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然山庄度过的暖春,是落尘记忆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因为那段日子,她不再把宇文楚天看作哥哥,而是看成她将托付终身的男人,虽然他从未亲口承诺过要娶她,可她一直这样以为着,期待着,憧憬着,所以快乐着。
二月后天气开始回暖,连着下了几天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过天晴后,情苑的玉兰花开了,满目的粉白交错,清香漫漫。每个清晨,宇文楚天如常练功,她坐在他扎在玉兰花下的秋千上看书,偶尔抬头,不经意撞上他失神的目光,她微红着脸笑了,他的嘴角也弯了。那一刻,微凉的春风拂过脸颊,都是炽热的。
夜晚,她还是会为他煮一碗白粥,即使陆家的厨娘手艺比她好太多,能煮出各种各样营养美味的粥,他却从来只吃她煮的。她问他为什么,他只轻淡地答道:“习惯了你的味道,一天不吃就睡不安稳。”
她抿嘴笑着:“那我给你煮一辈子好了。”
他嗯了一声,眉梢浸染的笑意久久不退。
那一刻,午夜的星光落在眼中,都是炫目的……
当然,宇文楚天也有许多事要做,他每隔几日便要离开无然山庄一段日子,少则三两日,多则十来日不见人影,让她茶不思饭不想,寝食难安。但他只要回陆家,不论什么时辰,他都会带着满身风尘第一时间来找她,送她一件精巧的木雕,有时雕的是玉兰花,有时是飞鸟,有时是桃花,有时是游鱼……他说这些都是想她的时候随手雕的东西,粗陋不堪,聊表心意。她一件件收藏在床榻下的锦盒里,晚上睡不着时便翻出来看,指尖拂过每一条剑痕,想着那是他镌刻下的寸寸相思,噩梦惊醒的午夜都是温馨而浪漫的……
她以为这世上任何东西都可能会变,任何人都可能会离弃她,唯独宇文楚天是永远不会变,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她守着最幸福的期待,等着他娶她,却不想他突然离开了,杳无音信,再后来,他只是人回来了,她期盼的那颗心却丢了……
她还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陆家的那日,正是清明,宇文楚天临行前来情苑和她辞行,彼时她在湖心亭修习灵力,忽觉累了,便靠在躺椅上睡着了。沋沋拿着一柄玉雕羽扇轻轻地为她扇,风里都是醉人的花香。
宇文楚天进了情苑,沋沋见他轻挥一下手,便识趣地退开。他拿起沋沋放下的羽扇,坐在她身侧,凝神望着她沉睡的脸。
落尘浅睡着,杏黄色的软纱裙边散在草地上,粉雕玉琢的脸庞犹如一块被人摩挲了多年的白玉,细腻莹润得让他想去触摸,又怕惊扰了她的美梦。一只浅紫色的蝴蝶飞过,落在她的肩上。宇文楚天轻轻挥手驱走蝴蝶,可蝴蝶扇动的气流还是惊醒了她。
“哥,你什么时候来的?”落尘揉了揉眼睛,睡眼蒙胧的样子如同一只刚刚苏醒的波斯猫,慵懒可爱。
“来了一会儿了,见你睡得正好,没打扰你。”宇文楚天顺势坐在了她的躺椅边,“昨晚是不是又做噩梦了,没有睡好?”
“嗯。”落尘整理着有些松散的发髻,应了一声。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见落尘手中的发丝无力地垂落,他熟练地帮她挽起,用发簪别住,“等我回来,我一定把你的梦魇之症治好。”
被噩梦困扰久了,她已经不在意了,她只关心:“你要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我可能要走得久一些,我要去宣国见一个人,还要再去办件事。”他继续轻理着她额边的发丝,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安心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更不要去找我,知道吗?”
“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我会的!”他握着她的手,倾身靠近,在她额心印上浅浅一吻,“小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想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
“我想回浮山,在那里,我们还和过去一样,天天在一起。”想起浮山上再没有了裘叔,她心绪一沉,道,“……只有我和你!”
“好,等我回来,我带你回浮山。”
“真的?”她惊喜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嗯,其实我也很想带你回浮山……只有我和你。”
心被甜蜜浸透,她忽然想起件事,伸手探到他的衣襟中一顿乱摸,最后终于摸出了一方鸳鸯丝帕,折得平平整整,贴着心口的位置放着。
她笑得更甜,将丝帕折好放回他的衣襟中:“我不在你身边时,你要每天把它带在身上,就像我陪着你。”
“我还是更希望你陪着我……”
留下一句让她回味无穷的话,他离开了。自他离开后,落尘便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百毒集》,或是在药房里配制毒药,因为只有忙碌的时候才会不那么煎熬。陆穹衣自然猜不出其中的缘故,十分不解:“你为何这么喜欢制毒药?”
落尘放下手中的草药,答道:“是为了哥哥。我知道他志在天下,我想要跟着他,就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所以我要学会自保。”
“你想跟着他浪迹天涯?”
“嗯。”她坚定地点头,“以后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陆穹衣怔了怔,看着她眼中那份执着和坚定,心中不免失落。曾经,他以为这半年多的相处,她对他多少是有些喜欢的,可现在看来,她心中还是只有他的哥哥,对其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毫无留恋。
他明白,她和宇文楚天是一起长大的情谊,离不开对方,视彼此为生命。那种密不透风的亲密无间,任何人都无法插进去。可越是如此,他越想牢牢抓住她,期待着有一日,她的眼中只有他。
他是喜欢她的,很喜欢。初见时,他被她诡秘的巫术震惊,再见时,她被他千里寻兄的执着感动,之后,他又被她空灵的美丽所打动,但这数月的相处,他真正迷上她的恰恰是她对哥哥那份真挚的情意。每次她软声细语叮嘱着宇文楚天按时用膳,别伤了身子;每逢天气转凉,她帮宇文楚天拿出新缝的衣服让他穿上,陆穹衣都会感到心中一颤。他相信她是个有情重情的女子,被她喜欢的男人,此生别无所求。
所以,他认定了她就是他此生最渴望的那抹柔情。
落尘久未听见陆穹衣说话,回头看他,见他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子,好奇地问:“表哥,你手里拿的什么?”
他收回心神,答:“你前几日不是让我帮你做一套随身的暗器吗?我找人连夜赶工,为你做好了。”
“真的?”她惊喜地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套精美绝伦的首饰,双鸾呈飞玉头钗,凤尾折玉点翠簪,并蒂鎏金步摇,就连挽发的玉钗,都是用的上好的羊脂白玉。落尘小心翼翼地拿起鎏金步摇细看,看似缜密的衔接处有一个隐蔽的凸起,轻轻一碰便射出一枚细针,速度极快,幸好她早有准备,不然一定被针刺穿心脏。
陆穹衣又拿起一支点翠簪,将簪的底部翻转过来,指着上面的纹路说道:“这里有个机关,只要按一下,簪子上的珠玉便会自动脱落,我命人用蜜蜡封固,若是遇血,便会生成剧毒,另外,簪体是空心的,可放书信。如何?”
落尘仔细看了看,果然设计精巧,华美于外,剧毒于心,与她想要的一般无二,“正是我想要的,多谢表哥费心!”
“这点小事,哪里费心。不过,你想要的极北银蚕丝有些难找。”陆穹衣面露难色,说道,“银蚕丝倒不稀罕,只是极北之处,银蚕不易存活,且吐丝量少……我命人去高价搜罗,要过几日才能有消息。”
“我当时就是随便一问,找不到就算了,有这些宝贝就足够了。”
“这些暗器虽威力巨大,但也不是轻易就能掌控的,要发挥出这些东西真正的作用,你还要多加练习才行,从明天开始,我就教你暗器的入门之术。”
落尘点点头:“嗯,多谢表哥。”
之后,落尘每天清早便开始和陆穹衣学习如何使用这些精巧的暗器,练得极为刻苦。
陆穹衣本以为落尘柔弱的身体不会轻易练成,不想才几天时间,她手中纤细的暗器已能稳稳地正中目标,且力道控制极好。
他不禁想起文律说过她天生体质异常,可能是苗疆的巫女。可是她不是姑母的女儿吗,怎么会有苗疆的血脉?
