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人生,每个人终会等来属于自己的末班车。有人的末班车晚些到,有人的早来了些,不论早晚,既然末班车已经到来,收起悲伤,用心去欣赏最后一段风景吧。
(1)
做医生时间久了,见多了病人来来去去,我渐渐学会了忘记,即使是对刻在心里的那个人,也学会了不去想念。但是,时隔三个月,我再次经过骨科的vip3305病房,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宇阳,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伏在案前,聚精会神地做高考模拟考试题的样子。
我记得那是一个傍晚,阴雨绵绵的天色留给病房一片微暗,我隔着病房的门探视玻璃,看见白色的书桌前,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坐在台灯下,他低垂着头,漆黑柔顺的发丝垂过眼睫毛,遮住半张清俊的脸。
他专注的样子,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安宁。
我刻意放缓了推门的速度,却还是惊扰了他,他抬头看向我,笑了,那是我见过最干净的笑容,就像春雨之后,树枝上刚刚舒展的嫩叶,清新、鲜活,充满生命力。
我从床尾拿起他的姓名牌,读道:“林宇阳,十八岁,是吗?”
他点点头,觑着眼睛看了一眼我的胸牌上写的名字:“薄医生?听说我换了新的主治医生,是你吗?”
“是的。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治医生。”
“我还以为他们会给我换个老专家。”
对于他如此直白的表达出不信任,我只能回之宽慰的笑容:“一般情况下,医院都是根据病人的病情轻重安排医生,医术高明的老专家,都是要安排给那些病入膏肓的病人。”
“这么说我的腿没什么大事?”
“先让我检查一下吧。”我让他抬起腿,询问了一番疼痛感的频率和强度,又为他做了简单的检查,打开病历本,记录下他的状态。
“薄医生,我的腿什么时候能治好?”他很慎重地询问,目光中满是期待,“我还要高考,我想早点回学校学习。”
听他提起“高考”这个被代表着前途和拼搏的名词,我不免有些感慨。
沉默片刻,我才合上病例,对他温和地笑笑:“我先给你开些止痛药,观察一下情况再说,现在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配合我治疗,知道吗?”
“知道!”
为了证明他愿意配合我治疗,他立刻合上书本,爬上病床。
(2)
自从做了林宇阳的主治医生,我每天都要早晚两次穿越大半个医院,去骨科查房。那段长达十分钟的路上,我总会思考,见到林宇阳,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劝劝他:不要过度的劳累,这对他的病情很不利。
可是,当我看见他坐在病床上,一只手在输液,另一只手捧着课本学习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询问一句:“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输液的过程会感觉到恶心、腹痛的症状,你现在一定很不舒服吧?”
他回答我:“还行,稍微有一点难受。”
“不舒服就休息一下吧,别再看书了。”
他坚定地摇头:“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我没有时间休息。”
我转头看向他的父亲,他正凝神看着楼下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好像并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
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沉默着检查完林宇阳的身体情况,便退出病房外。
我刚走到电梯前,林宇阳的父亲追了过来。
“薄医生——”他怕耽误我的时间,跟随我的脚步一起走进电梯,才继续说下去,“宇阳每天看书学习,是不是对他的病情很不利?”
“高考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吗?我是说,他非常希望能参加高考吗?”
“是的。”
他告诉我,林宇阳从小就喜欢航模,考上航空航天大学是他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他从初中开始就很努力地学习,成绩一直是全校前三名。
原本,以他的成绩,考上任何学校都不是问题。
可是,一周前,他的腿痛加重。他的父母带他来医院检查,这一检查才发现病情比他们想象的严重很多,林宇阳必须要住院治疗。
从医学角度来讲,任何的病都需要充分休息,积极配合治疗。
我犹豫良久,回答说:“对于林宇阳这样病人,他或许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撑。让他适度学习,适度休息吧。”
他的父亲连连点头:“我明白了,谢谢薄医生,谢谢薄医生!”
(3)
在为林宇阳治病的那段时间,我发现他做模拟试卷时有个小习惯,他喜欢把一些重点题的解题思路备注在旁边,有些他认为关键的地方,还用红色的笔做了标记。
这个习惯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也总是会为我做这样的标记……
我猜,林宇阳也一定是为某个人做的吧。
后来经过证实,我的猜想果真没错,那些标记了重点的试卷的确是他为一个女孩准备的,那个女孩叫叶子恬。
我第一次见到叶子恬,是在林宇阳的病房门外。
那天,我查房出来,听见一声略显迟疑的呼唤:“医生?”
