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尽,宇文楚天才带着落尘回到笑雅阁,在陆穹衣早已安排好的天字号上房落脚住下。月色如水,空中的星星如同镶嵌在一块宝蓝色的绸缎上,莹莹夺目。
落尘坐在床前毫无睡意。
不是她担心噩梦,而是一想到宇文楚天住在她隔壁,她便一阵心花怒放,没错,这种形容太贴切了,她现在真的感觉心头开了一朵娇艳的芙蓉,在荡漾的碧水中随风浮动,不时激荡起心头的层层涟漪。这样荡漾的心绪,哪里还睡得着!
三声谨慎的敲门声响起,落尘急忙下床,满心欢喜地去开门,结果却看见了满目柔光的陆穹衣,他一袭青衫,十分清爽,手中还端着一盒点心。
落尘的笑容僵了僵:“表哥,你怎么来了?”
“你今晚没吃多少东西就走了,现在一定饿了,我命人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玫瑰乳糕,想吃吗?”
玫瑰的香味慢慢飘散开来,落尘顿时喜上眉梢:“多谢表哥。”
“表哥,你进来坐。”她闪身请他进门。
陆穹衣却很守礼节,没有半分逾越:“天色太晚了,我不便进去。”
她也没有强留,目送着他离开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抱着甜点回房。她之所以兴奋,不是因为她现在正腹中空空,而是她知道这个时辰她的好哥哥也一定饿了,她正好可以拿这点心和他一起共享美餐。
飞速梳理好头发,换了件衣服,落尘抱着一盘子玫瑰乳糕走出房门。
笑雅阁临水,可隐隐看见碧水墨天,不经意,她从水中看见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影,站在碧水的回廊上,出神地望着月色。
“哥!”落尘惊喜得差点把手中的盘子丢进水里,“你怎么在这儿?在看风景吗?”
他回身,对她笑笑:“是啊,这里的夜色很美,本来想叫你一起来看,看到你有玫瑰乳糕吃,我猜你一定只顾着享受美食,没心思欣赏美景。”
“谁说的。”她义正词严地反驳,“看着美景吃玫瑰乳糕,才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呢!”
他侧头,忽然问:“若是美食和美景不能兼得呢?你是舍美食,还是舍美景?”
“美食和美景……”她随手拿起一块玫瑰乳糕塞进他嘴里,“我都能舍得,唯独你,我舍不得!”
他笑弯了嘴角。
她眨眨灵动的眼,嘴角也弯了。她是与他从小长到大的,岂会不明白,他言语闪烁,绕来绕去,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九曲回廊,绕过满园夜色,他与她并肩而坐,长相凝望,月色再撩人,也终是陪衬。
这晚,他们聊了很多,可都是他们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至于分别那一夜的吻,他没有提及,她也只好悄悄藏在心里,藏得心中痒痒的,想挠挠,又挠不着。
……
“小尘,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房睡了。”
这已不知是他第几遍催促了,她继续欣赏夜色:“我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
她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分明还是那么清亮,哪儿见半点困意,“你再陪我坐会儿,说会儿话嘛。”
她努力想找点话题,终于又想到一个话题:“哥,裘叔不是和你一起找我吗?他现在去哪儿了?回浮山了?”
他似乎没听见:“小尘,起风了,我陪你回房睡吧。”
“你别又岔开话题……唉!”她蓦然领悟到他刚才的话,“你说什么,你陪我回房睡?”
“嗯,如果你不用,那就算了……”
“用啊!用啊!”落尘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拖着他就往房间走,“我们回房吧。”
“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现在有点困了。”
他哑然失笑,陪着她一起回了房,锁上了房门。毕竟以他们现在的年岁,同房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让人看见的。
这一夜,他们不止同房,而且同了床。
寂静无声的房间,青罗幔帐之内,她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感受着他独有的温度,还有他真切的心跳声,再次拥有这种久违的幸福,她才体会到自己有多么渴望,多么期待这样的相依相偎。
她确实有些困了,可她努力不让自己睡着,生怕眼睛一闭一睁,这种幸福感就悄悄溜走了。
她知道他也没睡,因为他的呼吸时轻时重:“哥,你怎么还没睡?”