进入七月,日头格外大起来,炙烤得空气都有一股被燃烧的味道。落尘仍在炎炎烈日下苦练各种暗器,她下手又稳又准。陆穹衣见她颇有成就,就将寻常暗器换作了一些零散的弹珠,这样一来,难度又增加了许多。
日光晒得人皮肤隐隐作痒,落尘的额头和鼻尖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微红,她用手背擦了擦汗珠,正准备掷出弹珠,却被陆穹衣握住了手。
他摊开她的手掌,见她指尖微红,掌心被磨出细茧,他心疼地抚摸着上面新生的红痕,道:“小尘,练了这么久,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下吧。”
她摇头:“我不累,这弹珠比寻常暗器要难掌握得多,我还没有领悟到要领,要是现在停下来,肯定是要忘的。”
“这弹珠取的是指尖之力,而不是腕力,你的重心不对,侧一下身体。”说着,他的身体慢慢地贴了上来,一手环住她纤细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后用自己的力量带动她的手腕,向前投去,弹珠正中靶心。之后他又取了一枚弹珠,放在她的手心中。
落尘的注意力全在弹珠上,没有意识到两个人的姿势暧昧,只是目光紧盯着目标。
她的长发如水,柔柔地披在身前,有一股独属于她的暖香。今日天气炎热,她只披了件薄衫,粉嫩的薄丝下可以隐约看见她穿在身上那抹嫩黄色的抹胸,掩不住玲珑有致的曲线。他尽量不去多看她的身子,却耐不住嗓子干涩得难受。
见他迟迟没有行动,落尘忽然回头,恍惚间,他的唇触碰到了她白皙光滑的额头。她这才发觉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如此亲昵,急忙推开他,退后一步,视线因不安而回避。
蓦地,她飘忽的视线停留在微微晃动的香樟树上,她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掠过。她惊喜地定神细看,却见那里什么也没有,可是她分明感觉到他的气息……
又是她的错觉吗?这几日她为什么总有这种错觉?难道是因为她晚上休息不好?
月下孤灯微颤。
细算日子,距他离开已五月有余,落尘如旧坐在窗下摆弄着宇文楚天送她的木雕,指尖感受着他每一剑刻下时的思念之情,心中难耐的相思才不会那么煎熬,她才能说服自己继续等待,等着看他回来时会带一件多么繁复的木雕,以补偿她的相思之苦。
沋沋端来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表小姐,您都连着几夜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今晚早点歇息吧,就算睡不着,也要躺一躺。”
落尘笑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今日这茶格外清香幽冽,我以前从未喝过,又是表哥找的稀罕东西吧?”
“嗯,少爷见您夜里总失眠,特意取了早晨竹叶之露给您煮茶,据说这茶可以安神静气,您多喝些吧。”
落尘翻开茶盖,淡淡的清香无声地四溢着,她放到鼻尖处嗅了两下,便深深地爱上这茶,只因这茶中有股竹叶的味道,会让她想起宇文楚天。
沋沋看着她喝茶,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奴婢在这庄里待了这么久,还没见少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过,表小姐真是好福气呢!”
落尘但笑不语。
换了寝衣,她躺在床上,满室雕梁画栋的极致奢华,可是她的眼里却只有窗外的那轮冷月,那柔软恬淡的月光深深地照进她的心里,也将遥远的思念种在她心里。
她不会想到,她思念的人,今日已回来过。
一个时辰之前。
夕阳西下,暮云染流霞之时。
陆穹衣处理完庄内琐事,命人增加了庄内的灯笼,因为落尘怕黑,所以即使是在夜里,他也会尽量让无然山庄灯火辉煌。
回廊处,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陆穹衣收起手中的信笺,道:“我以为你又会一声不响地走了。”
寂静的暗夜之中,一袭黑衣的宇文楚天凭空而现,月光洒落了他一身落寞,却更添冷毅。
他将一团晶莹剔透的细丝交予陆穹衣:“听说表哥最近四处寻找这个,我刚巧遇见,拿回来给你。”
陆穹衣低头看看手中的极北银蚕丝,道:“其实这个不是我想要,是小尘想要,你不如直接给她送去吧。”
“我还有些事,不便久留,这次就不去见她了,劳烦表哥帮我转交给她,但别说是我给的。还有,我刚刚让人送来了几个瓷坛,里面存了我为小尘配制的安神茶和晨露,她每日喝一杯以晨露沏的茶,可以缓解失眠之症。”
“你明知道她需要的并不是安神茶,你既然回来,为什么不去见她?”
宇文楚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表哥可是以真心待她?”
“这是自然。”
“那就好,以后小尘便交给表哥照顾了。”
宇文楚天准备离开,听见陆穹衣清淡却明净的声音问:“你是有要事在身,还是在躲避什么?”
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坦然道:“我的确在躲避她。自从父母去世后,小尘跟着我四处漂泊,吃了很多苦,我不想她再跟着我受苦,更不想让她卷入江湖是非的漩涡。我对她避而不见,是希望她能慢慢放下对我的依赖,安心留在陆家。”
顿了顿,他又道:“这些日子,我见小尘与你相处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在内心深处,陆穹衣倒是希望宇文楚天永远别回来,让落尘慢慢地将他淡忘,然而为了落尘,他却不得不说:“楚天,我对她再好,毕竟不是他的亲哥哥,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回来看看她吧。”
说到“亲哥哥”三个字,宇文楚天的眉峰一紧,却什么也没说,转身消失在暗夜之中。陆穹衣看着他消失后的长廊,陷入沉思。
过了许久,文律从外面回来,垂首恭敬道:“他出了陆家庄,往濯光山的方向去了。”
“嗯,我知道了。”陆穹衣问,“文律,以你之见,什么原因会让一个人忽然不愿意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相见?”
“表少爷刚刚不是说过,不想表小姐跟着他受苦。或许,他是不想表小姐成为他的负担,有心成全少主与表小姐的姻缘?”
陆穹衣摇摇头:“不,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宇文楚天更不会那么简单。”
“他这个人的确不简单。”文律立即赞同地点头,“我刚得到消息,数月前,他去了宣国的皇宫。宣国皇帝与他长谈了一整晚,连原定的宫宴都没有参加。第二日宣国皇帝便封他为泞王,赐府邸一座,良田千顷。”
“没什么好奇怪的。先不说他的父亲宇文孤羽在宣国的身份,单凭他如今在中原江湖的名声,那宣国皇帝也不敢怠慢。不过,我始终想不通,他做了这么多事,目的究竟是什么?这段日子,他与江湖各大高手比武,为少林的梓悲方丈治病,结交濯光派掌门魏苍然,以及他到无然山庄和宣国皇宫认亲,这些或许是为了迅速稳固自己的江湖地位,可是他为何要与夜枭的孟漫交往甚密?”
文律仔细想了想,猜测道:“我听闻那孟漫美艳绝世,见过她的男人无不为她神魂颠倒,他会不会被孟漫的美色所惑?”
“不会,像他这么聪明的男人,岂会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可以碰,什么样的女人万万不能碰?”
“那么,他会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被夜枭所害,想为父母报仇?”
