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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用尽有生之年爱你
    最悲伤的爱情,不是经历过万般美好后忽逢分离,而是在相遇之时便知道终有一天会分离。
    (1)
    陆瑶是个非常喜欢中国古典文化的女孩,今年二十三岁,已去过二十三个历史名城,中国首批被列入历史文化名城的二十四个城市中,她唯独苏州没有去。
    我问她:“为什么没有去苏州?”
    她告诉我,隽秀优雅的苏州城是她最爱的城市,她想等到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与他一同去苏州享受一段最难忘的时光,无奈她等待了二十三年,始终没有等到能让她期盼与之共游苏州城的男人。
    她说,她现在不想再等,也不能再等了,她要去苏州,要去看那秀丽山水、典雅园林,即使是一人独行。
    于是,她一意孤行地背上双肩包,踏上了去苏州的旅程。
    八月的清晨,苏州的高速路上细雨微微,时断时续。身形纤瘦的陆瑶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站在路边,来往车辆溅起的泥点不时落在她浅蓝色的衣裙上,留下黑色的污痕。
    陆瑶回头看看身后抛锚的车,它似乎坏得很彻底,无论司机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启动。她又拿出手机看看,上面显示的电量只有1%,打车软件上发出的信息仍然没有回复,之后,手机的屏幕黑了。收起彻底罢工的手机,陆瑶望望空中越来越紧密的雨滴,果断地做了个决定——拐骗一个有爱心的司机载她一程。
    可是,这样的车速,让她的“恶念”实施难度大大提高。本着试一试也不少块肉的心态,她高举双手对着车流挥了挥,谁知竟然真有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减了速,逐渐并道至临时停靠线以内,车窗摇下。因为距离远,她又有些轻微的近视,只能隐约看出司机是个年轻男人。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确认这位从天而降的好心司机在等着她,她立刻飞奔上前。站在车窗边,隔着蒙蒙细雨,她看清了他的脸,以她一贯对男明星都能挑肥拣瘦的审美观来看,他不算很帅,不过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还有不笑也会微微上扬的嘴角,让人很容易产生亲切感。
    “有事吗?”男人的声音很平和,是她喜欢的那种低沉又平静的嗓音。
    “能搭一段顺风车吗?”她眨了眨无辜的眼睛,扯着半湿的外套给他看,“雨越下越大,我的衣服要湿透了。”
    没有过多的询问,他直接说:“上车吧。”
    道了声谢,陆瑶快速摘下背上的双肩包,脱下外罩,坐进了他的车。车子启动,融入车流的同时,一盒纸巾递到她面前。她抽出一张擦擦脸上的雨水,柔软细腻的纸巾贴在脸上,弥漫着紫罗兰淡淡的香,香得清新又雅致,让她不禁对身边的男人好感倍增。
    他问她:“要去哪里,怎么会在高速公路上拦车?”
    她告诉他:“我想去苏州。原本约了个顺风车,谁知车子在半路坏了,手机也没电了。我只好碰碰运气,谁知今天运气真的不错,遇见了你……”
    话说到这里,她看见男人转头看她一眼,眼神中有些许赞同,似乎也觉得她的运气不错。
    “我刚好也回苏州,你去苏州哪里?”
    “这么巧呀!”她惊喜万分,“我只要到了苏州就行。你路过随便哪个快捷酒店的时候,我就下车。”
    “你来旅游?”他疑惑地问,“没有预订酒店?”
    “没有。旅行的时候,我不做任何的预订,也没有任何计划。遇见合适的酒店就住下,看到特别的风景就驻足,闻到美味的东西就尝一尝,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我觉得这样的旅行才有意思。”
    他回味了一番她的话,赞同地点头:“听起来似乎挺有意思。不过,你总是这么随便上陌生人的车吗?你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摇摇头:“生活不是法制新闻,也不是电视剧,坏人的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我从二十岁开始独自旅行,去过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也去过人际荒芜的穷乡僻壤,你看我这不是健康欢乐地活着吗?”