“我不困。”
“哦,那正好,我也不困,我们聊天吧。”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的容颜,看着她轻眯起来的眼,忍不住想伸手抚摸,手抬起来,又放了下去:“你想聊什么?”
“为什么我每次问起裘叔在哪儿,你都不回答我?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不让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见宇文楚天沉默,落尘有种不祥的预感,猛地坐起身来。
“哥,该不会,裘叔遇到了什么事吧?”
他继续沉默。
这一次,她的脸色有些变了,眼睛里闪过一种恐惧:“哥,你别吓我!”
他靠近她,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紧得几乎让她窒息:“小尘,裘叔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了?”
“他让我告诉你,他是不会想你的,你不要想他,如果控制不住想他,就把他给你的《百毒集》拿出来念念。”
“裘叔他到底去哪儿了?”隐隐的不安越发强烈,她的声音不觉嘶哑。
“他去世了。”
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用力地抱着她,因为此刻要不是被他的双手死死禁锢住,她一定会发疯一样冲出去,去浮山找裘叔,去亲眼确定裘叔还活着,好好地活着,他说的都不是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挣扎得没有了力气,他才放开她,抹抹她眼角干涸的泪痕。
她颤抖地握住他的手:“哥,你告诉我,裘叔是怎么死的?”
“他中了毒。”
“怎么会呢?裘叔医术高明,更是对天下毒药的药性都了如指掌,他怎么可能中毒?”
“他的确对天下的毒都了如指掌,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种至毒是他解不了的。”
“什么毒?”
“情爱之毒,瑶华之水!”
纵然裘翼山被称为神医,无病不治,但终有解不了的毒,这种毒叫作——情爱!
这个无眠的夜晚,他给她讲了一段凄美的故事。
这段故事,也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
那时的裘翼山正值年少,英挺俊朗中透着一股医者的儒雅,再加之医术出神入化,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风流人物。
有些女人注定是这种男人的劫数,就像陆琳苒之于宇文孤羽,尉迟家骄傲的大小姐尉迟玉倾就是裘翼山的劫数。
天池初遇,尉迟玉倾错把裘翼山当成了淫贼,三十枚见血封喉的雪花钉没有钉死裘翼山,却牢牢钉住了他的魂儿,他发誓这三十针的痛不能白受,他这辈子就跟她耗上了。
尉迟玉倾的骄傲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可想而知,裘翼山是多么辛苦才终于得偿所愿。然而,这段嬉笑怒骂的爱情并没有以两人美满的婚姻结束,反而从此拉开了悲剧的序幕。
他们婚后一年,尉迟玉倾身怀六甲之时,江湖忽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四大江湖世家先后被灭门,以暗器闻名江湖的尉迟家族百余口人也突然中了一种奇毒,毒性猛烈前所未见,就连神医裘翼山都束手无策。
那一日,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尉迟玉倾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在她的面前,其中包括她未满三岁的弟弟,而她一滴眼泪都没有落。
那种恨,那种仇,不是眼泪可以冲刷掉的,也不是一句刻骨铭心可以形容的……
随着四大家族被灭,各大门派高手被暗杀,在江湖一片混乱之时,一个神秘莫测的杀手组织夜枭出现于江湖。没有人知道夜枭藏身何处,受谁掌控,目的为何,江湖中人唯一知道的就是——夜枭接下的买卖,绝不会失信。
对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夜枭,有人痛恨,有人惶恐,自然也有人窃喜。因为有了夜枭,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都不用卧薪尝胆苦练武功了,只需存够了钱,你想让谁从这个世界消失,都轻而易举!
所以,江湖维持多年的秩序一夕之间被打破,江湖转瞬变成了一个生杀予夺、肆意妄为的修罗场。
裘翼山希望带着尉迟玉倾和刚出生的女儿雪洛远离江湖,远离是非,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研究解那种奇毒的方法,然而,灭门之仇未报,尉迟玉倾自然不会同意,她坚持留在尉迟家,找出各大家族被灭门的真正原因。
裘翼山不愿勉强她,便陪着她留了下来。他说,是生是死,他绝不会离开她半步。
真相总是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下,只因为它有着丑陋不堪的外表,一旦暴露于世,便会被人嫌弃。当尉迟玉倾拨开层层迷雾,看到真相,她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那一夜,她哄睡了女儿,穿着裘翼山最喜欢的那件曳地罗裙,缓步走回他们的房间。
裘翼山刚刚从药房出来,满脸疲色,靠在床边小睡。她一步步靠近他,近到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她慢慢抬起手,三十枚淬了剧毒的雪花钉落在他的各大穴道上。
他刹时全身再无法动弹,他在剧痛中睁开眼,眼中退下困意,充斥着痛苦。
她对他说:“裘翼山,我真傻,我早该想到,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解不了的毒……”
“玉倾!”