陆穹衣默然思索一阵:“也有这种可能。”
“若真是如此,那他与我们倒是殊途同归了。”
“希望如此。文律,他这半年还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他四个月前去了一趟苗疆,他想找兰族的圣女兰溪,后查出兰溪早在十几年前便因为与中原男子私通,偷盗火莲,被族长处死。而那个中原男子,正是宇文孤羽。”
“宇文孤羽?这么说,小尘很有可能是兰溪和宇文孤羽的女儿。这就难怪小尘能练就那么强的灵力了。”
“是的。”文律又接着汇报,“他离开苗疆后又去苍梧渊见了裘翼山的遗孀尉迟玉倾,尉迟玉倾重病不治,已经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跟在他身边。”
“嗯,我明白了,你继续派人关注他,切记小心,别被他发现。”
“是,属下明白。”
第二天一大早,陆穹衣便将极北蚕丝送去给落尘。
落尘放下手里的书,惊喜地接过蚕丝,放在手中细细地看着。蚕丝冰而纤细,却十分强韧,色泽纯净,迎着阳光可见银色耀眼的光芒,与她在书上见的一模一样。
“你要这个做什么?”陆穹衣好奇地问。
“我想把它做成丝带送给哥哥,他缠于腰间,便于携带又隐蔽,可做防身之用。而且,这蚕丝可以疗伤止血,他以后若是受伤了,也可以用它疗伤,一举两得!”
“在你心中,只有你的哥哥吗?”
其实,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不,我的心里还有你!
然而,落尘垂眸笑了笑,那不胜娇羞的一笑染尽温柔。陆穹衣被她眼中闪动的梦幻般的光泽所惑,一时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小尘。”
“表哥?”她愣住了,低头看看被他握住的手,又抬头看看他。
偏在这时,沋沋端着茶水进来,正撞见这一幕,一时慌乱打翻了手中的茶。于是,这短暂的动情时刻被尖锐的撞击声打破。
“对不起!奴婢……奴婢先退下了。”沋沋惶然道。
“沋沋。”落尘叫住她,“茶打翻了不要紧,再去准备两杯端来。”
“嗯,是!”
“不必了。”陆穹衣又叫住她,“我还有事要出去,不用准备我的茶。”
“是!”
陆穹衣离开,沋沋也心神恍惚地去准备新茶,落尘低头看看自己还残留着余温的手指,隐隐有些懂了陆穹衣刚刚想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又想起了他。
坐在紫檀木的书桌前,她拿起备好墨的笔,工工整整地书写着四个字:宇文楚天。她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墨迹未干的名字,眼泪落在纸上,字迹洇湿,浓墨散了一片。
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他经常手把手教她学写字,他最先教她的四个字就是:宇文楚天。
那时候,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侧,有点痒,有点热,又很舒服。所以,她总故意把他的名字写得很丑,或者少写上几笔,然后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但他从不会恼,而是让她坐在他的膝盖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教着她。
后来,她每天都拿着乱七八糟的字给他看,他宽容地笑笑,耐心地再教她几次,她缩在他怀里偷笑。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她用树枝在地上悄悄地写他的名字,他揉乱她的头发,佯装生气地瞪着她:“宇文落尘,原来你是在耍我!”
落尘无辜地眨着眼,对着他傻笑。
地上的字真的特别美,一撇一捺就像是他的一举一动般飘逸……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了一种情愫种在她心里,只是兄妹之情把这种情愫包裹得严严实实,让她分不清她对他那种生死不离的依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相拥,直到离别,直到思念,她才恍然醒悟,不管他们之间有多少是兄妹之情,多少是男女之爱,她的心中除了宇文楚天,已再容不下别人。
她不想做他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妹妹,她想做他的妻子,一生一世追随他,不论天涯海角。
她低头,又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他们的名字,宇文落尘,宇文楚天,那些纠缠在一起的笔画似乎都在倾诉着她心中无限缱绻的心思。
以后的日子,落尘刻意躲避陆穹衣,所以在藏书阁中读书的时间越来越长,陆家的藏书几乎被她看遍了,她不但知道了何为江湖,何为武林,就连江湖上的各门各派,每个在江湖上显赫一时的侠客,她都已经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来。
在时间悄然而流中,寒冬不期而至,风霜仿佛将无然山庄的灰暗覆盖起来。落尘坐在暖炉边,翻开书卷,映入眼帘的一段话她读过不知多少遍,现在看来仍旧从心底往外地发寒。
夜枭,极其隐蔽的暗杀组织,曾一月之间灭了各大世家,人人闻之丧胆。组织内的人一旦暴露身份便会马上被灭口,所以没有人知道幕后真正的操控者。被夜枭暗杀之人不仅有江湖上一流的高手,还有许多朝堂显贵。从夜枭的行事和实力方面评估,该组织极有可能与泱国朝廷有关联。
合上书卷,她窒息好久。
他就在这样可怕的组织里命悬一线,不知道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如何过的?他一直没有出现,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表小姐!”沋沋急匆匆地跑进来,一脸的惊喜,“少爷让我告诉您,表少爷来了,在老爷房里。”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表少爷?”
沋沋拼命地点头:“是啊,您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手里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落尘快步跑出门,根本没发现自己向外跑的时候,踢倒了火炉,烫伤了脚!
夜里的无然山庄如同一幕海天水墨画般被泼洒在绸缎之上,恢宏大气,波光粼粼。落尘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跑到外公的房门外,连敲门都忘了,直接推门冲进房间。
香案鼎炉前,思念已久的背影真实地立于她眼前,身挂长剑,谦然玉立,银丝的披风,绣缎的锦衫,衬得他发黑如漆,那双墨琉璃似的眸沉寂而疏离,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回避。
“哥,哥!”
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叫过这两个字,还是这个称呼让她太过思念,这两个字从口中唤出,竟然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他却听见了,快速转身,薄唇轻启,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看得出他叫了两个字:小尘!
她一步步地走近他,分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她却仿佛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走到他面前,她想去抓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指握着剑柄。他的手中还是从不离身的沉渡剑,而剑柄上已没有她为他做的剑穗了。
她忽然感觉全身冰冷,冷得恍如置身冰窟。
她再次靠近他,刚要开口和他说话,他却在陆无然的床边坐下,握住他干枯的手:“外公,您身子不好,躺着说话吧。”
陆无然靠在枕头上,双手紧握着他的手指,无望的眼神流连在他的脸上,闪着难得一见的光彩:“楚天,这次回来就别再走了,我把陆家名下所有客栈和酒楼都给你打理……”
宇文楚天的目光快速扫过陆穹衣毫无表情的脸,回道:“外公,对不起,我还有很多事,明日还要离开。”
“明日?为什么这么急?你又要去和人比武?”他紧张地半撑起身,“何必为了那些虚名和人拼得你死我活,在陆家你一样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没人给得了。”
他的语气很淡,只有视线与落尘相碰时眼中闪过一丝的情绪波动,但很快隐退了。
她听得出那淡然里包含着多少坚定。这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也明白将要付出的代价有多惨痛,可他偏要去做,即使染黑自己的灵魂。
“那你究竟要什么?”陆无然又问。
“外公,您什么都不必给我,如果一定要给,就把这些留给小尘,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她想嫁的人。”
陆无然对着宇文楚天哽咽难言,又开始咳嗽起来。
落尘急忙上前轻拍着他骨骼突起的背。此刻,哽咽难言的又何止陆无然一人,他又要走!而且是明天!她还来不及体味的惊喜瞬间荡然无存了。
开门声轻缓地响起,伴随着一阵幽香,一位温婉少女托着一碗散着热气的药走进来。她一身白衣胜雪,墨发轻而柔软,简单的发髻,系着白色丝带,眉目如烟,淡如山水之画,星眸流转时,这个沉闷的房间都变得清馨起来。
落尘曾以为孟漫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和这个风姿出尘的少女比起来,多少有些俗艳。
宇文楚天一见少女进门便快步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关切地问道:“烫到没有?”