我顺着声音看去,走廊的转角处站着一个女孩,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肥大的校服,一头中性的短发,一张满满胶原蛋白的脸。她很漂亮,不是那种温婉可人的柔美,而是青春洋溢的靓丽。
见我看着她,等着她说话,她紧张地捏了捏手指,试探着问:“我是林宇阳的……同学。我想请问一下,他得了什么病?”
我向她走过去,与病房的门隔了很远一段距离才停下来,略压低了些声音,告诉她:“骨病。”
“是不是很严重,我听人说,他需要截肢。”她仰头望着我,颤抖着说完“截肢”两个字,眼睛已经洇湿了。
那一刻,我很庆幸自己已做了三年的医生,学会了面对任何不幸的病人,任何悲痛欲绝的家属,都能露出很淡定的微笑:“我们已经请专家会诊过,不需要截肢。”
女孩紧绷的身体立刻放松下来,噙在眼角的泪滚落时,表情是欣喜若狂的:“太好了!太好了!”
欣喜过后,她对我说:“医生,我不敢去病房看他,怕被他家人看见,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可以,你说吧。”
“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一定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也一定要把病养好,我们大学校园再见!”
“好的。可是,你叫什么名字?”
“他知道。”
叶子恬走了以后,我又回到病房,请林宇阳的父亲去帮我叫护士来测血压和体温。他立刻放下手中来不及喝的开水,一路小跑去找护士。
我看看放下试卷的林宇阳,他正看着我,眼中有些迷惑。
“刚刚有个女生来找你,说是你的同学。”我说。
林宇阳立刻看向门外,急切地问:“她在哪?”
“走了。她让我转告你:她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让你也一定把病养好。希望你们能在大学校园再见……”
他笑了,笑了很久。
我从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以前没见过,之后也再没见过。
(4)
我第二次见到叶子恬是在三个月后。
那天,我夜班。在骨科为林宇阳全面细致地检查后,我走出骨外科的大楼,准备回我的办公室。
月光被雾霾掩盖,若隐若现,医院走廊亮着的白炽灯显得格外孤独。借着灯光,我看见叶子恬坐在医院门前的长椅上,她身上的校服看起来更肥大了,想来这三个月她过的非常不好。
这样的三更半夜,一个十七八岁少女独自在外,我当然不能不管。
我走到她身边,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你父母会担心你的。”
“我——”她认出了我,表情立刻变得郑重和恭谨,“我告诉他们,我去同学家住。”
“你是来看林宇阳的?”
她点点头。
“他已经睡了,你明天再来吧。”
“我知道,我不想打扰他,就想在这里坐一会儿。”她仰起头,看看骨外科大楼的窗子,“这里,离他近一点。”
她的表情,是沉沉的思念。
思念这东西,有时候是会传染的。如此孤独的夜,我也未能免疫,想起了无知无畏时爱过的人,不禁又体会到了思念的滋味。
我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询问:“你喜欢他,是吗?”
“嗯。”
十八岁的女孩总是藏不住青春的秘密,或者说,在她感觉到无助时,总是希望有人分享她的秘密,特别是陌生人。
那天晚上,叶子恬却跟我说了很多话。
她说:“我认识他六年了,初中时,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
他们的故事就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岁月,开始了——
(5)
考入初中时,叶子恬的入学考试成绩排名全班第一,被班主任老师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任命为班长。无奈叶子恬并不是老师以为的那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学生,她的性格活泼又叛逆,总是和那些贪玩的学生们打成一片。渐渐地,她也被传染上一些“恶习”,比如上课偷偷看小说,下课和同桌八卦,有时还和“坏学生”逃自习课去看电影、玩游戏。
初中不比小学,靠一点小聪明,随随便便就能拿到好成绩;初中也不比高中,要拼了命地学习,才能拿到好成绩,初中是个只要稍微努力一点点,就能拿到好成绩的时代。
然而第一次月考,叶子恬考了全班第十一名,可见她真是连“一点点”的努力都没有。
她正拿着成绩单自我反省,忽听同桌一声惊呼:“林宇阳居然考了第一,好厉害啊!”