她冷冷地笑笑:“瑶华之水,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是你取的名字吧?”
裘翼山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动,无言地闭上眼睛。
在这生死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场景,天池之水升腾着暖暖的雾气,传说,那是瑶池之水贪恋红尘洒落人间,年轻男女同时被水淋到,他们就会一生相爱,一生幸福。
三十枚雪花钉射过来,溅起点点水花,他便在那飞溅的水花中见到了她,从此中了人间至毒,至死不悔。
……
“夜枭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为他们制毒?”尉迟玉倾的质问将他从美好的回忆拉回残酷的现实,看来传说真的不可信,他与她今日便要生离死别了。
“……”
“为什么不回答我?”她挥剑,剑锋落在他的颈间。他静静等待死亡,却见剑锋一转,刺穿了他的右腿,挑断了他的腿筋。
他咬着牙,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颤抖的剑尖上鲜血凝聚,滴落在地上,像是盛开在天池的鸢尾花,点点嫣红。
眼泪流出尉迟玉倾悲伤的眼,她举起剑,抵在裘翼山咽喉处。就在她剑尖准备刺下之时,她听见女儿的哭声,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就是这短短的一个失神,一团黑影蓦地一闪,带走了受伤的裘翼山。
从此,她找遍了每一个他可能去的地方,再也没有找到他,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她再也不可能见到他。
每次这么想着,她的心里没有丝毫报仇雪恨的快感,心中全都是绝望。
所以,她宁愿相信他还活着。
……
十五年的寻找,漫长得像是过了几辈子。
就在尉迟玉倾几乎想要放弃寻找的时候,裘翼山又出现了,他只顾着寻找落尘,丝毫没有留意到她在暗中跟了他许多日,远远看着他,看得泪流满面,看到心碎神伤。
那一日,宇文楚天找到了裘翼山,两个人在酒楼中说话,尉迟玉倾终于决定要面对一切。
她走向他,站在他身边,问:“裘翼山,你还记得我吗?”
相隔十五年,她与他相对而立,隔着仇恨和诉不尽的思念,两个人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玉倾笑了,岁月在她的眼角眉梢刻下了痕迹,她的笑容却还是像天池初见时一样动人。
裘翼山深吸了口气,轻声唤道:“玉倾。”
“十五年没见了,你好吗?”她的态度温和得让他特别意外,忙点头,“还好!”
“雪洛十六岁了。”她嘴角含着笑,眼底闪动着泪光,“她经常问我:爹爹去了哪儿?什么时候能回家?她还给你缝了双新鞋子,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
“我……我能见她一面吗?”他颤声问。
她点头:“今天有空吗?回家吃顿饭吧,雪洛看见你回去一定很高兴。”
宇文楚天从来没见过裘翼山如此高兴,他拖着一条跛了的腿,在街上买了好多的东西,有精美的衣服,有精致的首饰,还有天香楼的花生酥。
他们跟着尉迟玉倾去了苍梧山,那一片静谧的青山绿水间,有一处木屋,木屋前站着一个女孩儿,一身素白的衣裙。
那是宇文楚天第一次见到雪落。
雪洛,人如其名,如站在雪中的洛神,轻音软语,恍若仙女般玲珑剔透,那一颦一笑,柔和的目光,让裘翼山热泪盈眶。
“雪洛,你就是雪洛?”裘翼山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又有些犹豫。
雪洛立刻认出他来:“爹?您回来了?我是雪洛,我是你的女儿……您终于回来了!”