    他深深看她一眼,眼中映出她清澈见底的黑眸和健康欢乐的笑容。
    她又说:“再说了,坏人都是晚上出来为非作歹,这个时间肯定躺在床上补充睡眠。这么一大清早开车出门的人,一定是勤奋上进的业界精英。”
    他没有否认,嘴角难掩笑意。
    她又问他,“你怎么敢载我?你就不怕我是女骗子,想要害你或者骗你?”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然后给了她一个合情又合理的答案:“我是警察,如果你是女骗子,我今天正好为民除害了。”
    “呃!警察?”
    陆瑶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仔细看了他几遍,觉得他身上这件非常文艺范的格子衬衫,再配上阳光般的笑容,怎么看都不像警察……毕竟她印象中的警察都是一脸“阶级斗争、敌我矛盾”的严肃样子。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我长得不像警察吗?”见她认真点头,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警官证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是姑苏分局的,昨天晚上去执行任务了,刚回来。”
    他,居然真是警察!
    他说:“我叫邢远。”
    “你好,警察叔叔,我叫陆瑶。”
    他的眉峰微挑,重复了一遍:“陆瑶,有意思!”
    她细细品味这句“有意思”,也觉得他们的名字很有cp感,好像真的很有意思。
    邢远不是个很健谈的人,也不是很高冷的人,而陆瑶是那种特别开朗健谈的性格,所以即便是初次相逢的陌生人,他们一路上聊得倒也投契,气氛算得上十分和谐。
    她告诉他,她是编剧专业的学生,今年读大三。她喜欢写故事,喜欢做不同的兼职,去不同的地方,认识不同的人……
    他说他也喜欢旅行,每年都会去一座名山。他喜欢登山,因为——无限风光在险峰。她说她有些恐高,但是还是会去各种名山大川旅游,走张家界的玻璃栈道时,她的腿抖得走不了路,是爬着过去的,可若有下次,她依然还会去。
    (2)
    车子驶进了苏州,时而窥见苏州风格的别致院落,陆瑶忍不住询问是什么地方,他便简单地介绍,不知不觉中,时间悄然而逝,同行的路也到了尽头。
    她正看风景看得兴起,他的车忽然停在了路边。
    “有快捷酒店了吗?”她向车窗外望了望,心中怅然感叹了一句,怎么这么快?
    “这里没有酒店,不过有家早餐店不错,我带你尝尝。”
    陆瑶真的饿了,一边频频点头,一边飞速下车,奔向香气四溢的早餐店。
    早餐店的店面不大,装修也平平无奇,食物却出乎意料地好吃,葱油饼香酥可口,奶茶浓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她横扫了一桌美食,完全不顾及淑女形象。吃完后,她还拿出记事本,将店名和街牌号记下来,顺便写上点评:“终生难忘的美味。”
    “你为什么用记事本记下来?一般人都会发朋友圈。”不等她回答,他已恍悟,“哦,对了,你的手机没电了。”
    她笑而不语。其实,于她而言,朋友圈是秀给别人看的,记事本才是真正留给自己的记忆。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着他。她能清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那一双专注和清澈的眼睛。她发现邢远是那种特别耐看的男人,尤其是他身上的气质——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英挺之气,看得越久,越有侵略性。
    她很想把他的样子和美食一起拍下来,留在记忆里,可惜,手机没电了。
    吃过早餐,邢远载着她继续沿着古朴的街道驱车前行。路过每一处有特色或者有故事的地方,他都会为她简单地介绍几句,并放缓车速,以便让她看得清楚些。
    再美的时光都会过去,再长的路终有尽头。
    在一家青砖黛瓦、古色古香的院落前,他将车停稳,开口道:“这家民宿的口碑不错,环境雅致。而且,老板和我很熟,你说是我的朋友,可以打折。”
    “警察叔叔推荐的,一定不会错!”说着,陆瑶探头看见民宿的名字——浮生四季。单凭这文雅悠然的名字,她就喜欢上了这家民宿。
    轻轻吐出“谢谢”两个字,她慢慢打开车门,慢慢下车。之所以慢,是因为她的心里一直在挣扎,她很想问问邢远的联系方式,又觉得太过唐突,而且,她要了联系方式又能如何?以后哪里有机会联系?