叶子恬不禁看向坐在斜对面的林宇阳。以前,因为林宇阳太沉默,她从未留意过他。看到成绩单的那天,是她第一次细看林宇阳,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这个男生皮肤很白,发色很黑,眸光很亮。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居然发现这位林同学长得还挺帅的。
他恰巧抬头,他们的目光不小心碰撞到一起。
他与她,就像一汪寂静的湖水突然遇上了一道阳光,没有波澜,没有涟漪,看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可是冰凉的湖水无声无息地暖了。
有些人,你一旦开始留意,就会控制不住总去关注。上课百无聊赖时,下课擦肩而过时,她的目光总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天长日久,叶子恬发现林宇阳并不像她曾以为的那么孤僻乏味,他说话时特别幽默,常常把人逗得前仰后合,他的运动神经很发达,在运动场上的身影俊朗、敏捷,总会吸引住观众的目光,还有,他也喜欢和同学们相约去网吧打对战类游戏,他的操控居然惊人的强大。
当然他最强大的技能,还是学习,年级排行榜上,他总是在最逆天的位置。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爱学习的人,只不过他想学习的时候,不论教室被那些不爱学习的学生闹腾得多么天翻地覆,他都能旁若无人地做题。
叶子恬也是想好好学习的,无奈她天性爱玩,总和那些爱玩会玩的学生在一起玩耍,上课看小说,下课打扑克,回家以后也不好好写作业。在她那段不求上进的时光中,品学兼优的林宇阳有一个不可或缺的作用,那就是让她抄作业。
每天早上,她奔进教室,坐在座位上放下书包,便迫不及待地从背后拍拍林宇阳的肩膀,下一秒,林宇阳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出现在他的肩侧。
“多谢!”
她迅速接过作业本,大抄特抄。
她的同桌愤慨地拍桌子:“刚刚我跟林宇阳借作业,他居然不借,原来是为了留着给你抄。”
“那是肯定的,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你懂不?”她一边说,一边笔耕不辍地抄作业。
同桌扑倒在桌上:“我呸!你那也叫‘官’!肯定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算了吧,林宇阳可不是那种肤浅的男人!”
那时候,她真的是那样以为的。
而事实,也是如此的!
(6)
时光匆匆,一转眼初二到了。
因为班长叶子恬带头作乱,他们的班级全校闻名——乱。校领导为了挽救一众未来的国家栋梁,不得不选了一个全校最厉害的班主任。新班主任果然名不虚传,对成绩好的同学如春风抚柳般的温暖,诸如林宇阳;对成绩差的学生如秋风扫落叶般的残酷,诸如叶子恬。
一次自习课,任课老师出去接了个电话,林宇阳与一道超级难题大战了三百回合,正是你死我亡的关键时刻,叶子恬又忙着和后桌打扑克,战斗正激烈,完全疏忽了班级的组织纪律性。
班级的吵闹声太大,终于惊动了霸气测漏的班主任,结果可想而知。
班主任又发飙了,在全班同学面前,把叶子恬无情地批判了一顿。叶子恬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下了课就气呼呼地奔去老师办公室,打算引咎辞职。
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叶子恬正准备进门,忽见林宇阳从她身后冒出来。
“你来做什么?”她一脸无知地问他。
他回答:“和你统一战线。”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吗,你就跟我统一战线?”
“不管你做什么。”
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辞职了。
因为她辞职以后,就不是班长,林宇阳也不是副班长,她不比他官大一级,他就不会只把作业借给她抄,更不会跟她统一战线了。
权衡了一番利弊,她决定和班主任老师认错,请求宽大处理。
走进办公室,她刚说了一句:“老师我错了。”还没来得及说下文,林宇阳则向前走一步,挡在她前面,大义凛然说:“张老师,从今天开始,我负责班级的纪律。下次再出现今天的情况,您唯我是问!”
那一刻,林宇阳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瞬间高大了!如果非要形容一下这种瞬间高大的形象,那就如同他们是战壕里生死相依的战友,在枪林弹雨中,林宇阳突然站在了她的前面,为她挡下了所有的子弹。所以林宇阳的高大形象是英勇的,是悲壮的,更是让她震撼的。
十四岁的女孩是敏感的,一丝一毫的触动都会在心中萌生情愫,十四岁的女孩又是懵懂的,她不明白心中莫名涌动的崇拜、感动、期待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林宇阳对她而言是珍贵的,美好的!