……
一顿简单的家常便饭,裘翼山吃得特别愉悦,整顿饭都在笑,看着女儿时笑得满足,看着妻子时,笑得满眼柔情。
尉迟玉倾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喝一杯吧。”
他端起酒杯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玉倾,喝了这杯酒,过去的一切就都罢了吧。”
她含泪点头。
他便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爱与恨,一杯酒中释然,一切尽在不言中。
放下酒杯,他抹了抹嘴角,笑着给尉迟玉倾拿来一块花生酥:“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这个,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
她接过花生酥:“你是最了解我的,应该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
他的笑容僵了僵:“嗯,有你这句话,我裘翼山此生无憾了!”
吃过了饭,裘翼山便起身匆匆告辞。
雪洛拉住他,求他留在苍梧山多住些日子,但是他坚持说有重要的事要办,他还说:这么多年,他没有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希望雪洛能够原谅他。等他办完了事,他一定回来陪她,以后都不离开了。他们一家人,以后都不分开了。
雪洛笑着点头,嘱咐他一路小心。
裘翼山快步离开,并不远的一段路,他无数次回头,看到雪洛的人影越来越小,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树林里的时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宇文楚天见状,连忙将他扶起,准备运功为他驱毒,可是裘翼山却抓住了他的手,连连摇头:“不必了,我中的是瑶华之水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什么?”他恍然大悟,“是刚才……那杯酒?”
“是的,我早就知道,她不会放过我。这样也好,我死了,她也该放下对我的恨,这样,也好。可惜,我看不到小尘最后一面了,我真的很想再见见她……你告诉她,别想我,如果她忍不住想我,就让她好好读读我给她的《百毒集》……”
“裘叔,你别说话了,先护住心脉,我帮你想办法解毒。”
他摇头,又吐了口黑血:“来不及了。楚天,我知道你对小尘的心意,有些事若真压抑不了,便随心而为吧,毕竟人生苦短,不要让自己在追悔中度过。”
“裘叔,您别说了,你不会有事的。”
“天下只有一株火莲,已经被你娘服下了,再没有了。”
“不会的,总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再想想,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克制瑶华之水的毒!我记得,你说过……”
裘翼山再次摇头,打断他的思考:“不用想了,我本就是该死之人……我的时间不多了,你听我说……楚天,你要记住,一定要远离夜枭,人不能走错路,走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
喘了几口气,他接着说下去:“当年,夜枭的人利用玉倾的性命要挟我,我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帮夜枭配置了无药可解的毒药——瑶华之水。我当时以为我可以找到克制瑶华之水的方法,夜枭不会得逞的。我真的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我还没找到解毒的方法,他们就用我研制的毒药害死了尉迟家一百余口人,他们是玉倾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这都是我的罪孽。”
裘翼山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宇文楚天将耳朵贴在他的唇边,才听见他模糊地说:“十五年,我终于找到了可以解毒的方法,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什么?你找到了解毒的方法?快告诉我!”
裘叔的气息更微弱了,嘴角的鲜血滴在衣服上,晕染了一片青黑,他的声音更低,断断续续,几不可闻:“楚天,你……的血能化解所有……毒,包括,瑶华……”
他终究没说完最后两个字,紧握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凝视着一个方向,嘴角噙着的笑意永远定格在脸上。
宇文楚天顺着他目光定格的方向看去,只见树林的深处,尉迟玉倾一身素白站在那里。
她的目光没有恨,也没有痛,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她挚爱了一生的男人,被她亲手了结。而她,直到今天才知道,当年他为夜枭炼制毒药,只是为了保护她。
……
等宇文楚天讲完了这件事,落尘已经泣不成声。
“小尘,等我们办完事,我带你去苍梧山祭拜裘叔,他现在很好,不用自责,不用逃避,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的妻子和女儿,这就是他最想要的结局。”
“嗯。”落尘哽咽着点点头,“可是,这样的天人永隔,真的是裘叔应得的结局吗?他帮过那么多的病人,救过那么多条人命,为什么自己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在她眼中,裘翼山无论做过什么,都是个好人。他救了他们的命,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安身的家,给他们父亲一样的照顾和教导。而她,甚至没有跟他说一句“再见”,从今后便再也不能相见了!
宇文楚天沉吟良久:“江湖上的事,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是好人就可以长命百岁的。有人告诉我,想要在江湖立足,必须足够强大,足够冷血,不能让人有伤害你、要挟你的机会,否则,你终究是别人的陪葬品。”
落尘茫然看着他。
江湖,这个听来如此平静祥和的名字,究竟是一个怎样嗜血杀戮的世界,让身在其中的人都不能善终?那么她的哥哥呢?踏进了这江湖,成了一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杀手,他的结局又将如何?
