我知来日你我必会相见，但我对你的喜欢早已被时光消耗殆尽。”
    “天尊不允许我去玉山找你……”饮歌急忙解释。话未说完，饮歌心头略过一丝狂喜，双手掰住漪华的肩头，欣喜若狂道：“漪华，你的意思是，你喜欢我，至少，你曾经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不回答，嫌弃地将他推开，轻拭眼角的泪水，唤道：“你我如今已无话可说，绿柚，送客！”
    饮歌一时心慌意乱，险些忘了要事，正色道：“漪华，可否屏退左右？”
    漪华见他郑重其事，便让人都退下后，又道：“我不避讳果果，你说便是。”
    饮歌望着她，柔声道：“漪华，魔后并没有死，你会不会原谅我？”
    漪华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颤声道：“你说什么？母亲她……你不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饮歌，你……”
    “我岂能与你开这样的玩笑？我最近才得知消息，只是……你这些年在玉山，难道天尊没有告诉过你？我既然能探听到，天尊自然也知道。”
    “母亲在哪里？”漪华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问。
    “我不知道。”饮歌干脆地答道。
    漪华怒道：“那你凭什么说……”
    “我知道魔后对你意味着什么，我定然不会用此事欺骗你的。我当年急着带你回天庭，并未关心魔后，想来是我父帝顾念与先魔君早年的一点情谊，救了魔后。我的确在父帝的书房外听过魔后说话的声音，言语之间确定是魔后无疑。但是后来我悄悄再去时，书房已经被父帝改了构造，魔后的气息也消失了。”
    “漪华……”果果跑过来挽着漪华的胳膊，轻声唤道。
    她破涕为笑，紧紧握着果果的手，颤声说：“母亲还活着……活着……”
    饮歌想上前抚慰，见漪华正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想到自己的安慰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便道：“漪华，此事事关重大，我会在天庭为你留心。父帝行事缜密，你莫要冲动去寻。”
    漪华心头憋闷，没有方才绘声绘色装作余情未了的心情，道：“饮歌太子还有别的事吗？”
    “漪华……”他开口，带着愧疚难过的心情，“我们在花城时相处的一直很好，若没有那事，我们或许早已经在一起了。”
    果果冷哼一声，漪华沉默不语。
    “魔后还在人世，我们之间便不再有隔阂，对不对？我已经说服了父帝，让你做我的太子妃。对，你嫁到九重天来以后，就可以慢慢寻魔后的消息，父帝也不会再为难魔界，一举两得，你看好不好？”饮歌说得急切，眼中期待的神色越来越强烈。
    漪华眉毛一扬，嘲讽道：“太子妃？不是做妾吗？”
    饮歌轻声一叹，柔情似水地望着她，说：“无论妻妾，无论你是项漪华还是魔界公主，我在我心里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不愿意！”漪华干脆地回答。
    饮歌了解漪华的脾气，他此次前来早就做好了吃瘪的心里准备，对漪华这样的答复一点也不奇怪。他温雅一笑，道：“无妨，我愿意等。”
    “绿柚，送客。”她扬声唤道。
    饮歌翩翩而来，翩翩而去，温文尔雅，金贵无双。对漪华有愧又如何？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饮歌太子，他依然最有资格娶到魔界的公主，他什么都没有失去，他想得到的都可以慢慢得到。
    漪华拒绝得那样决绝，那不只是国仇家恨，还有因爱而生的恨。饮歌不由得抿嘴一笑，在凡间的日子里，她焉能对他无情？
    饮歌前脚刚走，果果便要对漪华进行当头棒喝，万万不能对饮歌留有一丝旧情。
    “果果，你听，什么声音？”漪华，倾听着外面若有若无的琴声。
    果果左顾右盼，道：“哪有什么声音，我没听见啊。”
    “京墨来了……”漪华提起裙摆，像追逐着一束光，冲出了魔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