    既然萍水相逢,便就此相忘于江湖吧。
    陆瑶慢慢关上车门时,邢远走下车,将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纸给她:“这是我的电话,在苏州遇到困难,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微微一怔,面对邢远专注的目光,心中忽然淌过一股滚烫的温度。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热烈到牵起一丝微痛的情绪,也很清楚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只是……
    见她的反应不太自然,邢远立刻解释说:“这是警察叔叔的职责。”
    “哦!”原来是她想多了。
    压下心中无限的失落,她笑着收起电话号码,转身走进浮生四季。
    她没说“再见”,因为她确信,他们不会再见。
    浮生四季的老板确实跟邢远很熟,陆瑶只随口说了自己是邢远介绍的,前台的美女接待立刻将房费打了五折,还为她选了一间名为“云烟”的房间,说是这间房的格调最适合她。
    她尴尬地笑笑,真心不觉得狼狈似落汤鸡一样的自己,还能谈得上格调。
    领了房卡,陆瑶穿过庭院,踏过古朴的楼梯,走进房间。房间确实很有格调,黑白淡雅的水墨风格,清新如云,缥缈若烟。
    在房间里简单修整一番,洗了个澡,换上一条绝对耐脏的黑色短裙后,她的手机电量已充了大半。她便撑着伞出门,开始了她在苏州城的第一站——猫的天空之城。
    历史悠久的苏州城本就是一座粉墙青黛的城市,一砖一瓦皆透露出小桥流水人家的古典雅致,而猫的天空之城,正是这座古城里最值得去寻找记忆的地方。
    平江路上,拱桥排排,苏绣隔窗,细雨之中更显风情。
    推门而入,便是满眼的明信片,古木的桌椅,漫漫的书香,一只慵懒的猫在阁楼上晒太阳。她选了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品味着茶香,享受着文字中的情怀,时而抬头看向外面愉悦的行人。
    一篇《宁古塔》读完,陆瑶抬眼看窗外。因为宁古塔中提到了纳兰容若,她便蓦然想起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觉间,她莫名地想起邢远,心里仿佛有一股温水流淌而过,留下一阵消磨不去的柔软和余温。
    她选了一张明信片,明知道这张明信片没有可以寄出去的地址,她还是认真地写上一句词:“行路悠悠谁慰藉?”
    写完后,她拾起一片落叶,黏在明信片的背后,轻轻吹干胶水,将明信片收好。
    (3)
    时至午后,雨还未停,陆瑶走出书店,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乘着公交车游览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未尝不是件趣事。
    公交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穿行,她望着城市古典的景致,听着车上播放的老歌《一路上有你》,心间顿时激荡起一种旧日的情怀。可惜,偶得的一份幽雅被一声婴儿的啼哭扰乱了。
    陆瑶转头看向哭声的方向,只见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快步挤上车。那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夹克,长得很健壮,皮肤黝黑,他怀中的男婴一岁左右,皮肤雪白,穿着一件质地极好的吊带背心,只是背心湿了,可能是被细雨淋到。
    也许是因为太冷,男婴哭泣不止。可男人不但没有给他添一件暖和的衣服,还用生硬的大手掌拍着婴儿的背,口中不耐地叨念着:“别哭了,别哭了,不要再哭了!”
    陆瑶不禁暗自猜度,这样的雨天,就算是最粗心大意的爸爸,也该为宝宝准备一把伞,至少多加一件外衣。况且,这男人的年纪似乎不该是爸爸,也不该是爷爷?
    他和孩子会是什么关系呢?