他轻轻搂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小尘,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裘叔走了,没人能照顾你,我仔细考虑过了,现在唯一能保护你的就是陆家。”
闻言,她的心头狠狠一沉,明知是徒劳,明知他做的决定很难动摇,她还是努力地说:“哥,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可以照顾自己,你让我跟着你吧。”
“你跟着我不安全,我不能时时刻刻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的保护!”
他没有回答,突然用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将她按在床上,他的脸近在咫尺,一望无际的眼眸透出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她被吓得忘了反抗,瞪大眼睛望着他。
“你不需要保护?如果我是坏人,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任我为所欲为。”
“我……”她无言以对,索性任性到底,闭了眼睛,“那你就为所欲为好了!”
“你!”
许久没有了动静,她睁开眼,发现他还看着她,阴沉的戾气退去,他的眼眸比烛光更加摇曳不定。
她再接再厉地恳求:“哥,你那么厉害,你能保护我的,对不对?”
他毫无反应。
她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终于鼓起勇气把心底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哥,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我们要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朝朝暮暮,相伴一生。我今生今世都要陪着你,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就是死,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朝朝暮暮,相伴一生……你真的愿意?如果……”
不等他说完,她已拼命点头,她愿意,无论什么都愿意。
他原本抵在她咽喉的手,缓缓松开,手指落在她的脸上,掌心有种会让人心跳加速的热度。
“如果我答应你,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他轻抚着她的脸,这种抚摸和以往的怜爱完全不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她感觉他的手走到哪里,她的身体就麻痹到哪里,最后,整个身体都软得好像不属于自己。
“我愿意!”
她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张嫂说过的话,想弄清他究竟要做什么,可是脑子一团乱,什么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她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未知的过程。
“小尘……”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颤抖的,灼热的气息撩动她的唇,弄得她的头也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傻傻地点头。
等到了她的认可,他含住她的唇,轻柔地浅尝,就像蝴蝶在花瓣上舞动,好痒!
她很想笑,可笑不出,奇怪的声音从双唇发出,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她被吻得浑身都像着了火一样,不由自主地贴在他的身体上,想要寻找些可以降温的清凉,不想他竟然比她还烫人。
缠绵的吻延续了不知多久,在她浑身难受的时刻,他停了下来,沉默着为她盖上了被子,在她身边躺下。
“哥?”
“嗯?”
“刚才孟漫给你喝的茶里,是不是放了曼陀罗?”
他看着天花板,特别认真,像是看着绝版的医书。
她凑近他,问:“哥,要不你就娶了我吧。”
“……天快亮了,早点睡吧。”
他没有回答,没说不行,也没说行。于是她就想当然地以为,他是默认了。
落尘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她完全理不清头绪。她索性不去想了,反正她打定了主意——她就是要嫁给他!只嫁给他!
后来她渐渐睡着了,她梦见了裘叔,裘叔从浮山回来,背了满满一背篓的草药,他对她挥手,笑着说:“小尘,我回来了!”
……
第二天一早,宇文楚天穿好衣服便先行离开,落尘坐在镜子前,认清了多厚重的胭脂也遮盖不住红肿的眼睛的事实,索性放弃了,简单梳理一番,淡妆素颜地走出房门,在下人的引领下走到用早餐的雅间门外。
隔着门,她听见雅间里面除了等候多时的陆穹衣,还有穿衣服比她迅速得不是一点半点的宇文楚天,两人正在聊天,似乎聊得特别愉快。
陆穹衣道:“小尘怎么能和其他江湖女子比?她看似单纯柔弱,可是她有她坚持的信念,我想这世上除了她,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儿敢在这样的乱世独行千里寻找哥哥,还能奇迹般地活下来。”
原来是在夸她,想不到她与陆穹衣认识不久,他这么了解她。
谁知与她从小长到大的哥哥却不冷不热地回道:“若不是裘叔教了她一点点制毒和用毒的技巧,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哦?”陆穹衣不这么认为,他认为落尘用毒的技巧绝不是一点点而已。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毒,因为她总是把握不好用毒的分量。”宇文楚天好心提醒道,“表哥,你以后千万小心些,很多毒,她只会施不会解。”
“呵呵,多谢提醒,我一定小心。”陆穹衣笑了笑,话锋一转,又道,“我刚刚跟你说的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尘还小,等她再大些,由她自己决定吧。”
她正琢磨着陆穹衣提的到底是什么事,却听里面淡淡的声音传来:“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腿不酸吗?进来喝碗银耳鸳露粥吧,表哥特意让人给你熬的。”
她推门进去时,身边走过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穿道袍的男人,落尘见过不少,却没见过能把道袍穿得这么仙风道骨,浑然正气,仿佛是已经羽化成仙、不染世事尘埃了一般。
道长看见了她,对她浅淡一笑,淡眉清目自带清宁,一张看不出岁月流逝却沉稳刚毅的面容,从未见过却似曾相识。
正巧门被她推开一半,透过开启的门,宇文楚天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立刻起身迎了出来:“魏前辈,别来无恙!”
