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漪华右手托着腮帮子,安静地听京墨说话,安静地欣赏他的倾世之容。
京墨说,识文断字乃学习之本,琴棋与画是衍生的情操,世间的一切风雅都要从识字读书开始。
京墨说:“你先写几个字。”
漪华想了想,准备拿出自己的绝技,在纸上写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京墨奇道:“你会苏东坡的词?”
“花城里有私塾,我在外面偷听的。这首诗先生教了很多遍,他们没记住,我记住了。”
京墨笑道:“不愧是小公主。”
漪华继续啰嗦道:“爹娘说,读书是男孩子的事,女儿家在家侍奉父母,将来侍奉夫君即可。为什么女子要伺候夫君,不能读书啊?”
京墨道:“因为他们是错的。”
他心道:让漪华侍候夫君?我倒想看看哪个凡间男子敢消受。
“京墨,我有个邻居叫于铁柱……”
“读书要心静,切忌话多。”京墨打断这个小话痨。“你可知这首词的下阙?”漪华摇摇头,说她要卖花,那节课翘了。
他执笔,写下了这首词的下阙:料峭春风吹酒醒,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京墨特意写了比较符合女子的簪花小楷,一边写一边用字的笔画给他演示。“书法有九势,落笔、转笔、藏锋、藏头、护尾、疾势、掠笔、涩势、横鳞竖勒……”
漪华心中暗暗感慨:我粗陋至此,在他面前真是云泥之别。
她沉了沉气,一笔一划地尽力写出最好的字。写完后与京墨的字稍加对比,她又嘟起了嘴,一脸自卑难过。
京墨索性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笔地教她。他的手好看而修长,不染一丝尘瑕,涓涓墨色在笔下流淌,与他的淡薄品性相得益彰。
他的手好凉啊,但还是要忍着。
漪华赞叹道:“哇,你写的字真好看啊!”
漪华恍然抬头间,正巧迎上京墨精致的侧颜,一缕鬓发垂在耳前随风流淌,像孩提时代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绣花,她的鬓发随动摇动,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无比亲切,充满回忆。
童趣未散,她对着京墨耳前的鬓发轻轻吹了一口气,想看看这缕头发能飘多高。
京墨没料到她来这么一出,手一抖落下了一个大墨点。
漪华无辜道:“啊,京墨,对不起啊。”
“抄上一百遍。”京墨神色微变。
侍女们又被公主吩咐了出来。她们私下讨论,不知玥娘娘是从哪里为公主寻来的教书先生,这惊为天人的容貌气质,说不定是玥娘娘挑的准女婿呢。讨论到这里,侍女们又长叹一口气,感慨苍天弄人造化不公,若自己也有公主这般出身与容貌,再嫁个京墨这般的夫婿,此生真真是了无遗憾了。
而她们的公主此时正挑灯夜战,抄她的一百遍。她深刻地记着京墨说的话:“提笔要稳,握笔要准,落笔要轻重有度,落笔重处显遒劲有力,落笔轻处显优雅淡然。”
第二天,她黑着眼圈把厚厚的一百遍交给了京墨。今天的风儿微小,漪华便让人把桌子搬到了外面。
京墨决定小姑娘家写出来的字应该清丽婉约,教她时自己特意用了适合女子的簪花小楷。漪华学的便是簪花小楷,只是这簪花小楷写着写着便成了行楷,不仅没有潦草之感,反而多了些潇洒不羁、大气狂放的意味。
他夸赞道:“小公主写的不错。”
她笑眯眯地凑到京墨旁边,道:“京墨,你写一下‘拈花小筑’这几个字。”
京墨也不多问,提起笔来便写了。漪华笑得一脸灿烂,连忙收了京墨手中的纸,回到书桌前面乖乖地坐好。
今日学习《诗经》,曾有圣人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项漪华十六岁的年纪,正是思无邪。
京墨盘腿坐在案前,一笔一笔地写着什么。
粉白樱花落在京墨洁白的衣衫上,漪华悄悄瞄过去,京墨的眉眼长得极好,双眼皮从中间向外划出一道柔美的弧度,像凤凰的尾巴,还有点像狐狸,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偏偏他又生了一双英俊的剑眉、一道轮廓分明的下颌线,中和了眼睛的柔美和妖媚。
眉眼一收,他是高贵冷艳的翩翩公子;眉眼展开,他是无忧无虑的邻家少年郎,恍如春暖花开、星河灿烂。
他抬起头来,见漪华正在盯着他看,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浅浅问道:“写完了?”