    陆瑶不禁细细观察,她发觉男人完全不会哄孩子,只知道一味地拍着婴儿的背,说着:“别哭了!”
    他的动作粗鲁,语气焦躁,目光也不是疼爱的,而是一种不安。
    这婴儿,该不是被男人偷来的吧?
    这个念头就像荒草中燃起的火苗一样,一闪之后,迅速在陆瑶心中蔓延,尤其是看见婴儿满脸的眼泪鼻涕,男人竟然不给他擦拭时,她越发怀疑这个男人有问题。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公交车的路线,发现这辆公交车可以到达火车站,难道这个男人想带着孩子去火车站?
    她想报警,可一切都只是猜测,根本没有证据,报案又能怎么说?警察能相信她吗?她也不想自找麻烦。
    游移不定之时,陆瑶忽然想起邢远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立刻掏出手机给他发了个短信息:警察叔叔,我是陆瑶,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抱着个一岁大的婴儿。天气这么凉,孩子只穿了一件湿透的背心,他也不在意孩子冷不冷,孩子一直在哭闹,他也不会哄。
    邢远很快回复:你在什么地方?
    由于心急。她的短信回复得极快:7路公交车,前方是元和之春站。
    她的信息刚发出去,就接到他的电话,他简洁地指示她加微信,共享位置,再拍一张照片给他。她片刻不敢耽误,一一照做。
    等了一分钟,她才收到信息:我已经让同事在网络上发了这张照片,暂时没有收到消息。
    又过了三分钟,她收到另一条信息:我们刚刚接到报案,两小时前,泰华商城里有个十个月的男婴被偷了。我现在去找你。
    “好。”发完信息以后,她将手机紧紧握在手心里。因为过度的紧张,她全身的血液好像变冷了,令她忍不住地战栗。她努力地深呼吸,却还是全身紧绷、呼吸困难。
    短短的二十分钟,于她仿佛永无尽头。车一站一站地停着,男人的目光越来越急迫,陆瑶也越来越紧张,开始在脑子里设想各种各样惊险的场景,然后思考着自己该如何应对。
    终于,在距离火车站只剩两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公交车的门前。
    这一刻,就如同青春小说里描绘的一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带着一身阳光走到她身边,送给她一个最令人安心的微笑。她仰头看着他,所有的紧张和不安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凌乱的心跳。
    邢远很自然地坐在她身旁,递给她一瓶冰凉的酸奶。她努力保持着镇定,想让自己看上去优雅一些,但她的手却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拿不稳小小的一瓶酸奶。
    她清楚自己的颤抖并非因为害怕,可他却如此以为,并且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给她抚慰。他还故作熟络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怕你太热,就给你买了瓶喝的。”
    陆瑶深吸口气,配合他装出关系亲密的样子:“你能来就好。”
    “晚上我可以带你去金鸡湖转一转,那边是不一样的感觉,是苏州繁华的一面。”他说着,目光看向抱着婴儿的男人。婴儿已经哭累了,在男人的怀中睡着,男人还是生硬地拍着婴儿的背。
    他靠近她,压低声音说:“孩子的妈妈已经确认了,就个就是她被偷的孩子。”
    “啊!”她失声惊呼。抱着婴儿的男人往后看一眼,她急忙低头,邢远轻轻靠近她,故意很大声地对她说:“别那么紧张,只是和我爸妈吃个便饭,没事的。对了,木渎小镇的景色也不错,我也可以带你去看看。”
    之后,他又给她讲了苏州的一些好地方,比如山塘街、拙政园,就像在为一个老朋友做向导。
    车子即将到火车站时,邢远接到了一个电话,因为离得近,陆瑶清楚地听见电话中的人说:“邢队,一切准备就绪!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不明,行动吗?”