那道长闻声也停下脚步,微微颔首,脸上未见笑容,眼底却溢出了光芒:“楚天,你可找到妹妹了?”
“找到了。”宇文楚天拉了落尘的手,“她就是小尘。小尘,这位是濯光派的魏前辈。”
“前辈,您好!”她款款施礼,魏苍然轻轻扫了她一眼,浅淡颔首。
陆穹衣也随之上前,恭敬行礼:“穹衣见过魏前辈。”
魏苍然淡笑着颔首:“你祖父近来身体可好?”
“还好。他老人家总是提起您,说是很久没见您了,不知前辈何时得空,来无然山庄坐坐。”按理说,无然山庄和濯光山也算是至交,如果不是因为意外,陆穹衣可能还要恭敬地称魏苍然一声姑父,如今物是人非,见面不免疏离。
“说起来,我确实好多年没见过陆前辈了,这样吧,我这次办完了事,便去探望他。”
陆穹衣大喜过望,笑道:“那穹衣便恭候了。”
魏苍然又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才离去。在他走之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宇文楚天一眼,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诸多不便,他日有缘定当一聚。”
宇文楚天点头,目送他一路至楼下。
“哥,他是谁呀?”
“魏苍然,濯光山的一位前辈。”
哦!她想起来了,之前在酒楼里有人说过,濯光派的魏苍然收了他为徒,看样子是真的。
“他好像和陆家很熟?”
宇文楚天微微叹了口气:“的确有些渊源,或者说,他是娘亲真正意义上的丈夫……”
“啊?”落尘惊讶得合不拢嘴,看着魏苍然的背影,诧异了半天。
“他和娘名正言顺地拜过堂成过亲,也做过三天的夫妻,后来娘遇到了意外,从此,再没回陆家。”
落尘又问:“这么说,魏苍然应该与我们的爹娘有旧怨哪,可我看他好像对你特别……亲和。”
“是吗?大概是因为他心系天下苍生,对过往之事早已看淡了吧。”
“哦。”
这时,陆穹衣正举步进门,听见他们的对话,突然问:“哦?你是如何知道他心系天下?”
宇文楚天深深地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半月前,我修习内功时分神,内息紊乱,幸得他指点,才不致走火入魔。我与他在碧落河畔相处过几日,听他谈了一些家事国事,有此感触。”
顿了一顿,他话锋一转,又道:“有些人相处数十年也未必了解,更何况几日相处,我只是有这种直觉罢了。表哥,我看你似乎对他有所保留?”
“没有,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看出他不愿多言,宇文楚天也没多问,开始吃早饭。
这顿早饭吃了不长时间,席间,陆穹衣依旧十分殷勤地照顾着落尘,他已经完全了解了她的饮食习惯,选的每一样饭菜糕点都是她喜欢的口味,所以她吃得特别多,几乎空不出嘴来说话。
以至于这顿早餐吃得特别安静。
用过早餐后,陆穹衣问他们有何打算,如果没有,便与他一同回无然山庄,毕竟,陆家也是他们的家。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不如这样,你带小尘先回无然山庄,我办完了事会立刻去追你们。”
落尘本想提反对意见,但猜到他要去办的事应该和孟漫有关,她便顺从地点头。
宇文楚天走出大门的时候,她猛然想起什么,追了过去,将袖中的鸳鸯丝帕塞进他的怀里,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我等你!”
