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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节 西南风云(2)
    散会后离开官邸的冯子材和刘永福缓步走向前线指挥部,两人都心事重重。已经在汉军和清军双方殊死争夺的战斗中化为一片瓦砾废墟的防线上,一面面北斗七星黑旗在雨幕中猎猎招展,泥泞的战壕里,黑旗军官兵严阵以待。但汉军没有发动进攻,在烂泥里进行拉锯战已经让双方都筋疲力尽。刘永福久久凝视着那面和他半辈子都割舍不断的七星黑旗,忍不住喃喃道:“人生如梦哪!”
    冯子材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刘永福:“渊亭啊,你为何无故叹息?”(刘永福字渊亭)
    刘永福脸色阴沉不定。他先摆摆手,让卫兵们都退下,然后恭恭敬敬地对冯子材道:“冯公,您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中法战场上,我们率军驰骋安南,出生入死、命如朝露,一起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有些话,我也只能和您说了。”
    冯子材缓缓坐在指挥部内的椅子上:“说吧。”
    刘永福苦笑一声:“想当初,冯公您和我率领黑旗军级数万广西子弟兵,与法寇在安南展开血战。镇南关大捷,一口气斩杀法寇两千余,痛快!法国人看到这面七星黑旗,无不亡魂丧胆、抱头鼠窜!那场仗,可谓是气吞山河、震古烁今!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我大清对外屡战屡败,可曾取过如此之大胜?那一仗,让我憋屈了几十年的恶气宣泄得畅快淋漓!桂滇二省的失地,我们是寸土不让,全部都夺了回来。连法国人的总理都不得不因为这场败仗而下台。可最终,李鸿章还是和法国人签订了《中法新约》。我们明明已经打赢了,可安南还是被割让给了法国人!甚至朝廷还允许法国人在中越边境开辟商埠,同时还允许法国人在桂滇二省修建铁路!早知如此,那我黑旗军上下数万将士在安南洒下的热血还有何意义?打输了,割地赔款,打赢了,还是割地赔款!在安南北部的丛林沼泽里,埋葬着多少具我黑旗军将士的白骨啊?他们当初死战不休,却换来这个不败而败的结果!他们的在天之灵,能瞑目吗?”刘永福说着说着,口气也情不自禁地变得愈发凌厉起来,“想当初,为了争夺一个小山丘,为了争夺一个小村庄,甚至为了争夺一条小河,我们都和法国人拼死血战。夺回来的国土每一寸都洒满了将士们的热血!每一处都埋着将士们的尸骨!结果,朝廷在地图上就这么大笔一挥,当初我们用命捍卫的国土,就这样被割让了出去!太后和李鸿章难道就不知道,他们在地图上随便划的那么一个小圈,实际上都是纵横百里的辽阔土地吗?都是我大清身上的肉啊!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他们如此慷慨大方割让出去的土地上面都流满了血吗?战场上我们没有失去的,谈判桌上却失去了。难怪左公曾说,一个李鸿章的破坏性超过十个法国将军!我们拼死血战,用一条一条的人命换来一寸一寸的国土,他们却在合约上就那么百里千里地送了出去!想到这些,怎么不让我心寒齿冷?怎么不让还活着的黑旗军将士心灰意冷?”
    冯子材的目光变得犀利而冷峻:“你究竟想说什么?”
    刘永福面色坦然:“冯公,明人不说暗话,我现在很心寒。当初法国人死了成千上万的人都没有跨进我们的国门,现在却被朝廷给前倨后恭地欢迎了进来。当初这些我们的手下败将和恶贯满盈的侵略者,此时却是我泱泱中华的座上宾!纵观青史,有这个理吗?冯公,您看看地图,清廷这次要割让多少?胶东、东山、海南、蒙疆、满洲…加一块足足占整个中国五分之二!这…让我心头疼得直哆嗦哪!汉军那个龙兴汉说的很对啊,今日之清廷,和昔日之六国有何区别?割让祖宗的土地,换来一时半会的苟且偷生!中华虽然地大物博,但能割到几时?长期以往,国将不国!中华必亡!借师助剿,与开门揖盗又有何异?冯公,不瞒您说,当初我率黑旗军对战法军时,全军上下无不同仇敌忾、视死如归,我自己也随时做好捐躯沙场、尽忠报国的准备了。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明白为何而战了。黑旗军,捍卫的是大清,还是中华?我越想越糊涂。冯公,您是知道的,我以前曾参加过天地会的反清义军,我对清廷的做法,实在是难以理解。”
    冯子材的眼神近乎森然,口吻也严厉起来:“渊亭,莫非你想投靠汉匪不成?”
    刘永福点点头:“明人不说暗话,是。”
    冯子材拍案而起:“你难道不知道,如果现在叛变,两广和云贵都会被汉匪给吞并吗?”