    “嗯!”简单地指示之后,他挂断电话,看向男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身体的肌肉也随之绷紧,呈蓄势待发之势。
    公交车渐渐减速,准备停车,所谓的犯罪嫌疑人站起身来,走到下车的门前。这时,邢远猛地站起身,走到男人身边,问:“你要去火车站吗?”
    男人警觉地看着他,那份警觉明显是心虚的表现。
    邢远又问:“这个孩子是你儿子吗?”
    “关你什么事!”
    男人丢下一句话就要下车,邢远一把抓住他,说:“等等,我是警察,把身份证拿出来。”
    男人闻言一愣,突然用力挣脱他,向车门跑去。邢远早有准备,脚下一绊,手上一拦,便将男人拦住。邢远的手猛地伸出,速度极快,男人以为邢远要攻击他,下意识用孩子去挡,不想邢远本就是冲着孩子去的,一伸手便将孩子夺到怀中,男人趁机挣脱,逃下公交车。
    然而,男人刚踏下车,还未站稳,一群警察围了过来,将他按在地上。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也无法动弹。
    邢远转身将孩子递给陆瑶,干净利落地交代:“抱着孩子,跟我们回去做笔录。”
    “哦。”
    看着他果决又敏捷的背影,陆瑶只觉得一颗冰封已久的心,在一瞬间融成了水,不知流往何处……
    (4)
    一小时后,雨终于停了。
    在姑苏分局的办公大厅里,陆瑶抱着婴儿坐在椅子上,耳朵一直在听着旁边几个警察的议论。不知是否有意,几个警察正在全方位地谈论邢远,让陆瑶对他有了立体化的了解,不仅知道了邢远是姑苏分局的大队长,还知道他警校毕业,能力超群,破了很多的案子,但也因为他全身心都专注于工作,以至于他三十岁还没有交过女朋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洁身自好,与年轻女人的关系从来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时,邢远审完嫌疑犯出来,听见他们的八卦,板着脸咳了一声,问:“笔录做完了吗?”
    警察们立刻散开,各忙各的,其中最年轻的警察赶紧去倒了一杯水,端着杯热水笑嘻嘻走到陆瑶身边,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动物园中的珍稀动物。
    她低头接过水杯,轻呡一口,压了压惊。
    年轻警察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无比和蔼可亲地询问她:“我们做一下笔录吧?”
    她点点头。
    警察依例询问她的名字、年龄、职业、居住的城市等,邢远侧身靠坐在办公桌上,沉默地听着她的回答。当警察问起她和邢远的关系,为什么会在看见犯罪嫌疑人时联系邢远,她一时语塞了,尴尬地看向旁边安静的背影。
    邢远半转过身,拍拍那位警察的肩膀,问:“今晚想去执外勤吗?”
    警察嘿嘿一笑,立刻换了个问题:“陆小姐,你来苏州做什么?”
    “旅行。”
    “为什么选择苏州,你喜欢苏州吗?”他的问题似乎与案情无关,但陆瑶还是很认真回答,“喜欢,苏州是我最喜欢的城市。”
    “那你毕业以后会不会考虑来苏州工作?最近几年,苏州的经济发展不错……”
    这个问题,她很久以前就曾想过,当时她真的乐意来苏州工作。可现在,她的答案却变了:“不会,毕业后,我想回家乡工作。”
    年轻警察瞥了一眼邢远,陆瑶也忍不住看过去,邢远侧身站着,脸色没什么变化,眉头却微微皱起。
    气氛正要陷入莫名的尴尬时,一对年轻夫妻跑进派出所,衣衫不整、涕泪横流的女人一见到她怀中的孩子,一把抢过去,紧紧地抱住。因为冲击力有点大,陆瑶险些跌倒,幸好邢远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扶住她的手臂。
    看着被惊醒的孩子用双手紧紧抱住妈妈,口中发出嘶哑的哭声。孩子的妈妈激动得涕泪横流,颤抖的双臂搂着孩子,她不敢太用力,好像怕弄疼了孩子,妈妈的脸贴在孩子的脸上,眼泪流过孩子的面颊。
    看到这一幕,陆瑶承受不住心头的痛楚,跑出办公楼,到院子里拼命地喘着气。
    邢远一路跟着她出来,看着她蹲在地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一种无法压抑的强烈悲伤。
    他没有问她怎么了,因为他刚才听见她录口供的内容了:她没有父母,她的父母在她十四岁时死于地震,这十年来,她都是一个人生活。
    他的脑海中忽然想到她一个人爬过玻璃栈道的样子,初次听见她说时,他觉得很好笑,现在想来,那是怎样一种孤单和坚强。
    他说:“陆瑶,我送你回去吧?”