走出了笑雅阁,宇文楚天站定,从依旧滚烫的心口取出那方丝帕,展开,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让他站在长街上,久久未能回神。
往来的行人穿梭,仿佛已过了千年,他弯了弯嘴角,笑了!
……
无然山庄在北华山北侧,一路山势巍峨绵延数千里,山顶积雪常年不化,但山下却终年长青,传说这是个汇聚了灵气的地方,所以,自然钟灵毓秀。
来的时候,落尘心心念念着哥哥,无心欣赏美景,此时再看这山清水秀,呼吸着暖暖的熏香,品着上佳的龙井和最精致的玫瑰乳糕,再听陆穹衣讲无然山庄的事,还有江湖中的事,前路似乎很短,转眼就进了璧城。
临进山庄前,落尘想起了一件事:“表哥,今天早上你和我哥哥聊什么事了,他为什么说我还小?”
陆穹衣低头看着杯中轻轻浮荡的翠绿茶叶,道:“我是问他,你如今已十五岁了,可曾婚配人家。”
提起嫁人的事,她紧张莫名,问道:“那他怎么说?”
“他说:他会尊重你的决定,只要是你钟情的人,他也会欣然接受。”
“……”她喜欢这个答案,不论是谁,都会欣然接受,其中也包括他。可是她忘了,这话中还有另一层意思,若她所钟情的是他人,他也一样欣然接受。
这不是爱,这是宠——这一层的深意她许久之后才懂!
“小尘,你可有钟情之人?”陆穹衣问。
未等她回答,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由远及近,落尘连忙卷起马车的帘子,向着马蹄声望去,她正想的人,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惊喜地挥手:“哥!”
骏马夹着疾风从马车边掠过,她只觉眼前一晃,人已被腾空抱起,落在他强势的怀抱中。
马长啸一声,在一片碧蓝的天空下,肆意地奔驰。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你是什么感觉?
她会说——别无所求!
看完了落日,宇文楚天才带着她回到无然山庄,彼时陆穹衣的马车已在山庄门前等候多时。
无然山庄九曲回廊,一座四层聚宝雕檐楼阁拔地而起,气势恢宏,水榭楼台、别院清苑无一不全,初见只觉宏伟庄严,置身其中却又觉得无比清静雅致,实为一处瑰宝胜地。
陆穹衣先是带着他们去见了陆无然。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陆无然正端坐在草地上的石凳上,双目无光地望着笼中的鸟儿。他顽疾缠身多年,多半时间在房内静养,难得今日天气极好,他在婢女的搀扶下,出来晒晒太阳。
宇文楚天一步步走近他。
对于这个外公,他很小时便听父母提过,在他的印象中,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应该有着比父亲更健硕的身躯,更霸道的气势,还有无人敢靠近的庄严。
然而,他面前的仅仅是个老人。一身华衣掩不住他风烛残年的身体,微微佝偻着的脊背仍直直地撑起,只是一个背影,就已让他有了心伤之感,他抿紧嘴唇,在陆穹衣的轻声告之后,慢慢地靠近。
“外公。”宇文楚天单膝跪地。
陆无然的身体僵直了一下,慢慢地转身,颤抖着身体站了起来,在见到宇文楚天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在陆穹衣扶住了他,他的脚步稳健而急促,忙将宇文楚天扶起来。
“好孩子,你回来了。”他又看看落尘,笑着点头,“你们兄妹终于团聚了。”
“是,外公。”
陆无然关切地看着宇文楚天的脸,忍不住用那双苍老的手去抚摸他的眉眼,一时间竟然有些情难自抑:“楚天,日后就留在这里多陪陪外公好吗,外公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若是你和小尘能在这里,我也能少点遗憾。”
宇文楚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好。”陆无然高兴得竟然有些老泪纵横,他握住了宇文楚天的手,含笑看着他,久久不肯放开。
落尘还住在情苑,宇文楚天选来选去选了成碧阁,因为那里与落尘住的情苑仅有一墙之隔。
陆无然以为他们兄妹两个住得近些也好,可以相互照顾一下,于是交代陆穹衣尽快让人将成碧阁重新整修一番,换上新的桌椅、茶具、帷幔。
落尘觉得这样也很好,方便她夜深人静去找他——叙旧。
在陆家生活了一段时间,两个人慢慢习惯起来。落尘慢慢发现,无然山庄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光藏书阁就有三层,陆穹衣说这是陆家先祖代代相传的珍贵典籍,其中不乏医书,见她有兴趣,便带她去看看。
落尘之前在裘叔那里学习了一些医术,但只是孰知一些药性,很多东西她看到文字描写,并没有见到实物,但是这次,陆家的藏书阁里真的是无奇不有,几乎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医书实录。
除了医书,藏书阁里还有许多记录江湖之事的江湖录,里面不仅有各大门派各大家族的来历渊源,还记载了很多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她如获至宝,抱着一堆医书和江湖录跑去成碧阁。
因为腾不出手来,她直接省略了敲门的步骤,推门而入:“哥!你看,我找到了这些书。”
宇文楚天正在换衣服,闻声匆忙披上外衣。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袖,落尘已经惊叫了一声:“你的手臂怎么受伤了?”