混日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转眼,又一年过去了,他们迎来了初三。
自从林宇阳在班主任面前立下军令状,班级的组织纪律性更差了。因为有人帮叶子恬顶雷了,即使她带头在教室里作,班主任也不会找她麻烦,他只会批评夸下海口一力承担的林副班长。
谁让他的形象高大呢!
有一天,叶子恬和几个同学逃自习课去游戏厅玩游戏,溜回来的时候正好被班主任老师撞见了。霸气的班主任刚要发飙,林宇阳又站起来,挡在她的身前:“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高大的林宇阳同学又帮她顶了个大雷,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
估计这一次的雷顶得有点艰难,他从办公室回来后,认真地问她:“叶子恬,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你不想考大学吗?”
出于愧疚,她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当然想考大学,我也想好好学习,可我自制力差,总管不住自己。”
“既然你想学习,那我来管着你吧!我最近参加了一个不错的补习班,你跟我一起去吧。”
“呃?”
她没听错吧?林宇阳同学在班主任那里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发了神经要管她。
见她一脸难以接受,他又说:“现在已经初三了,你再不好好学习就考不上重点高中了,考不上重点高中……怎么办?”
她依稀觉得,“考不上重点高中”,和“怎么办?”之间缺少了一点连接词,具体缺少了什么,她一时想不出来。
反正是有关联的吧。这样想着,叶子恬一糊涂,就点了头:“行,我去参加你的补习班。”
这时,旁边的同桌突然冒出来,兴奋地问:“什么补习班?我也要去!”
就这样,叶子恬和有爱的同桌稀里糊涂地被林宇阳骗去了一个超级变态的补习班,而那个补习班的老师,正好是霸气的班主任。
在班主任老师霸气的监督教导下,叶子恬每天晚上要补课到九点多,回家还要继续和题海奋战,熬夜熬到油尽灯枯。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丝毫不觉得苦闷,反倒很充实。特别是每天晚上补课结束,她和同桌、林宇阳一起回家的时候,月光总是格外的明媚,夜色总是特别的旖旎。
那段寂静的夜路上,她和同桌都走路,他推着自行车,他们一起聊天,一路追逐,从盛夏到隆冬。一个特别寒冷的夜晚,他们途经一家超市时,同桌要进去买点少女专用的东西,她和林宇阳在外面等。
冷风吹得她双手冰凉,她用力搓着双手,忽然,一双特别温暖的手将她的双手包住,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指间传遍全身。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双属于林宇阳的手,原来,他的手这么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后来,她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会无比恼怒自己被色所惑,竟然没发现那个捂手的姿势很暧昧。
后来的后来,她听说一件事,林宇阳的家和她的家根本不顺路,他家就在老师家旁边,每天“顺路”送她回家之后,还要走很远的路回家。
她的后知后觉,让她错过了最佳的时机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喜欢我?”
所以,她每天睡前都会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梦里全部都是林宇阳那双修长的手……
但是,从那天后,她的同桌不再参加补习班。
叶子恬问她为什么不去了。
她回答说:“天太冷了,冻手!”
“……”
(7)
一年的夜路没有白走,叶子恬如愿考入了重点高中,她还是和林宇阳同一所高中,只是不相同的班级。林宇阳毫无意外地被分到了重点班,而她,被分入普通班了。
此后,她和林宇阳见面的机会少了,只偶尔在校园里遇到,他和一堆男同学走在一起,她和一群女生相伴,他们没有机会多说什么,只点头示意一下,便擦肩而过。
寂寞的高一生活在百无聊赖中度过,突如其来的意外在高二发生了。
在期末的分班考试上,向来考试成绩排名全校前三名的林宇阳突然发挥失常,被分到了普通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子恬惊讶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第一时间去找当事人求证,当事人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有两科考试,我忘了填答题卡。”
作为身经百战的高中生,会忘记填答题卡,还连忘了两门,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她一副心有灵犀的表情,拍拍他的肩膀,抚慰道:“别这么要面子,考试没考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下次再努力呗,我不会鄙视你的!”