少女轻轻摇头,比丝缎还要柔顺的发在身后撩动,柔美无限。
“药要趁热服下才好。”她的嗓音比她的容貌还要醉人。
“嗯,我来吧,你先坐下歇歇。”
一双璧人相视一笑,没有刻意的言语和动作,一颦一笑无限情愫,完全掩不住彼此的心事。
落尘看着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她日夜期盼的宇文楚天。她分明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答应过她会很快回来,答应过要带她回浮山,可这半年多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以为他是太忙碌,忙到连来陆家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抽不出,却不想是有人牵绊住了他的心。
那她呢?她又算是什么?仅仅是他的妹妹吗?
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等着他回来,幻想着与他重逢时要倾诉的千言万语。今天她等到了。而他,已经距她那么遥远,遥远到站在她的面前,她也无法伸手去触及……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好笑,所以努力弯着酸楚的嘴角,让自己笑出来。她笑着上前拿过托盘里的药碗,任由灼热烧伤手指,痛楚刺入心间。她将碗握得更紧些:“哥,你们一路风尘,去休息吧,这些我来就好。”
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眼光闪动一下,即刻转头对病床上的陆无然道:“外公,您服药后先睡一会儿,我晚点再过来看您。”
陆无然点头,不舍地看看他:“好!让穹衣带你们去休息吧。”
看着宇文楚天与别的女人并肩离去,落尘微笑着搅动碗里的汤匙,吹开药里浓浓的热气,却怎么也吹不开眼前凝结的雾水。
“外公,喝药吧。”一勺勺苦药送进外公口中,可她自己口里却比喝药还苦涩。
喂完药,等外公睡下,落尘才悄悄退出来,出门就看见沋沋守在门外。
“有事吗?”她问。
“少爷说您烫伤了,他要安置表少爷和雪洛姑娘,脱不开身,让我给您上药。”
“这药是表哥给你的?”
“嗯。”
掩饰好自己的失落,落尘跟着沋沋回到房间。沋沋扶她坐在床榻上,将精致的白瓷盒子打开,挖了一些透明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烫伤的手指上。
冰凉的感觉将灼痛掩盖,红肿很快消了许多,可她还是觉得疼,从手指疼到心口。
“这药可真好!”说着,沋沋又为她脱下鞋子,她的脚趾肿得比手指还要厉害,她却连什么时候弄伤的都想不起。
“表小姐,您平常做什么都很谨慎的,今天怎么这么不小心?”
“今天有点累。”落尘心不在焉地将外衫的金丝盘扣解开,十指碰触衣扣,又开始钻心地痛起来,然这疼痛没有让她停止脱衣服的动作。
脱下衣服,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沋沋见她一副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也不便多问,点头道:“您昨晚又是一夜没睡。我给您点上香熏,您歇歇,睡会儿吧。”
“香熏?什么香熏?”她闭着眼睛问。
“是雪洛姑娘送您的香薰,说是专治失眠和梦魇。”沋沋将淡蓝色的香粉撒在香炉里,回道。
雪洛,很好听的名字,也是个很细心的女孩儿,难怪他会对她动了情,全然忘了对她的承诺……
雪洛!她猛然睁开眼睛,她记得宇文楚天提起过,裘叔的女儿叫雪洛,难道她就是裘雪洛?她又仔细回忆雪洛的样貌,眉眼间确有裘叔的影子。想起裘叔,她原本能忍住的眼泪滴滴坠落,她真的很想念裘叔,想念浮山,想念那一段再也寻不回的纯真岁月……
不知是那香熏有效,还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得什么心力都没有,就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会儿。
又是子夜,又是噩梦,落尘猛地坐起身,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股浓重的血腥味道。
睡意顿时全无,她下床喝了杯冰冷的龙井茶,熟悉的香气带着寒意入口,心绪才稍稍宁静些。
起身走到窗前,她推开碧纱窗,遥望见对面成碧阁的烛光。这个时辰,他该睡了吧,为什么烛火还没熄灭?
摇曳的烛光又勾起了她的思念,想要见他的冲动无法压抑。就算他明天要离开,就算他望着她的眼神透着疏离和回避,她还是想要见他,哪怕只是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话。
揣着一颗不安跳动的心,她悄悄地走进成碧阁,里面依旧空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是她每日摆放的位置,包括被褥也是一动未动。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定是去陪雪洛了吧。
她胸腔中那颗难安的心这次终于安定下来,安定得就像停止跳动一样。
落尘独自走过回廊,站在碧池边,池中的水被满月染了一层金光,风吹过,池水荡漾,金色也跟着荡漾,映出两个孑然独立的人影。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忙转身,只见到身后不远处另一个青白色的身影。
他站在暗影里,背倚着怪石,手里握的不是剑,而是她送他的那条剑穗。看见她站在池水边,他慢慢地走近,身上有股浓烈的酒气蔓延,但他的眼光还是那么沉静。落尘仰头都已经仰到麻木,还是不见他开口。
就在她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脱下披风搭在她肩上:“非要这么任性吗?”
一句没头没脑的怨责,恐怕只有她听得懂他在埋怨她烫伤手指的事。
她咬紧下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其实,她不是任性,她伤害自己不过就是想听见他也那样温柔地问一句:烫到没有?
可他竟然连问都不问,完全不在意。
“生气了?”他又问。
落尘转过脸故意不看他:“从小到大你就从来没问过我一句‘烫到没有’!”
他拉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看看,长长地叹息一声:“那是因为你总会被烫到。”
“你怎么知道?”
“你每次烫到都会把手缩到袖子里,我不问,是因为你不想让我知道。”
满腹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落尘不自觉地抬头,望着他。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等你晚上睡着后,会偷偷给你上药。”
她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难怪每次她的手烫伤后都会好得很快,她还以为自己的皮肤容易愈合。
“在陆家过得习惯吗?”他又问。
“很好!表哥特别照顾我。”她努力装作一副很幸福的表情,笑着对他说,“他就像你一样,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知道。所以你留在陆家,我才能放心做事。”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不能多留几日吗?”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你今日为什么要回来?”
“听说外公病重,我担心他的身体,所以回来看看。”
“仅此而已?”
她想要的是他说一句惦记她,她的心也能暖一点,只要一句话就行了。
回答她的只有寂寞的风声,呼啸在远处。
她很想问:你就没想过回来看看我?你就不想知道我在陆家过得好不好?不是说好了要陪我一辈子,朝朝暮暮,永不分离吗?现在有了雪洛,你就把所有的誓言都忘了?都说男人寡情薄幸,难道,你也是如此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便说:“表哥今日已经跟我正式提亲了,你……”
“我不嫁!”她一口拒绝,“我说过,如果要嫁……我只想嫁给你!”
她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虽然明知道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她还是说了,就算被拒绝,她也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笑了,那种嘲弄的、无可奈何的笑声就像是嘲笑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
“傻丫头,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说这种傻话了!我是你哥哥,永远都是你的哥哥!”
她的手紧紧握着,努力让自己在午夜的风雪里笑着:“是因为雪洛吗?”
宇文楚天的笑意凝滞在脸上,别开的目光清晰地表达出他的逃避。
“你喜欢上她了?”
“……”
她不相信,她不甘心,她又把手伸入他的衣襟,翻找着她送他的鸳鸯丝帕。她想,若丝帕还在,他至少心中对她还有眷恋,哪怕只有一丝一毫。
“不用找了,我不小心把你送我的丝帕丢了。”
她勉强挤出点笑容:“没关系,我再给你绣一个。”
“不必了,我四处奔走,身上不方便带些多余的东西。”
多余的东西?!
东方出现了淡白色的光,将一池水波染成灰白色,风异常的冷,她一下子就被冷风吹醒了。原来,她的一番心思,在他看来只是件多余的东西。
这真是太可笑了!