他拉好衣袖:“没什么,只是一点皮外伤。”
“皮外伤?”她丢了手中的书,捉住他的手臂细看,是刀剑类的割伤,伤口的确不深,但上面有新旧的结痂纵横,看上去是用锋利的刀在同一处反复割开。
若是这样的伤口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有很多可能性,但它出现在宇文楚天的手臂上,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伤,是你自己割的?”
他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她本就见不得他受伤,再想起这几日她闲来无事时,总是习惯性靠在他的手臂上和他聊天,一聊便是大半日,而他从来没有拒绝,一动不动地由她靠着。
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从他内疚万分的表情看来,她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我真的没事,这些划痕根本算不得伤。”他说。
“那你为什么要割伤自己?”
“我想为外公治病。”他拉着她坐下,关上了门窗,才与她细说,“我发现外公并不是生病,倒像是中毒。如果我没猜错,外公中毒已久,毒早已侵入脾脏,这些年他都是靠着深厚的内力和意志力支撑,才活到现在。裘叔说过,我的血能解百毒,所以我试了一下。”
“那他中的是什么毒?你可以解吗?”
“这种毒的毒性猛烈异常,我从未在裘叔的医书上见过,不过,他的脉息与裘叔去世前有几分相似,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他中的是瑶华之水。”
“瑶华之水,就是裘叔中的那种毒?”
“不错。”他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可惜,他中毒已深,五脏六腑全被侵蚀,即使我能为他解毒,他的身体也没办法恢复了。”
“他怎么会中这种毒?又是夜枭做的?”
“我记得裘叔说过,当年夜枭利用瑶华之水灭了江湖上几大世家,唯独无然山庄屹立不倒,当时我还奇怪夜枭为什么不动陆家。现在看来,夜枭也曾对外公下手,所幸外公内力深厚,以内力护住心脉,还将毒逼出了大半,才活了下来。我想,当年他一定是知道自己中毒已深,怕无然山庄会和其他世家一样,被夜枭灭门,所以让娘亲和魏苍然定亲,这是唯一可以救她的方法。”
“外公却没有想到,夜枭的势力庞大,即使魏苍然也无力保护陆家周全,娘亲还是被害,魏苍然因为误会而离开陆家,从此不问江湖事,还有舅舅……”
提起舅舅,落尘想起来一件事,她在找哥哥的时候,曾听人说过,陆穹衣的父亲陆林峰在多年前就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些年,陆穹衣四处寻找,几乎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听说舅舅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表哥到处都找不到他,难道……”他也遭遇了不测?”
“如果他平安无事,又岂会这么多年都不回陆家?这几日我找人查过,舅舅失踪时刚好是在我们父母被杀后不久,这可能不是巧合,我估计他多半遇了不测。”
落尘闻言,想都没想便道:“那你告诉表哥了吗,他怎么说?”
“没有……”他迟疑了一下,“这些都是我的猜测,等我去夜枭仔细查一查,查出确切的消息再告诉他也不迟。还有,你也别跟他说我给外公解毒的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我明白。”
他虽然没说明白,她也猜到他在顾忌什么:江湖人心险恶,在这个世界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即便是至亲、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