他拨开她的手,说:“可是,我会——”
然后,他酷酷地转身离开,留下叶子恬在后面大叫:“林宇阳,你什么意思?你鄙视我学习不好是不是?你等着,我明年肯定能考入重点班。”
“……”
“喂!我有正事跟你说,我前面的同学升到重点班了,你去跟班主任申请,坐他的位置吧?这样我抄作业就方便了。林宇阳,你听见没有?”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第二天,叶子恬来到教室,一眼就看见林宇阳坐在她前面的位置上。
她乐得嘴都合不拢,刚坐在座位上,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林宇阳,晚上记得写作业,明天早上给我抄!”
他仍旧看着书,恍若未闻。但此后的每一天,他的作业都会出现在她的桌上,上面不但写着答案,旁边还会有铅笔写的重要知识点注解。
十六岁的叶子恬不懵懂了,她自然读懂了注解背后那不需言明的心思。
她甜甜地笑了。
高二那一年,普通班里传起一个绯闻——林宇阳和叶子恬在交往。
有例为证。
例一,每次体育课结束,林宇阳都会买两瓶饮料,一瓶自己喝,一瓶给叶子恬。
例二,每天午后,叶子恬的桌上都会有一瓶咖啡味道的奶茶,突然有一天,咖啡味道的奶茶变成了纯牛奶。叶子恬从背后戳戳林宇阳,还没开口,就听他说:“卖奶茶的阿姨说咖啡伤胃。”从此以后,叶子恬的桌上的奶茶变成了纯牛奶。
例三,重点班有个漂亮女生喜欢林宇阳,经常给他买好吃的东西,而那些好吃的东西总是出现在叶子恬的书桌里。
例四,叶子恬被判过分的考试卷子上,总会出现林宇阳的笔记,清楚地写着解题的关键思路,有些重点内容会用红笔标记。
例……
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风言风语越传越不靠谱,以至于叶子恬也常常会疑惑,她是不是真的在跟林宇阳交往呢?可是,林宇阳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跟她说过一句“我喜欢你”。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8)
高二的学期末,叶子恬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彼时,分班考试上,林宇阳考了全校第一,而叶子恬也因为拼了小命努力,考入了重点班,他们又是同班同学。
恰逢高考日,学校放假,叶子恬闲来无聊就偷偷用爸爸的手机发短信给他:【明年就要高考了,你想考什么大学?】
等了很久,他才回复:【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她又发信息:【你为什么不考清华大学?】
她等了又等,好久也等不到他的回复,越等越心烦意乱。她忘记了,高考期间通信是要加屏蔽的,而她的家和他的家都在学校附近。
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他的信息来了:【现在的信息太难发送,我们见面聊吧。】
【好呀,去哪里?】
【我家里没有人,你来吧。】
收到久等而至的消息,她想都没想,立刻打车去了他的家。等到走进他的家门,想起一句至理名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为时已晚。
他整洁干净的房间内,她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而他,半倚在书桌边沿。
他的身上有一种沐浴露的清新味道,让人醺醺欲醉。
他问她:“你想考什么学校?”
“我没什么目标,等到高考分数出来以后,我再决定。”
他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分数不算高,你也考这个学校吧?”
“……”
叶子恬虽然神经大条些,但在这么暧昧的场合,谈起这么暧昧的话题,她再领悟不到,那就是傻了。
她半仰着头看着他微垂的眸光,问:“为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温度瞬间传递到她身上,她全身都滚烫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脸颊,她没有拒绝,他的唇又缓缓落在她的唇角,她依然没有拒绝……
他紧紧拥抱着颤抖的她。凉风拂过,吹起白色的窗帘,吹乱了年轻的心跳。
什么都不必多说,他们都懂了彼此的心意。
后来的一天,她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低头微笑,不肯回答。
“到底什么时候嘛?”