“小尘,我看得出,表哥对你是真心的,你与他相处得也很好,你们……”
“我们?你真的希望我嫁给表哥吗?”面对他的沉默,她彻底绝望了,“好,你想我嫁给他,我……我也很想嫁给他,只不过,我原本有些舍不得你。”
“……”
“现在,你既然有了雪洛,我也就没什么舍不得了。”她吸了口气,才没让自己的声音哽咽,“你是我哥哥,我的亲事,你就替我做主吧。”
他无言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好像要将她剖开,看清楚她心中真正所想。她捂了心口,继续道:“我全听你的。”
月色迷离,星光绚烂,而她能看见的只有无际的黑暗。
她累了,累得没有力气,累得想找个地方依靠。她靠近他,最后一次贪恋地搂着他的腰缩到他怀里,她明显感觉到他身体僵直,过了好久,他才将双手搭在她的背上,将她揽住,给她想要的温暖和安稳。
期盼已久的相拥,还是那么炽热,可以驱走等待的寂寞和凄冷。她用力搂得更紧,分明已经近得毫无距离,她好像还不满足,想要与他靠得更紧,更近……
他的身上散着清冽的酒香,缭绕在她周围,让她有些醉了,醉得全身麻痹,毫无知觉。
“哥,我想回浮山。”
回答她的依旧只有呼啸的风声。落尘闭上眼睛,眼泪悄悄落下脸颊。
宇文楚天捧起她的脸,帮她拭去满脸的泪水。
她恳求地望着他:“我想裘叔了,想家了,也想浮山的落日了。你再带我回去一次吧,哪怕只有一个月,十几天也好。其他的事,我全都依你。”
“不行!”他的回答十分坚定。
“为什么?”她几乎是喊出来的,惊起池边栖息的水鹭。
她已经做到最大让步了,就算他不爱她也没关系,能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和雪洛甜蜜缠绵地生活,她也愿意,可他居然连这么卑微的期望都要扼杀。
“小尘,江湖险恶……”
“别拿什么江湖险恶来搪塞我,如果在你身边真的那么危险,你为什么把雪洛带在身边,难道你就不怕她遇到危险?”
“你和她怎么一样?我是说……她会武功,她能自保。”
“我也能……”
她话音未落,手指快速地触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手镯,手镯上的机关马上被触动,数枚纤细如发的银针无声又快速地飞向他的胸口。月光下,闪烁着湛蓝色的冷光。
他们本就站得很近,宇文楚天又毫无防备,当他警觉到危机,纵身向后飞跃时,银针已经贴着他的衣襟掠了过去。若是她发射的力度再大一点,角度再正一点,那银针必定一根不落地刺进他的胸膛。
“你看到了吗?我不仅能自保,若是我想杀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微微苦笑:“你以为其他人也和我一样,从不对你有任何的防备?”
“其他人也有和你一样的反应速度?”
他无从反驳,最后放软了声音哄她:“小尘,听我的话,留在陆家过安稳的生活吧!我是你哥哥,我为你选择的,都是对你最好的……”
“对我最好的?把我丢给别的男人不闻不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最好’?好,既然你认为这是‘最好’,那你就走吧,从今往后,我怎么样都不需要你管,我的死活与你再没关系……”
她狠狠地推开他,转身跑向陆家的大门。明知不可能,她还是想走出陆家高高的围墙,离开这没有一点色彩的世界,回到浮山,看一次色彩斑斓的落日。
身边一阵气流袭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住。
“放开我,不要管我!”她挣脱他,继续向前跑。
他很快又追上来扳住她双肩,语气是少见的愤懑:“够了!不要再闹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愤怒,此时的他真的像个来自夜枭的魔鬼,生硬的双手似乎随时将她扼死。
“你以为我不想留你在身边吗?我不想每天都能守着你吗?”
“你当然不想!”
“你以为我愿意把你留在陆家,你以为我不想每天看见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你无忧无虑地生活,想你可以有个安稳的栖身之处。”
他放在她肩上的手稍一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双臂那种让人窒息的力度好像在倾诉他难以言说的不舍:“小尘,这些我都给不了你……”
“哥,我什么都不要,不要快乐,不要幸福,就算将来死无葬身之地……我也要跟着你!”
他叹了口气,答案依旧是那最坚定的两个字:“不行!”
这一次,她是真的怒气攻心了。
她一把推开他,脱口喊道:“宇文楚天,你会后悔的!如果你不带我走,我保证你后悔一辈子!”
他僵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宇文楚天!”落尘扬起头,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咬着牙,挺着胸膛。
他忽然笑了,笑声特别动听。
他伸手揉乱她的头发:“才几个月没见,你真是长本事了,学会威胁我了!”
“我就威胁你了,怎么样?宇文楚天,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带我一起走,你再见到我时,一定是冰冷的墓碑!”
“你!”
她咬牙,从牙缝中逼出阴冷的六个字:“不信,你试试看!”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带我一起走!”
他瞪着她,瞪了很久,她回瞪着他,也瞪了很久。
“好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回房去收拾东西吧,我带你一起离开陆家。”
“噢!”她片刻不敢耽误,快步跑向情苑,跑了两步才发现跑错了方向,又转头跑回来。经过宇文楚天身边时,她仰头朝他笑笑,“哥,你等我,我很快的!”
“不用急,我还要去跟表哥辞行。”
“嗯,记得帮我说句谢谢,我会想他的。”
“好!”
第二天,落尘站在陆家的大门前,看着陆穹衣命人把为她准备的一大包一大包的东西搬上马车,听着他轻拍着她的肩膀交代:“我给你带了一只我饲养多年的信鸽,它们认识回陆家庄的路,如果有什么需要,就让信鸽传书给我。”
“谢谢表哥。”
陆穹衣又没完没了地交代了很多事,她感激地点头,一一记下。最后,陆穹衣眷恋地摸摸她的头发,扶着她上了马车。
看着陆家离她越来越远,陆穹衣雪白的人影久久伫立。她还不能分清这是真实还是梦境。因为这样的梦她做过太多,多到忘记喜悦的滋味……
马车开始缓慢行驶,她不自觉地向角落移动了一些,与雪洛拉开一点距离。其实马车很宽敞,不知为什么和雪洛坐在车里,就让她感觉有点拥挤。
“你的烫伤可好些了?”雪洛亲切地问她。
“好多了,谢谢雪洛姐姐惦记。”
“不用谢我,那烫伤的药膏是你哥哥让我给陆穹衣的。”
“我哥哥?”她愣了一下。
雪洛卷起车窗的帘子,弯着眼睛,一汪秋水毫不掩饰地缠绕在车外马背上的人影:“他真是个好哥哥,无时无刻不在惦念你,一有时间就来陆家看你。”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你说他来陆家看我?”
“是啊!”雪洛见她一脸诧异,也很惊讶,“你不会没见过他吧?他每个月都来的。”
“每个月?”
看着马车外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她忽然觉得陌生起来。他每个月都会来看她,却不见她,他逃避的到底是什么……
相依相伴多年,她竟然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落尘从宇文楚天身上移开目光,才发现雪洛的神色不对。她双眉低垂,双手将自己的衣服揉皱了却不自知。
看见雪洛心事重重的样子,落尘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若无其事地笑笑:“我哥也真是的,来陆家看我也不让我知道,一定是怕我纠缠他,非要跟着他走。”
雪洛闻言,手中捏皱的衣襟展开,偏头看向落尘:“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呢?你在陆家不好吗?我看你表哥对你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你为什么还要离开陆家?”
这个问题正戳到了痛处,落尘本想回避,可看看雪洛娴静的笑容,再想到这些年裘叔如何悉心地照顾她,而且雪洛将来还会是她的嫂嫂,她们之间牵扯不断的联系是无可回避的。
那么倒不如坦然面对。她坐到雪洛身边,满脸的真诚:“不瞒你说,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我习惯了和他在一起,我离不开他。不管他去哪儿,我都想跟着他……雪洛姐姐,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你们是兄妹,我才是个外人,我怎么会介意?”她说是外人,嘴角的甜蜜倒是比内人还亲,“其实你哥哥也是走到哪里都惦记着你。”
“是吗?”落尘眸光蓦然一亮,“他有跟你提起过我?他说我什么了?”