项漪华瞬间失神,慌忙抽了下面一张纸将自己写的字盖住。米色宣纸轻薄,纸香芳郁,被盖住的字隐隐约约能看到几分。
京墨伸手想要把她盖住的纸拿起来,项漪华很警觉地两只胳膊交叉放在桌案上,正正好好压住自己写的字。看着京墨悬在半空的手,她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开口道:“你刚才在画画吗?我想看。”
京墨眨了眨眼睛,笑道:“你写的字,我也想看。”
漪华的两只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既然躲不过,索性豁上让他看好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看着眼前美男子顺便想到了这句话,并没有什么别的龌龊心思,正大光明。
她将手中的宣纸一扬,昂首道:“你拿去看吧。”
京墨并没有看她手中的纸,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漪华,道:“公主谬赞。”
原来他早就看见了!
“你!”项漪华瞪着他。
“我曾经在书上见到过这句话,不知是何意,还请您赐教。”项漪华突然变得无比谦虚。
京墨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说:“就是赏心悦目的意思,跟看风景一样。”
漪华鼓起腮帮子,故作生气地指着他道:“你竟然偷听本公主与青黛姑姑谈话。”
“实属无意,只听到了这一句……”
“哈哈哈!”说时迟那时快,项漪华飞速地从座位上起身、跑到京墨的书案前,炫耀般地拿起他的画招摇,一脸得意。
京墨看着她的样子,宠溺又无奈地摇摇头。
“瀑布悬崖吹桂花,松月风泉樱花洒,紫藤爬上秋千架。星河……哎呀,没写完呐?”
项漪华急于展示自己认得上面所有的字,念完了诗以后才仔细去看这幅画。瀑布桂花,朗月疏星,紫藤樱花,正是拈花小筑里的景色。
“后面的是什么,我模仿你的字迹写上好不好?”
“不好,忘了。”京墨回答简洁明快。
项漪华并不在意,仍旧无比真诚地夸赞他的高超画技。“那就等你想起来再补上,嘻嘻,画的真好,能不能把画送给我啊,我让人裱起来,挂在我的书房里。”
京墨趁她细致观察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画抢过来,非常爱惜地一点点卷起来在手中拿好,才正式回答她,“不好。”
“啊?”项漪华没想到被拒绝地这么干脆。
一瓣粉色的樱花从不高的枝丫上掉下来,落在项漪华乌黑的头发上。京墨优雅地伸手,想要替她拂去发上的落花。项漪华随着他伸手的动作慢慢仰头,昂起下巴,满脸都是“你要干嘛”的疑惑神情。
京墨见他如此不解风情,略感无奈,伸手拈一枝不高的花枝,故意在她的头上摇晃了几下。
樱花树下,花雨纷飞,樱花落满头,拂了一身还满。
侍女们远远看着,巴不得自己就是樱花树下与京墨并肩而立的佳人。
项漪华一直尊他敬他,认为京墨是高贵清冷、遗世独立、绝不容侵犯之人,自这之后再也没了这种想法。
京墨比她高出将近一个脑袋,奈何她只能跳起来才能够得着花枝。她自然想还回去的,此刻若是跳起来抓头上的花,非但不能像京墨那般轻松,反而会让京墨觉得她滑稽可爱,白白贻笑大方,所以漪华只能忍着。
花瓣从脖子落到衣服里,她忍着挠痒痒的冲动,悄悄安排了青柠去摘一把桂花。
京墨急忙转移话题:“你可知,那晚是怎么掉下来的?”