    她点点头,站起身走向他。
    这一刻,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念头,他想用余生守护一个人,照顾一个人。
    (5)
    浮生四季的院落里,有一池荷花盛开,月色荡漾下,花与叶在水面摇曳,叠叠荡荡,看着热热闹闹的,却又莫名有种凄凉的美。
    陆瑶被邢远送到庭院门口,神色已难掩疲乏,过度的劳累和紧张情绪实在让她的身体吃不消,饥肠辘辘的胃隐隐作痛。邢远看出她累了,只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拖着僵直的双腿回到房间,陆瑶打开灯,走到窗前看向窗外,邢远的车绝尘而去,留下一缕久久不散的青烟,缠绕在她心中。
    她简单吃了点东西,走进浴室,让热水冲去身上的尘土,以及心中荡漾的浮尘。
    洗完澡出来,已经晚上八点多,陆瑶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微信信息:
    “休息了吗?”
    “嗯,你到家了吗?”
    “没有,今晚的空气不错,忽然不想回家,想散散步。”
    她问:“你在散步?在哪里?”
    “你的楼下。”
    其实,陆瑶收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已经站在窗前。窗帘微掀,她看见邢远的车停在楼下,高大的人影靠在车边,目光专注地看着手机。
    她看了很久很久,才回复说:“今天谢谢你了!”
    “应该我谢你,你帮我立了功。”
    她在手机上编辑了很多条信息,却又在发送之前一一删除。正要放下手机,又收到他的消息:“早点休息,晚安!”
    看着手机上的文字,她一冲动,回复:“我休息了一会,不累了,忽然也想散散步了。”
    “金鸡湖的夜景很美,现在雨停了,想不想去走走,吃你没吃过的小吃。”
    “好!”
    十分钟后,汽车驶入长街,街灯影影绰绰,她的心也泛起了丝丝的悸动。看见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泛红的脸,她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太冲动,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共享这样的夜色。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已经被警察叔叔诱拐出来,不如就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美色吧。
    万千思绪落定,车也停在了东方之门。走下车,陆瑶环顾四周,没看见什么大门的影子,正怀疑某人带错了路,某人含笑伸出宽厚的手掌,贴着她的后脑,扶着她扬起后脑,向天上望去,她看到了伫立在金鸡湖畔的东方之门,很高很高,真的就像一扇巨型门一样。
    他们就以这样的暧昧的姿势站着,站了很久,直到有个卖花环的阿姨过来,问邢远要不要送女朋友一个花环,他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下,戴在她的头上。他的动作一贯的迅速敏捷,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等她的脑回路转过弯来,才猛然想起——她该不会就这样成了他的女朋友吧?