她一再的追问下,他终于招架不住,告诉她:他第一天走进初中校园时,只觉教学楼巍峨而压抑,陌生的脸孔冷淡而疏离。偶然间,他看见草坪上有人席地而坐,似乎聊得很开心,其中就有叶子恬。她说了一句话,大家都笑了,她也笑了。
碧蓝的天,碧绿的草,她的笑容那般明媚,让沉闷的心仿佛豁然开朗。
从那天起,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每天都会出现他和她成双成对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笑不完的快乐。
他喜欢憧憬未来,他说:“叶子恬,等我们考上大学以后,每个假期,我都要带你去旅行,我要带你去苍山洱海,带你去青城古巷,还要去看巴黎铁塔,冰岛极光……”
她总觉得那些憧憬美好而遥远,她想要的仅仅是能够这样牵着手,即使到了路的终点,也不用分开。
青春期的早恋,开始总是美好的,过程总是被封建世俗的老师家长搅得兵荒马乱,而结局,往往是伤痛的。
他们的故事,自然也没有逃脱封建世俗的压迫。
重点班不比普通班,男生女生之间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来班主任警惕的目光,更何况男主角是被寄予厚望的林宇阳同学。
一天早上,叶子恬肚子疼得厉害,林宇阳给她带的早饭,她动都没动,趴在桌上装死尸。
林宇阳自然心疼了,也不管教室里有多少人,直接坐到她身边,急切地询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肚子疼。”她哀怨地说。
“是吃坏了东西吗?”说着他就把手伸过来,握住她浸透汗水的手,“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不用。就是有点凉……你的手热,帮我捂捂呗。”
若是在平时,林宇阳一定不会公然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他一定是太担心了,想都没想就把手放在叶子恬的小腹上。
众目睽睽下的亲密举动让班主任勃然大怒。
放学后,他们就被留在班主任办公室。在大篇教育之后,班主任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你们马上分手。”
“老师,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叶子恬肚子疼得厉害,想随便附和一下,赶紧脱身,谁知她的话没说完,林宇阳直接打断她,斩钉截铁答:“我们不会分手。”
叶子恬震惊地看着身边的人,恍然又想起初中时,他挡在她身前,说:“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面对他更加高大的背影,她仿佛被突然灌输了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种要跟他共同进退,不离不弃的信念。
之后的一个小时,面对班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的轮番轰炸,他们毫不退缩。
后来,面对林宇阳父亲的无情铁拳,他们也没有退缩。
再后来,林宇阳被他的爸爸拖走,留下叶子恬和她的妈妈,班主任毫不避讳地对她的妈妈说:“你怎么教育孩子的,一点都不懂自尊自爱,不去吃早饭就是为了在班级里让男生摸她……自己不上进就算了,居然还影响林宇阳那样的好学生,人家可是清华大学的苗子!”
看着妈妈眼角滑落的泪水,叶子恬捂着肚子一言不发。
最后,叶子恬的妈妈一再保证,一定会让她离开林宇阳,她们才摆脱了老师的精神摧残,回到了家。
然而,噩梦并没有因为回家而结束,反而是个开始。那天晚上,叶子恬不但被妈妈打了,骂了,还被逼胁迫。
妈妈说:“如果你不离开那个男生,我就把你转到二中去,让你们没机会再见面。”
她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说:“转学也不能让我们分开!就算你不让我读高中了,我也不和他分开。”
妈妈被她气得摔门而去。
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劫难,她好像突然之间被所有人嫌弃,鄙视。可她不后悔,只要想到林宇阳温柔的目光,想到他们憧憬的未来,一切的疼痛和耻辱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她红肿着双眼去上课,看见林宇阳时又露出灿烂的笑脸:“我昨晚没写作业,你写了吗?给我抄抄。”
他摇摇头,低头继续写作业。
过了一会儿,他把作业递给她,她开心地翻看,一眼便看见夹在中间的一张小字条:“晚自习结束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熬过了一天的课,她迫不及待跑到约定的地点,等了好久,林宇阳才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他说:“我听说你妈妈要给你转学。”
“嗯。”她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妈妈威胁我,她说如果我们不分开,她就给我转学。转就转吧,反正就剩下最后一年了,我在哪里学习都是一样的。”
“恬恬——”她怎么也没想到,林宇阳后面说出的话竟是,“我们还是分开吧。”
她当时就懵了,她坚信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们还是分开吧。”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给过她最坚定信念的男生,她还是无法相信他要跟她分开,可倔强的她,已经不允许自己再问一遍了。
伤心,疼痛的同时,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笑,刚刚和妈妈夸下的海口“转学都不能分开我们”,现在就分开了,多么可笑!