“你说那天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高处,一不小心就掉下来了。”
“我是说,你是怎么飞上去的?”
那晚漪华躺在秋千塌上睡着了,后来就飘到了半空中。因这里是个会法术的世界,许多事情都离奇得很,多一件离奇的事情,漪华也没有细想。
她猜想:“母亲说,睡莲有灵性,用了睡莲池的水,以后就能修炼法术,难道是……”
京墨点点头,“正是如此。你拥有了法力,但是不会控制,玥娘娘没有教你吗?”
“我母亲找老神仙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京墨奇道:“老神仙是谁?”
漪华习惯性地嘟嘟嘴,虽说她很信任京墨,但不知他是什么人,告诉他也没什么用,便敷衍道:“老神仙就是白发苍苍、一大把胡子的老神仙喽!”
京墨在脑海中飞速地把四海八荒的老神仙捋了一遍:广陵仙翁?秋洲老仙?琉璃仙人?玥娘娘何时喜欢与这些老家伙交往了?”
“呼!”漪华鼓起腮帮子,将手里偷偷攥了好久的桂花尽数吹到了京墨面前。
干完了坏事,项漪华忙提着裙子跑了,她故意跑到瀑布下面,只要他敢过来,便要泚他一身水。
京墨将落在衣衫上的桂花捡起来,道:“原来是云雾山的小金桂。”
他款步走到瀑布旁,项漪华飞起一脚,水花四溅,京墨用宽大的袖子挡住水花,趁机将藏在袖子里的小金桂扔了回去。
花与水的交融,香而不妖,雅却不淡。即便项漪华更衣沐浴,味道仍然在她身上留存了许多天,所到之处,处处留香。
学习诗书之余,京墨顺手指点了两下,让漪华学会利用身体里的法力。两天后,漪华已经能够从地面稳稳地飞到秋千上,甚至还尝试着飞到了凉亭上。
项漪华惊奇地问他:“咦?你怎么什么都懂?”
“大概是因为活得久吧……”京墨道。
项漪华的大白眼转了一圈,不过二十岁的少年竟敢在魔界面前出此妄语。
侍女们把刚做好的牌匾拿来,正准备询问漪华是否要即刻挂上去。漪华连忙制止:“别动,放着我来!”
刚刚下了一会儿小雨,雨过天晴,项漪华便迫不及待地走到拈花小筑门口,让侍女把刚做好的牌匾拿来。
她拿起牌匾,起飞,稳稳当当地挂到屋檐,稳稳当当地落下。哪怕手上并没有灰尘,项漪华还是习惯性地拍拍手,笑道:“哈哈,法术果然是好东西。”
京墨从竹影轩走来,远远看到牌匾上的字,“拈”是行书,“花”是楷书,“小”行楷,“筑”是草书。
他仰头看着,伸了伸双臂,掐着腰唤道:“小公主,这像我的字啊!”
项漪华嘿嘿一笑,回答地理直气壮:“看中的就是你的字!”
“小公主,为何整个园子只有你的屋子和我的屋子有名字?”
“拈花小筑的樱花热闹,竹影轩的竹子幽静,整个园子我最喜欢这两处。”
京墨听着这话,觉得很是欣慰,道:“此园无名?”
项漪华摇摇头,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仿佛在炫耀这座园子,道:“山川河湖,奇花异草,四时同在,七彩斑斓,本公主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字能配得上我的园子呢?”