“他倒不常提起你。”
落尘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她正要叹气,又听雪洛道:“不过,他为了医治你的失眠之症几乎寻遍了所有的古籍、药典,一有时间便到处为你寻药,终于配制出一种‘朝露茶’。”
“朝露茶?”这个名字让她不由得联想起每日喝的安神茶,如果她没记错,沋沋说过那是用朝露所沏,难道是出自他手?
“嗯,那茶中混入了多种花草粉,都是他一种一种采摘研磨调制的,他还每日取竹叶上的朝露之水封存,用来煮茶。倒不是因为朝露有什么好的疗效,而是他知道你最爱竹叶清香之韵,这个味道会让你心中安宁。”
听到雪洛如此说,她再回味起安神茶的味道,唇齿间仿佛流过竹叶上的清香,就连心底隐隐的酸意都被冲淡了。
“他真是个好哥哥。”雪洛又撩起车窗的帘子,看向外面骑着骏马缓缓而行的宇文楚天,他也正回头看着马车,四目相对,他浅淡一笑,雪洛轻抿唇角浅笑,那含羞带喜的笑容和她半年前一模一样。
落尘扭过脸,目光在狭小的车厢内四处流连,把这车内看过几十遍的陈设又再看一遍。
雪洛放下帘子,嘴角的笑意还未收起。
落尘觉得车厢的气氛有点闷,想找点话题调节一下气氛,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话题,偏偏心里最想问的问题又憋不住了:“雪洛姐姐,你怎么会和我哥哥在一起的?”
提起这个话题,她语中含悲道:“数月以前,我娘旧疾复发,她让人找来楚天,将我托付给他。没多久,娘就去世了,楚天帮我料理了娘的后事,便带着我离开了苍梧渊,寸步不离地保护我,照顾我。”
落尘听得心酸不已,轻轻地拉住雪洛的手,劝慰道:“雪洛姐姐,你别难过了,无论如何,还有哥哥在你身边……”
“嗯,幸好还有他。”
路途颠簸,马车行驶得极为缓慢,所以落尘和雪洛在车上聊了很多,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直到马车走进城内,她们才发现已是日薄西山的时辰。
宇文楚天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用餐时,桌上摆了好多精致的小菜,都是落尘平日最爱吃的,可她看着宇文楚天体贴地帮雪洛夹菜,呆呆地搅着面前的燕窝粥,胃口全无。
“你怎么不吃,不合口味?”雪洛询问的目光看向她,她勉强喝了一口,粥噎在喉咙处,怎么也咽不下去。
“我不想吃了!”她把剩下的燕窝推到宇文楚天面前,“哥,剩下的你帮我吃吧。”
他看了一眼被她搅成一团糊的燕窝,迟缓地舀了一勺放在嘴里。
雪洛瞪大眼睛看着他把粥咽下去,才吞了吞口水,样子看起来特别担忧:“你不是从不吃燕窝粥的吗?喝不下就不要勉强。”
“味道不错,比我预想的好多了。”
雪洛哑然看着宇文楚天吃完整碗燕窝,对落尘叹道:“看来你们兄妹感情真的很好,我认识楚天这么久,从未见过他用别人的碗筷,更别说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宇文楚天道:“小尘很小时就喜欢把自己吃剩的饭菜倒在我碗里,我不吃,她就大哭……哭到我吃完为止。哭完了还要用我的袖子抹眼泪,弄得脏死了。”
见他一副难以忍受的表情,落尘拽过他的衣袖擦了擦嘴,道:“我那是怕你吃不饱,才把自己的饭给你!”
“哦?这么说你还没吃饱?”他立刻招呼来小二,“再来一碗燕窝。”
小二动作迅速,转眼又一碗燕窝端上来,里面带着鲜红的血丝。别说吃,她一看就反胃。
她一脸无害地笑:“我吃饱了,出去走走,你们慢慢吃吧。”
谁知刚要起身,宇文楚天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因为力道有点大,她直接跌到他的怀里,一股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困在,熟悉又陌生。
“你根本没吃什么,怎么会饱?”他的语气含着促狭的笑意,眼底分明是温柔关切,“把燕窝吃了再走。”
被他这样拥着的感觉太好了,别说吃燕窝,就是吃毒药,她都会吃得一干二净。于是,她就坐在他腿上,把一整碗都吃完了。
浑然不觉宇文楚天看着她的眼神中,荡起层层波澜。
孤独的夜晚,落尘怎么也睡不着,偷偷蹭到宇文楚天的房门外,她正犹豫着该说点什么开场白,就听见雪洛轻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回苍梧渊吗?”
“我没说不去,我只是想陪小尘回浮山住一段时间。”是宇文楚天的声音。
落尘不想再听下去,正欲离开,忽听雪洛道:“你不是想陪小尘,你是不想跟我回苍梧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没在我身上,你心里只有她!”
“不是的,雪洛,我和她不是……”
“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对孟漫没有任何倾慕之情!”
“……”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从我跟你离开苍梧渊,我就看出你心中有喜欢的人,因为每一个从你身边经过的女人,不论美或不美,你都不会多看一眼,包括我。”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的声音很美,即使这么凄凉的对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也一样动人心弦。
“我还看到你每晚练完剑,坐在月光下用剑锋镌刻一块白玉,如果我没猜错,那是个人像,女子的人像。”
宇文楚天没有反驳,听着她说下去。
“起初,我始终想不通,你不是一个没有勇气没有担当的男人,既然心中有挚爱之人,为什么宁愿承受相思之苦,也不去找她?直到我看见你和孟漫在一起……她的确是那种让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和孟漫的关系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半晌,宇文楚天有点无奈的声音才传出。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她只是单纯地做交易。”
“交易?”雪洛嗤笑一声,“对啊,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她是个倚门卖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没有感情。”
“……既然你一定要这么想,那就算是吧。”
房间里好久没了声音,落尘不想再打扰他们,悄悄地离开。
……
回到房间,落尘沏上一杯茶,徐徐茶雾都透着一丝冷意,大概是心冷的缘故吧。不觉间,她又想起多年前的冬天,她缩在他怀里看日落,不小心摸到他的肋骨,他慌忙躲开,表情特别可爱。
她又伸手去抓他腋下,他笑得浑身发颤,慌乱地躲闪。
“原来你怕痒?”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怕痒,她兴奋地扑到他身上,把他压在雪地里。
她的手指不停地在他腋下、软肋处游走,他拼命求饶,笑声在满山谷回荡。
那天,他们浑身都是雪,但丝毫不觉得冷,而此刻坐在这温暖的房间,她竟觉得寒气逼人。
……
一阵敲门声响起,她缓缓起身打开门,并不意外地看见宇文楚天站在门外。
“哥,你怎么来了?”
他自顾自进门,坐在桌边喝了一口她杯里的茶:“我以为找我有事,所以过来看看。”
“唉,你发现我了?”
“如果连你这种没有武功的人我都察觉不到,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也对哦!”她笑着坐在他身边,再倒上一杯茶。双手捧着茶杯,她特意仔细观察他的眼神,他始终低头看着茶水中漂浮的嫩绿,没有多看她一眼。看来雪洛说得没错,他真的对任何女人都不会多看一眼,也包括她。
“其实我找你没什么事,就是无聊,想找你聊聊天。”她说。
“哦?”他终于抬头看她一眼,可也只是匆匆的一眼,“那就开始聊吧。”
聊天开始得太过突兀,她想来想去,决定先问个有深度有内涵的问题:“哥,你喜欢孟漫吗?”