    刘永福不卑不亢地道:“两广和云贵被汉匪吞并,仍然是中华之地;不被汉匪吞并,却早晚会被清廷割让给洋人,那时就不是中华之地了。两广和云贵,在大清手里,还不如落在汉匪的手里!况且,汉匪是不是匪,还很难说。冯公啊,龙兴汉不是说了吗?为何八国列强支持大清却不支持汉匪?您想过没有?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都是唯利是图的,他们完全可以支持汉匪,就像当年支持长毛匪一样,大不了汉匪也和列强签订条约,等汉匪问鼎中原后再割让国土作为列强的酬劳。冯公,扪心试问,汉匪拒绝了八国列强的无理要求,那岂不是引火烧身?眼下这九国联军,确实有可能摧毁汉国呀!汉匪拒绝了八国列强的借师助剿,是冒着自身会被剿灭的危险的!这从道理上讲,也根本说不通呀!汉匪如果真的是为了称王称霸,肯定会不择手段。汉匪为什么不请求列强的帮助?恐怕,原因还真是龙兴汉说的那样,汉匪坚持中华气节,拒绝割让国土。反过来,也是因为这样,在汉匪那碰了壁的八国列强才恼羞成怒地全部来帮助大清来剿灭汉匪。冯公,恕我直言,堂堂大清朝廷,为了剿灭内患,几乎是不顾民族廉耻和国家利益。而汉匪,虽然只是一方反贼,但是却坚持国家气节。如此对比,真是让人不得不心生感慨哪!”
    冯子材冷冷地看着刘永福,眼神犹如利剑:“你真的要投靠汉匪?”
    刘永福苦笑摇头:“冯公,既然我都把心里话告诉您了,那我已经做好被问罪的准备了。我确实想投靠汉军,但有心无力。罢了罢了,不知冯公要治我何罪?”
    冯子材豁然拔出腰间配枪:“那好!走,我们去捆了李瀚章!”
    刘永福的眼珠子差点滚出眼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公,您的意思是…”
    冯子材原本绷得近乎狰狞的面孔陡然间哈哈大笑:“渊亭啊,你不是说了吗?咱俩是在战场上过命的生死之交,那我又怎么会绑你呢?其实啊,我也早就不想给这个卖国的朝廷卖命了!哼!在这片土地上,老夫也流过血哪!但如今却被清廷拱手相让,我也是心疼得心头直哆嗦哪!李鸿章和太后,说丑一点,简直就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尤其新疆!”冯子材愤然道,“当年左宗棠公率领七万湘军子弟兵去收复,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哪?又打了多少恶仗哪?上万湖南子弟兵埋尸塞外戈壁,好不容易才把新疆给保住了。结果呢?今天的朝廷却要把整个新疆白白割给俄罗斯!左公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怎么想啊?俄罗斯人不费一枪一弹,就霸占了我们的新疆和外蒙古!天理何在!老夫虽然年已古稀,毕竟还是个有血性的中国人!怎么不深恶痛绝!怎么不痛心疾首!这个朝廷,已经沦落为卖国的国贼团伙了!其实,老夫早就想反了!奈何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好把这个念头埋在心里。而如今,既然你也有这个想法,那我们就一起反了吧!反了这个大清!”
    刘永福大喜:“好!”
    冯子材又道:“我们两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单薄了。眼下柳州之军三有其二都是苏元春的,他毕竟才是广西提督,统领广西军权。当初在抗法战争中他也曾和我一起浴血疆场。我相信,只要我们把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他肯定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干的。苏元春站在我们这边,广西之兵和云南之兵,就都在我们的掌控中了!柳州也落入我们手里,李瀚章他们只能束手就擒!”
    刘永福欣喜地连连点头:“好,我立刻去找苏元春。”
    冯子材叫住他:“慢!汉军那边既然出了叛贼,我们必须要赶紧通知那个龙兴汉。不然,汉军一溃,我们单独是抵挡不住英法联军染指两广和云贵的。”
    刘永福再次点头:“好,我立刻去办!”
    汉军第一军第八师的师部里,师长张桂山正和副师长周万顺单独密谈着。
    张桂山紧紧地看着周万顺,语气缓慢而有力:“万顺兄弟,你原本是大清成都绿营兵协统领,汉军攻占了成都后,你才不得已而投降了汉军。我问你,你现在想不想重新回到大清,重做大清之臣?”
    周万顺心头一惊,脸色一变:“师长,你什么意思?”
    张桂山神色森然:“我的意思你还不清楚吗?我准备反水。不仅仅是我,副军长余栋臣、第七师师长罗文榜和副师长蒋赞臣、第二军第十师师长赵昌勖都要反水!第一军的三个师已经有两个都在我们的控制中。万顺兄弟,你原本只是一个正五品的协统领,但是这次反水了,你就是大清的大功臣!清廷那边来人说,只要你也参加反水,就授予你从三品城守尉,加封为岳阳镇总兵,赏赐黄金两千两。万顺兄弟,这可是升官发财、光宗耀祖的大好机会呀!只要你也参加反水,那你和我就一起带着第八师的全体弟兄投奔大清。第七师和第八师一起反,张仲伟的第一师根本抵挡不了!只要再杀了龙兴汉,我们就大功告成了!”