    之后,他们顺着金鸡湖的围栏漫步着,湖风清凉,行人渐多。他便在人群中护着她,手臂不时搭在她的肩上,像是一种保护,却也暗含着一种占有。
    金鸡湖很大,像是镶嵌在苏州城里的一块镜子。在湖的尽头是一座水上摩天轮,他说若是白天上去能看到苏州城的全景,只是因为高温,已经不运营了。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九点多了,二人在湖边找了个长椅坐下,享受着微凉的风,惬意得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苏州对古建筑的保护很完善,所以即使是过了几百年,这里依旧保持着旧时的面貌。
    他给她讲了自己小时候很多的故事,以及为什么要做警察。他还说自己体力很好,因为他每天都会来金鸡湖晨跑。
    她笑着说,她的身体很不好。她从十几岁开始打工赚钱,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天长日久就把胃饿坏了。胃病算不得什么大毛病,她也没当回事,胃疼得受不了时,才吃点养胃的药。现在胃病严重了,想要治又治不好了……
    他突然很郑重地说:“不如你来苏州吧,这里适合养身体。”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看向她的眼睛深处,话锋突转:“苏州是个好地方,没有快节奏的工作,生活就好像我们现在坐在长椅一样舒服,适合久居。”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与他,只相识一天,可一天已经足够了。
    从他将电话号码给她,她的心为之一颤时,她就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动了心。当他突然出现在公交车上,将清凉的酸奶递到她手中,她已经爱上了他的细腻温暖。之后,她看见他干净利落地擒住罪犯,救下孩子,她便彻底沉沦了。
    如果,他们相遇在几个月前,她或许会主动向他表白,对他说:“我很愿意来苏州生活,因为这里有你。”
    而今,她真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地低头,没有再说话。
    看出她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他也不再强求,起身站起来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6)
    邢远第三次将她送到“浮生四季”,这一次,她下车的速度更慢了,光是解安全带便解了半分钟。他大概是等得失去了耐心,伸手过来帮她解,一只大手正巧按在她的手背上。
    她禁不住一颤,他的手顿了顿,却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握住她欲缩回的手。
    他说:“你的故乡在四川吗?听说那是一个好地方。”
    在她微怔的一瞬,他突然搂着她的肩膀,深深吻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热吻中,她的世界轰然崩塌,一片零落,只剩虚软的承受、羞涩的迎合。
    之后的过程,她如同在梦境中一般,稀里糊涂地任由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浮生四季,一宿云烟,她不知他是怎样的感受,于她而言,此生无憾。
    临睡前,他拥着她纤瘦的肩膀,浅浅吻着她的面颊,极尽温柔。
    她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轻轻问:“你喜欢我吗?”
    他被她问得哑然失笑,说:“喜欢。陆瑶,你相信我,我对你是认真的。”
    “嗯,我相信。”
    不论他是不是认真的,她都愿意相信他。
    “你才认识我一天,你喜欢我什么?”
    “我也说不清。从你坐上我的车,我就觉得你是特别的,跟以往我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同,或许我们的缘分是上天注定的。”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话,他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她笑而不语。
    他在黑夜里,深深蹙眉。其实,他听见了,她说:“上天”可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第二天一早,邢远便离开了,他说要去局里安排深入调查昨天的案子,一般的人口贩卖都是团伙作案,他希望能牵出整个犯罪团伙。
    陆瑶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点点头。
    他说:“我买了牛奶和点心放在床头,你睡醒了记得喝一点。中午我来接你去吃饭。”
    她仍旧闭着眼睛点头。
    直到听见关门声,她才睁开眼睛,让眼角的泪悄然滑落。
    站在窗前,她目送着邢远的车子消失在晨曦中,而她,微笑着转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苏州。
    如她所说,她喜欢自由自在的旅行,没有任何计划。遇见适合的酒店就住下,看到特别的风景就驻足,想离开的时候,就离开……
    不是她不想计划,而是这个世界有太多的意外,再周密的计划都会被打破……邢远,就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意外。
    那天,邢远忙完了工作,迫不及待拿出手机,他想听听她的声音,又怕惊扰了她的美梦,发了一条微信给她:“小懒猫,睡醒了吗?”