“我怎么会喜欢孟漫?都是孟漫无事生非,才会让雪洛有所误会。”
“那你为什么不跟雪洛姐姐解释清楚?”
“有些事,我不想解释太多。”
“是不想解释,还是解释不清?”雪洛分明是个聪慧的女子,她会误会,其中一定有缘由的,“哥,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低头专注地喝茶:“你晚上吃得不多,饿不饿?”
“你真的有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他看了她一眼,如墨的黑瞳幽深黯然:“茶沏得不错,时间拿捏得很好!”
那种眼神,似乎在告诉她,那个女人伤他很深,很痛。她没再追问:“对不起,我不该问。”
他勉强牵动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不必再说什么,这样的默然相对,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她已能猜到他的心事,体会到他的压抑。她想,他爱的人应该是孟漫,只可惜孟漫阴狠毒辣,没有感情,他只能选择把这份感情埋在心里……
他的心事她懂,可她的心事他不是不懂,是不想懂……
红烛在桌上摇曳,酸楚就在心里流淌,她仍笑着,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给他温暖和安慰:“但我想告诉你,当你闭上眼睛,装满你心口的那个人……如果只能用来思念,是很痛苦的。”
“我知道。”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包住,放在唇边,“我不后悔!”
突然,他松开手,按住心口道:“小尘,你早点休息,我该回去了。
她忽然看见他手背上的血脉呈青紫色,暗自一惊,捉住他的青紫的手,忧虑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有些不舒服……我先回房了。”
他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发颤。她撩起他的衣袖,发现他手臂上的血脉根根都是青色,急速地跳动。
这种征兆一看就是中毒,而且是一种极厉害的毒。可是他分明百毒不侵,就连瑶华之水都对他毫无作用,能让他如此痛苦的毒药——难道是,曼陀罗?
不对,曼陀罗只是一种迷幻的药物,毒发时只会让人迷离,不会如此痛苦。
她急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费尽力气才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这是什么毒,你怎么会中毒的?!”
他按住心口,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脸上都是青紫色,血脉像是随时都可能胀破:“我为了证明我真心想加入夜枭,服下了他们为我准备的毒药。我没有想到这种毒药是他们特意为我调制的,以曼陀罗做了药引……”
这个世界没有不用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落尘早想到夜枭不会那么容易加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宇文楚天竟然会自己服毒。
落尘匆忙扶着他躺到床上,颤抖的手指搭着他的手腕,他的脉象十分特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他血脉里急速穿梭,又未伤及他的心脉,看来这种毒只是让人承受痛苦,而没有性命之忧。她略微放下心。
“解药呢?在哪里?”她一边问,一边在他身上寻找,除了刻了一半的白玉人像,一无所获。
又一阵剧痛席卷而来,他额上的汗水滚滚而落,衣服也被汗水浸透,他咬牙忍痛道:“我身上没有,在孟漫那里。”
“孟漫?哦,那我去帮你要解药……”
“不!”他用孱弱的力气将她抱住,缓了口气,告诉她,“他们给我下的是一种蛊毒,这种蛊虫用曼陀罗喂养,每到月圆之夜必须喰食曼陀罗,否则……”
他还没说完,便咬着牙再发不出声音。尽管只字片语,落尘已经听懂了。他每到月圆之夜就必须服用曼陀罗制成的解药,喂养他体内的蛊虫,才可以安然度过这一晚,否则就要承受毒蛊噬血之痛。
然而,蛊虫与其他毒药不同,若是长时间服用解药而产生依赖,一旦停服解药,他将被蛊虫啃噬而死。
“你不吃解药真的能熬过去吗?如果你实在坚持不住,就别硬撑了,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我能忍住……有你……在我身边,再痛……我都可以忍。”他蜷缩的身体靠在她的怀中道。这一刻的他没有了骄傲,没有了坚毅,软弱得像个孩子,需要她的保护和慰藉。
在她的记忆中,宇文楚天是个从不会喊疼的人。她记得他六岁时练功摔断了腿,父亲给他接骨时,他咬着牙连哼都没哼一声。现在,他的手臂已经被咬得鲜血淋漓,厚重的衣衫完全被汗水湿透,冰凉地贴在他身上,可见这疼痛有多么折磨人。
她哭着抱住他因为疼痛而颤抖的身体,她知道这对他所承受的痛苦来说毫无意义,可是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她怀中一动不动了,像是昏死过去。
“哥!哥?”她用力摇他,毫无反应。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从窗子一闪而入,落尘急忙挡在宇文楚天身前,她的手指刚触及耳环上的暗器,忽见蒙面女子眼波流转,那双媚惑入骨的黑眸除了孟漫,不会再属于任何人。
她一晃神,孟漫的手一挥,直接将她推出一丈远,摔在地上。
孟漫无瑕多看她一眼,扶起全身僵直的宇文楚天,将一颗药丸塞到他口里。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她又以内力帮他调息,加速血脉运行,让药力尽快发挥作用。
孟漫坐在床边守了半个时辰,他终于有了反应,只是还没醒,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着:“小尘,小尘……”
“我在这里……”落尘急忙走到床前,刚要伸手,孟漫已握住他的手,以衣袖拭着他额心的汗,柔声说着,“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他睁开眼睛,眼神被曼陀罗麻痹得迷离不定,声音也模糊不清:“孟漫?”
“嗯,是我。你好点没有?还疼吗?”凄然无比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凄迷的眼睛里泪光点点,此时的孟漫不再妖娆,却更有一种撩人心神的美,“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蛊虫食不到曼陀罗,就会啃噬你的经髓,这种痛苦没有人能挺得过去,你非要白白承受这种折磨。”
她满心的情真意切,不想宇文楚天缓过气力后,一把推开她:“孟漫,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不用你给我解药,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你知不知道所有得不到解药的人,最后都选择了自杀?因为这根本就不是活人能承受的折磨!”
“我知道!我就算死,也不需要你收尸!”
孟漫气得浑身颤抖,豁然起身,指着他大骂道:“你以为我会给你收尸!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与我何干!枉我到处找你,你这种男人就该让你疼死!”
“如果不是没法向你哥哥交代,你以为你不会?”
“宇文楚天!你……”孟漫盛怒之下,抬手想要打他,又下不去手,遂转身一挥手,一个耳光打在落尘的脸上。
落尘未料到有此变故,来不及躲避,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只觉眼前一黑,人已经摔倒在地上。等她眼前不再漆黑,却见刚才还躺在床上眼神迷离的宇文楚天飞身而起,拔出剑来,剑尖的光芒直攻向孟漫的咽喉。
孟漫拔剑接了他几招便再无招架之力,手中的剑被击飞,沉渡剑凝着寒气横在她的喉咙。
他浑身上下都是逼人的杀气。
可孟漫却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地笑道:“你不会杀我的。”
他的手腕一沉,刀锋划破孟漫白皙无瑕的颈,血顺着他的剑流淌,一滴滴染红了沉渡剑。
孟漫还是无所畏惧地看着他:“再割深一点啊!为什么不再用点力,你舍不得杀我吗?”
宇文楚天咬咬牙,收了剑:“滚!要是再有下次,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孟漫还是一动不动。
宇文楚天不再理会她,半跪在落尘面前,伸手想要摸摸她红肿的脸,她急忙捂紧,不让他看见。
“疼吗?”他问。
“我没事!以孟姑娘的武功,要真想打我,我早就死了!”
“她不敢!”
孟漫摸摸自己颈上的伤口,见血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她恨得咬牙切齿道:“宇文楚天,我就没见过比你更没长心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一边帮落尘揉着脸颊,一边道:“我有没有心与你何干?别的男人对你有心就行了!”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居然这么说!”
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一往情深,而宇文楚天却一脸嘲讽道:“省省吧,你觉得我会信吗?”