忍下心中入骨的疼痛,她倔强地仰起头说了一个“好”,转身就走了。
谁料她刚刚走了两步,便听见林宇阳在背后很大声地说:“叶子恬,等我们考上大学,我会重新追你!”
心骤然一停,她的脚步也随即停住。
她恨恨地转身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还能追上我?万一追不上了呢?”
“会吗?”
她笑了:“不会!”
他笑了:“我知道!”
那是第一次,她相信他们会有以后。她相信他们会考入同一所大学,会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会组成一个幸福的小家,朝朝暮暮,再也不会分开。
为了这个目标,她什么都愿意去做,哪怕是和他“形同陌路”,哪怕是拼死一搏。
那年期末考试,林宇阳考了全市第一名,她也考了全班第十名。虽然差距有点大,但她相信,她只要努力,一定能跟他考上同一所大学。
她不再看《飞言情》《花火》,还有《男生女生》,每次去书店,都会买很多的《金考卷》《天利38套》《金利45套》……
她一本本地做着习题,她相信,他们有未来,一定有的!
(9)
听完了叶子恬的故事,夜已更深了。
我对叶子恬说:“我带你去见见林宇阳吧,我想他也一定很想见你。”
她摇摇头:“我不想打扰他休息。”
“……”
“薄医生,还有一周就要高考了,他能参加高考吗?”
我深深叹了口气,曾经,我最憎恨欺骗。
我认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坦诚相待的,等到我做了医生,面对被病魔折磨的病人,面对那些悲痛欲绝的病人家属,我才明白,有些欺骗是无奈,是保护,更是深爱!
我对她说:“他的病虽然还没完全治好,但我会给他三天假,让他去参加考试。以他的成绩,就算身体不舒服,也能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她开心极了,一个劲儿地对我说:“谢谢!”
我站起来,说:“很晚了,你去我的办公室睡一晚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好学习!”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医生!”
这句话,我听过很多很多次。
我一直觉得受之有愧。我不是个好医生,能把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医生才算是好医生,我只能算是个好人,把病人好好地送上属于他们的末班车……
(10)
一周以后,从高考考场回来的林宇阳来到我的办公室——位于肿瘤科的医生办公室。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我的办公室?”
他说:“你第一次来我病房以后,我就让同学帮我打听你。”
“……”
他笑了笑,说:“我听说你是肿瘤科里性格最好的医生,你们主任总会把回天乏术的病人交给你,因为你很会照顾人。”
这句听似赞美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最尖锐的剑刺进我的心口。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又问我:“薄医生,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我得的是什么病?”
“骨癌。因为发现的太晚,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部。”
他沉默良久,才抬起头,问我:“我还能活多久?”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说的是实话,“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能活多久。”
或许是一周,或许是一个月,但应该活不到一年了。
他点点头,说:“我能跟你请一周假吗?我想带我女朋友去北京,再去拉姆拉措,最多一周,我一定回来。”
提起拉姆拉措,我想起一个传说,传说相恋的人能在拉姆拉措的湖水中看见他们的今生和来世。
今生未了的情缘,还能在来世再续。
我点点头说:“好,去吧。”
“谢谢!你真的是个好医生。”
我不是个好医生,我只能把他送上末班车……
(11)
三个月后,林宇阳离开了这个世界,叶子恬来送他最后一程,她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长发过肩,美丽得让人一见难忘。她含笑将一架歼10的战斗机模型和两张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林宇阳的身边。
一张写着林宇阳的名字,一张写着叶子恬。
她没有落泪,而是笑着说:“林宇阳,我考上了飞行器质量与可靠性专业,你的理想,我会帮你实现……”
林宇阳也笑着点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他走得很平静,离开时嘴角凝着微笑,尽管那微笑因为疼痛而扭曲。
林宇阳的遗体被带走,他的至亲们相扶着离开时,已是傍晚。
我下班时又看见了叶子恬,她蹲在医院的草地上痛哭,哭了很久,很久……
她的手中一直握着一封信,那是林宇阳临终前写给她的信:
感谢时光,对我温柔以待
感谢生活,对我厚爱有加
暂时
我先到终点等你
你来的路上
不必太急切
别忘了沿途的美景
……
——
林宇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