“该吃饭了。”京墨低声道。他本来是不用吃饭的,可是如今形同凡人,自从将人生中的第一顿饭奉献给了这个地方,对吃饭这事便越来越有了兴趣。
侍女们早就摆好了半桌子红通通的菜,辣炒肥肠、麻辣豆腐、青椒烤鱼,都是项漪华最喜欢的辣菜,旁边勉强摆了几份蔬菜。
京墨眨了眨眼睛,跃跃欲试地问道:“今天吃这些?”
旁边的蓝莓笑的一脸温柔,指挥着绿柚、紫榄等把菜一一端上来,道:“公子,公主特意让奴婢准备了清淡的菜给您,这是清蒸鲈鱼、西芹百合、蛋黄烧豆腐、翡翠冬瓜汤。”
项漪华邀功一样的神色望向他,用手比划着道:“这一半是你的,这一半是我的。”
京墨有些纳闷,他何时说过自己喜欢吃清淡的菜?他从前分明任何饭菜都没有吃过啊!
她渐渐得了学习法术的乐趣,捉了许多百灵鸟,坐在湖边一只一只地将它们放飞,捉了再放,放了再捉。
青柠跑过来道:“公主,地锦少爷来了,要把京墨抓走审问呢!”
“什么?!”她将鸟儿呼啦啦地全部放飞,鸟儿歌唱几声,翱翔于云端。
远远地,就听见地锦身边的人的呵斥声:“何方小子,见到我们少爷竟敢不行礼!”作势便要对京墨动粗。
漪华连忙呼道:“住手!”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地锦。第一次见他本没太大印象,后来地锦派侍女送过几样东西来给她,她客客气气地收下了,也让侍女准备了礼物送过去。这次地锦贸然擅自闯进拈花小筑来,对京墨横加为难,项漪华心中很是不快。
地锦的手下对漪华粗略地行了个礼,地锦笑道:“堂妹,你可知京墨是何许人也?他可不是我们……哦,我们这里的人啊?母亲出门在外,堂兄自然要对堂妹的安全负责。”
“多谢堂兄,京墨教我读书,不是坏人,请堂兄放心。”
“哦?不知京墨是怎么进来的?我怎么没听说有外人进来?婶母知道吗?”地锦故意一连串发问,悄悄给手下使了个眼色,一脚将京墨踹倒在地。
京墨心中苦闷,自己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真是丢人
“京墨!”漪华目瞪口呆地看着不染纤尘的京墨倒在地上,慌忙去扶。她不知地锦在这里是何等身份,也不知他在母亲心中是何种地位,但他欺负了京墨,她便要为京墨讨回公道。
踢踹京墨的人在地锦耳边低声道:“的确没有一点法力,是个凡人。”
漪华怒道:“堂兄,你可记得我初来那天母亲说过什么?”
“哪一句?”
“母亲的原话是,‘从今往后,她便是这里的公主,华儿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若有谁敢对公主不敬,我绝不轻饶!’不知母亲的话在堂兄这里是否作数?”
地锦脸色难看,道:“我自然唯婶母之命是从。”
“拈花小筑是我的住处,堂兄擅自进来多有不便,以后就不必来了。你身边那位,”她走到踹京墨的人面前,冷声道:“本公主命你现在向京墨跪下认错。”
地锦也不好说什么,他身旁的人只能认错。错是认了,只是这错认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锦脸色铁青,忍着怒意赔了个笑脸,道:“认个错就罢了,下跪?堂妹,有些不合适吧!”
“看在堂兄的面子上,便不让他跪了吧。”漪华说完,朝着青柠使了个眼色。
青柠会意,一脚踹了过去。
“你!”那人怒道,要对青柠动手。
漪华闪身挡在青柠面前,道:“以其身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堂兄,我这样没有错吧?”
地锦脸色铁青,咬着牙道:“公主无错,是我的属下不懂事,告辞!”
漪华冷眼瞧着,这个地锦看上去绝不是个善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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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墨和饮歌的区别:
饮歌:女子无才便是德。
京墨:主动教漪华读书。
而且京墨比饮歌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