孟漫无力地退后一步,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她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身形一闪,从窗口飞出去。
她走后,落尘清楚地看见地上有一滴眼泪,映着月光的冷辉。
宇文楚天为她处理好脸上的红肿后,神色如常。见他蛊毒已退,她心中仍是不免忧虑:“哥,你的毒真的解不了吗?”
“能解的,我正在研究解毒的方法,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解了这蛊毒。”
“哦!”她总算放下心,安静地在他怀里闭上眼睛,想着刚才孟漫对他的百般容忍,她忍不住又道,“哥,孟漫对你这么好,她那么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非要气她?”
“这个世界没有人真心对你好,除非你有利用的价值。”他见她不发一言,以为她没听懂,又解释道,“孟漫故作对我有情,不过是想用感情牵绊我,让我和其他男人一样死心塌地为她做事。我现在不杀她,也是因为只有通过她才能接近夜枭的门主,看见他的真面目。”
“可我看她的样子,好像真的很喜欢你。”
“小尘,别轻易相信别人,人心是最难看透的。”
“如果,她对你是真心的呢?”
“……那我就更不能对她好了。既然给不了她想要的,就不要让她有任何希望。”
落尘知道,这句话他不只是说孟漫,也是在说她。
她笑着点头:“我懂了。”
他为她盖好了厚实的棉被,盖得密不透风:“天快亮了,早点睡吧。”
“嗯。”她依偎在他怀里。冬夜,有他的怀抱便不再寒冷。噩梦,有他的体温便不再可怕。
每次睁开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落尘心里便会很踏实。她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她已经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几乎忘记睡觉是什么感觉。
“小尘!”她迷迷糊糊听见雪洛的呼喊声和敲门声,以为是做梦,拉着宇文楚天的手放在腰间,又接着睡。
“小尘,你有没有看见你哥哥?”蒙胧中,雪洛焦急的声音又传来。
宇文楚天惊得坐起来,快速抓起外衣披在身上,系着衣带。
落尘也顿时睡意全无,手忙脚乱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回道:“没、没看见!”
他身体一僵,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我怕……她误会。”她压低声音道。
“你这么说,她就不会误会了?”
雪洛在外面拍门的声音又大了些:“小尘,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支吾不清。幸好雪洛看不见她现在的样子,否则她这张红得像中了毒的脸,任谁看了都不会相信她没事。
“小尘?”雪洛没听清她的回答,又喊她一声,敲门声也更急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她提高了些声音。
转头对上宇文楚天直直看着她的黑眸,落尘忽然感觉一阵心慌意乱,恍若心底最柔软的一个地方被触动,她不自觉地把脸埋在被子里,不敢再看。
宇文楚天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拨开她遮住脸的乱发。见她羞得没脸见人的样子,他忽然笑了,愉悦的笑声带着炽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她被笑得更不知所措,伸手捂住他的嘴:“别笑了,万一让雪洛姐姐听见,她一定会以为我和你……”
话说了一半,她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忙改口道:“我是说,雪洛姐姐心思细腻,我怕她万一想多了。”
“不管她怎么想,我们是兄妹,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是啊,他们是兄妹,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同房,她从未在乎过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现在怕什么?心虚什么?
门外的雪洛还没走,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她开门,又道:“小尘,我有些话想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
“我……”她望望满室的凌乱,还有床榻上不该出现的男人,她其实真的很不方便。
见她一副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模样,宇文楚天笑着捏捏她红透的脸,下床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向门口走去。
“哥!”落尘慌忙爬下床,挡在门前,“不,你还是别出去,你藏起来好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躲藏?小尘,雪洛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你放心吧,她不会误会的。”
她仰头看着他,他似乎真的变了,脸上柔和的线条变得棱角分明,俊朗的脸上多了男人坚毅不屈的英姿,迷人的双眸多了些孤冷的温度,特别是沉静的时候,能让人如沐春风……他将发呆的她拉到身后,推开房门。
今日的阳光特别好,明媚地照射进门,轻暖温和,仿佛任何的晦暗不明都无法逃过这样的阳光。空气中细小的尘埃轻轻浮动,却也填补不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叫作“世俗”的沟壑。
雪洛看着站在门前的宇文楚天和落尘,如水的黑眸从呆愣变为惊讶,又变为疑惑。特别是当她看见落尘衣衫不整时,脸上骤然血色退尽。
“雪洛……”
宇文楚天刚开口,就被雪洛打断:“你不用解释,我只问你一句,你昨夜是不是睡在这里?”
“是!我和小尘半年多没见,有很多话说,一聊便聊得晚了。”
雪洛的眼泪就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楚楚动人:“聊天会聊成这样?”
落尘扯着褶皱的衣衫,偷偷回头看看房间里面。床铺因为他昨夜毒发被折腾得惨不忍睹,残破不堪,这种情形想不让人联想到什么都难。
他回头淡淡扫了一眼床铺,面色依旧从容:“雪洛,小尘是我妹妹。”
“可是,你们……”她迎上宇文楚天冷寒的脸色,顿了顿,便改了口道,“你们虽是兄妹,同房而眠总是不合适的,小尘还未出嫁,你也该为她考虑。”
“嗯,多谢你提醒,我以后不会了。”
雪洛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勉强挤出点笑容。
宇文楚天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们下楼吃点东西,一会儿还要赶路。”
落尘低头看看自己不整的衣衫:“你们先下楼吧,我收拾一下。”
“我帮你吧。”雪洛问道。
雪洛柔柔地笑了一下,进了落尘的门,耐心地帮她整理已经褶皱不堪的床铺,还为她选好一套衣衫,原本素色的罗裙在她的巧手点缀下,变得生动轻盈。
“雪洛姐姐,你刚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
雪洛低头,迟疑了一下,问:“我原本想问问你昨晚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我昨晚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从你房里出来,是个女人……那个女人,是孟漫吧?”
落尘忽然发现雪洛是个心细如尘又心如明镜的女人,既然雪洛已经猜到了,她再掩饰反倒更让他们生出嫌隙。于是,落尘点点头,坦然地答:“是的,她来找哥哥有些事,谈完事便走了。”
“哦?他们谈了什么事?”
“都是些江湖上的事情,我不懂。还有,孟漫说哥哥对她太无情了……她为哥哥做了很多事,哥哥却对她没有半点情分,哪怕是感激之情也没有。”
“她真的这么说?”
“嗯。”
雪洛顿时展眉,嘴角终于露出点真心的笑意:“我们下楼吧,别让你哥哥等急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宇文楚天知道落尘很想去看看裘叔,于是带着她和雪洛先去了苍梧渊。
苍梧渊比落尘想象的更加荒凉,峭壁之上立着一处新坟,坟前的墓碑上刻着:裘翼山夫妇之墓。墓碑旁边长出了些青草,与淡紫色的野花交错着缠绕而生,山崖旁边长满了绿色的植被,长长的延伸着直向崖底。
落尘无声地跪在坟前,手指轻轻抚摸坟前刚刚被雨水润湿的土:“裘叔,对不起,我离开浮山的时候没跟您好好道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您照顾了我和哥哥这么久,要不是我当初任性离开……您也不会……”落尘沉沉的呼吸慢慢转为抽泣,身子不住地颤抖。
宇文楚天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劝道:“裘叔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怎么能怪你?”
落尘摇头:“若不是因为我,他就不会遇到他的妻子,他本来已经躲了十几年……”
“他若还想躲,又怎么会躲不过?”他叹道,“是他不想再躲了。”
虽然心知宇文楚天的话有道理,她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愧疚,给裘叔的坟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求他谅解,也愿他在九泉之下能和妻子重归于好。
拜祭完裘叔,雪洛说她想陪陪父母,在苍梧渊住一阵子,宇文楚天没有多说什么,带着落尘回到了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