    她没有回复。
    他耐心地等待了十几分钟,仍旧没有等到她的消息,他又发了一条:“我现在去接你,你在房间等我。”
    她还是没有回复。
    他以为她还没睡醒,一路含笑开车到了浮生四季,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房间门前,却发现门开着,服务员正在清扫房间。
    他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
    他立刻拨电话给她,电话里传来优雅又疏离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内。”
    他再次给她发微信,上面显示消息发送失败,对方已不是他的好友。
    他的唇边牵起自嘲的笑,笑意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他转过身,毫无留恋地离开,让那些自以为甜蜜的回忆,被清理垃圾的服务员一齐清理。
    (7)
    陆瑶乘车到了上海浦东机场,登机前,她最后看了一眼他发来的微信:“小懒猫,睡醒了吗?”
    “我现在去接你,你在房间等我。”
    她笑着将手机关机,将手机卡取出,丢在垃圾桶里。
    不论他是否对她认真,能认真多久,在她心中,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无法久留。
    回去后,陆瑶换了一个手机卡,重新登录微信,她发了一条朋友圈,内容只有一行字:我要进手术室了,祝我好运吧!
    她的手术很成功,因为这个手术的成功率本来就很高,只需要将胃部切除二分之一,摘除所有被癌细胞侵蚀的淋巴。手术后的她,恢复得也非常好,她的同学和朋友们都是看了朋友圈才知道她生病,陆陆续续来看她,照顾她,当然也有人埋怨她不该瞒着大家,一个人承受压力。
    她笑而不语,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去承受一切,不去依赖,不去求助,不去思念。只是,偶尔会无意中翻起手机通讯录,手指不由自主地停留在邢远的电话号码上。
    她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想起那天苏州城里微微的雨。她的嘴角总会不自觉地扬起,心绪却一直往下沉。
    她下定决心要把他的电话号码从手机里彻底删除,可是,那串数字已经牢记于心了啊。
    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还是免不了做梦,梦见她们转过身,重新走向彼此,然后再擦肩而过。
    有一天深夜,她睡不着,正好遇上我夜班,她问我:“薄医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特别特别喜欢。”
    我说:“有。特别特别喜欢。”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分手了。他在国外,或许有一天会回来吧……”
    “如果他回来找你,你还能再接受他吗?”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很多次,答案始终如一:“会。不过,他不会回来找我。”
    她讶然看着我,似乎想说些安慰我的话,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对她说:“今天,有个穿警服的男人来找我,向我询问你的病情。我告诉她,你的癌细胞已经全部切除了,术后五年生存率超过百分之九十。”
    陆瑶震惊地捉住我的手臂,问:“穿警服的男人?他长什么样子?”
    “大概三十岁左右,身高接近一米八,很帅气。他看起来性格很温和,不太像警察……”
    我的话没说完,陆瑶已经掀开搭在身上的被子,准备下床。
    我急忙拦住她:“他已经走了。”
    “走了?”
    “我告诉他,今天太晚了,不能探望病人,让他明天再来。”
    沉默良久,她忽然开口问我:“五年后,我的生存率是多少?”
    我说:“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没人能够预料。在中国,每年有二十万人死于医疗事故,十三万人死于工伤事故,十万人死于交通事故,还有火灾、水灾……没有人能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长,也没有人因为你自己可能会死而放弃生活,放弃追求幸福的权利。”顿了顿,我说,“你如果不想见他,明天早上可以出院。”
    “……”
    她没有回答。
    第二天,陆瑶没有办理出院手续,因为她刚刚睡醒,睡眼还没完全睁开,便看见邢远坐在她的病床前。
    她顿时睡意全无,一下坐起来。
    “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微笑着答:“我是警察,只要我想找,逃亡十年的逃犯都能找到,还能找不到你?”
    “可是……”
    不等她将话说完,他已握住她的手,真挚而诚恳地说:“陆瑶,我对你是认真的。你能活一天,我们就在一起一天;你能活一年,我们就在一起一年;你能活十年,我们就在一起十年……”
    “可是,你只认识我一天。”这样的承诺,她总觉得有些太不理智。
    “我认定一个人是不是有罪,审问一小时就够了。所以,我认定一个人能不能和我过一生,一天,足够了。”
    我爱你,用尽我的有生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