    周万顺显得六神无主:“这…这…师长,这可是大事呀!要慎重哪!我们要是背叛了大汉,会是什么下场啊?再说,大汉待我们可不薄哪…我们怎么能做背信弃义的反叛之徒呢?”
    张桂山神色一动:“万顺兄弟,你此话差矣!汉国给我们的,都是小恩小惠而已!你身为堂堂副师长,一个月的军饷居然才区区十五两银子。而大清,一下子就给你两千两黄金哪!相当于两万两的白银哪!你在汉军里,要干多少年才能挣到两万两白银?恐怕要到下辈子吧!还有,汉军还不允许娶小老婆,不允许赌钱,不允许抽大烟,不允许这个不允许那个。那我们在汉军这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到大清那边快活赛神仙!”
    周万顺定了定神:“这么说,师长你确定要反水了?”
    张桂山点点头:“副军长和第七师都已经准备好了,赵昌勖的部队虽然在湖北,但他带来的两个营都是他的心腹分子。你也参加,我们两个师和两个营,肯定能打垮第一师。况且,柳州的朝廷军也会协助我们的。万顺兄弟,赶紧下决心吧!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哪!”
    周万顺脸上的惶然神色消失了。他思考了一下,下定决心道:“好!师长你对我平时十分关照,我感恩在心。既然你们都反,那我也反了!”
    张桂山大喜:“好!那赶紧做准备!我等一下去军部,把龙兴汉骗来,你带着心腹弟兄埋伏好,看我信号就立刻把他拿下!然后我们联合副军长和第七师,再加上柳州的朝廷大军,前后夹击第一师!”
    周万顺点点头:“我明白了!师长放心,我立刻去安排!天一黑就动手。”
    夜幕降临、细雨纷飞。设立在柳江附近的汉军第一军军部里,军长龙兴汉正凝视着已经犬牙交错的地图,陷入冥思苦想中,放在桌子上的晚饭也早已经凉透了。卫兵走进来:“报告军长,张师长到!”
    龙兴汉把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请他进来。”
    张桂山神色古怪地走进军部,迅速打量了一下环境,然后敬礼:“军长好!”
    龙兴汉坐在椅子上凝视着他:“什么事情?”
    张桂山深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军长,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您汇报。”
    龙兴汉点点头:“说吧。”
    第七师的师部里,余栋臣、罗文榜、蒋赞臣、赵昌勖聚在一起,都心神不宁地抽着烟,等待着张桂山的消息。张桂山如果能说服周万顺,自然是好事,反水的事情基本就十拿九稳,如果没有说服周万顺或者和周万顺内讧火并起来,那事情就彻底暴露了。
    “第一师有没有异动?张仲伟他们现在哪里?”心里还是没什么底的余栋臣再次问道。
    “放心吧!第一师一直深陷在城区的巷战中,和清军隔着柳江互相冲杀,是不可能抽身回来干扰我们的。”赵昌勖道,“只要张桂山把周万顺说服了,第八师和第七师就可以从后面把第一师堵在城内,让他们插翅难飞!再加上柳江对岸的清军,届时和我们一起前后夹击,张仲伟和第一师都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个卫兵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告副军长、师长、副师长,第八师的周副师长来了!”
    余栋臣吃了一惊:“他带了多少人?张师长有没有跟他一起?”
    卫兵回答道:“就周副师长一个人。张师长没有一起前来。”
    赵昌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张桂山成功了。周万顺既然一个人来,就说明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快,让他进来!”
    “是!”
    余栋臣等人如释重负。
    周万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脸上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情:“张师长成功了!龙兴汉在十分钟前被张师长骗到了我们第八师师部后,我们的警卫连已经把他活捉了。”
    余栋臣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罗文榜和赵昌勖也都面露喜色,蒋赞臣则露出神采飞扬和咬牙切齿的表情:“这个混蛋!终于落到老子手里了!上次居然要枪毙老子,那老子这次要亲手毙了他!”
    “张师长现在何处?”余栋臣急忙问道。
    “张师长带着一批心腹卫兵正在秘密把龙兴汉押送到江对面去。”周万顺道。
    “为什么不直接押到这里来?”赵昌勖狐疑道。
    “张师长说这件事要直接速战速决,免得走漏风声。我们的动作毕竟不能太大,万一惊动了张仲伟,那就麻烦了。他的第一师毕竟是第一军的主力师,如果现在和我们火拼起来,我们即便能干掉张仲伟,第七师和第八师也肯定元气大伤。”周万顺分析道,“诸位请想一想,万一我们手下的弟兄们都和第一师拼得死光了,那我们投降大清,还有分量吗?清廷还会给我们那些高官厚禄吗?手上没有兵,我们投降后就没有说话的实力和底气,只能任人宰割。”
    赵昌勖点点头:“说的对。乘着张仲伟还不知道龙兴汉已经被我们抓了,立刻迅速行事!等张仲伟发现的时候,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他也没法咸鱼翻身了!”
    周万顺道:“好!张师长让我传口信,让我们立刻秘密前去对岸。李总督和王总督他们都已经在等我们了,江边会有船接应的。”
    余栋臣点头道:“好!事不宜迟,赶紧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