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团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进了汪疃村,当天不但就没有走,而是还驻扎了下来。孙耳带领保安团进驻了汪疃村。这对汪疃的人来说,端午节驱邪节,邪恶不但没有被驱走,反在村子里住了下来,离他们更近了,因为保安团大队长孙耳毫不掩饰地告诉要砍一些人的脑袋,谁都知道从此他们汪疃的人将大祸临头了!
保安团在汪疃村住了下来,根据孙耳的分工,保安团三个中队分片包干,将所有住户的情况进行了从新登记,登记的这段时间之内没有回村的常住人口,都被划为了共产党或者是共产党的嫌疑分子,回来不得隐瞒,不但要报告,而且还要直接扭送到保安团大队部,或者交到保长哪里,保安团亲自抓人。登记完成后,所有登记的户,十户一甲,甲里推选甲长;十甲一保,保长就由保安团大队长孙耳亲自任命。不管是甲长保长,推选了任命了谁都不得推诿不干,推诿不干者就以共产党论处:砍脑袋!
老门东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它的存在就像遍地的庄稼一样,默默地生长,悄悄地成熟,然后准备静静地枯萎,最后死去。老门东与世无争,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干,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四十三岁的这一年,会被人推举为一个甲长,让他的生命停止在四十三岁的这一年。
老门东被推举为甲长,也是出于无奈,因为他所在的这十户人家,除了老人孩子,就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妇女又大多是小脚女人,总不能让不懂事的孩子,行动不便的老人或小脚女人当甲长吧,老门东又是一个健壮的中年汉子,老门东虽然不想出头露面,可这甲长还非他做不可,老门东说:“我这个人一辈子与世无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的生活都照顾不好,我干不了这个差事!”
老门东的这句话,被说成客气话,谦虚话,或者一句废话也成,可这句话不该说在孙耳这个家伙的面前,孙耳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身边的两个保安团士兵一使眼色,两个如狼似虎的保安团士兵上去就扭住了老门东,当着全村人的面,老门东当时就懵了问:“干啥,你们这是干啥?”
孙耳说:“你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我这个人最狠如此这样藐视我的人!”
老门东冤枉,老门东说:“长官,我没有藐视你啊,就是借八个胆我也不敢藐视你啊!”
孙耳说:“还犟嘴,我刚说完了甲长保长不得推诿,推诿就视为共产党砍头,你就说干不了这个差事,你这不是找死是干什么?”
老门东一听这话,老门东急了,急忙解释说:“我没说不干啊,我是怕干不好这件事辜负了长官对我的信任,我干,我干还不行么?”
孙耳说:“不行,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你好大的胆子,你碰在了我的刀口上,要怨就怨你自己,谁让你自己嘴贱!”
老门东看到孙耳真得要杀人,要杀自己,老门东尿裤子了,老门东喊:“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老门东被两位保安团士兵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又被两个扭胳膊的士兵一起踹腿腕,老门东两腿就跪在地上,一个保安团的排长挽袖子走过来,这位排长的手上拿着一把亮光闪闪的大砍刀,排长看上去三十多岁,络腮胡,嘴唇很红,就像刚喝过什么血一样,这位排长不怀好意地对老门东笑,还在老门东的后脖颈上摸了一把,说:“那桶水来!”
有保安团士兵提着桶很快从不远的吃水井里打来一桶井水,排长掏起一瓢凉水就浇在老门东的后脖颈上,老门东被这瓢凉水浇得心惊胆战,老门东觉得这位排长马上就要砍他的脑袋了,然而这位排长好像并不急着砍掉老门东的脑袋,而是用瓢从桶里掏出水来,用凉水反复浇洗大砍刀的刀面。
一把刀有什么可以反复浇洗的东西?说到底就是给死者增加心理负担,给那些活着的人一个无声的警告,总起来一句话:就是一个杀鸡儆猴的把戏。
老门东要死了。老门东就在这要死的一瞬间,不自觉地就回顾了自己四十三年走过的路程,小的时候吃不饱,长大了有能力了一定要让父母吃饱饭,养儿防老,儿子长大了连饭都不能让父母吃饱,怎么能对得起父母养育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怎没没有想到自己长大了,有力气了,男子汉了,却是更加贫困潦倒,自己连个媳妇都娶不起,父母双双冻饿而死,浑浑噩噩也就到了四十三岁,到了眼前的今天,这个路程很是暂短,像梦一样让他都来不及回忆一下过去,眼下终于有时间回忆了,也是自己要死了,要被人砍掉了脑袋了,他这辈子有着太多的遗憾,可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参加共产党,没有参加共产党的原因是他老门东想过平静的日子,老门东设想自己的一生是慢慢地长大,然后在慢慢地老去,像自然界的草木一样过完属于自己的春秋,却想不到多半辈子上会被人砍脑袋,做了别人杀鸡儆猴的一只鸡,老门东要死了,要死之前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想明白了。
当初程伦动员老门东参加共产党的时候,是看中了老门东是贫雇农,应该是共产党的最坚定的支持者,人又正壮年,地无一垄房无一间,靠着给别人打长工糊口,程伦说:“跟着我干吧,天是我们的天,地是我们的地,砸烂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那个世界是我们穷人当家作主,人人平等,都有地种,都有饭吃的共产主义大世界!”
老门东说:“下辈子吧,你说得那个世界是天堂,只有死后上了天堂,才能过上你说这样的好日子!”
程伦说:“好日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等来的,是靠着我们浴血奋战斗争来的。”
程伦是县委书记,共产党的县委书记,老门东加入共产党已经有几个共产党人这样跟他说过,老门东想过太平日子,苦点累点不会被政府的人追杀,老门东亲眼看到多个共产党被杀的场面,有的共产党人其实并没做什么,就因为顶着一个共产党员的名号就被杀头。自己不参加共产党,说到底就是不想被人杀头,可是眼下还是逃脱不了被杀头的厄运,早知今日能被砍头,倒不如当初真得参加共产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像英雄武侠左武堂一样,被杀的当天莱阳城里有多少的老百姓一路送他,那是何等壮烈的场面,莱阳城的老百姓没有不被他英雄气概所震撼。
络腮胡子的排长用凉水浇洗着大刀片,用揶揄的口气对老门东说:“老兄,别恨我,兄弟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到了阎王爷哪里别告我的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
老门东没有理睬络腮胡子说什么,老门东只是一个后悔,后悔中老门东先是嗱嗱细语:“我是共产党,我是共产党!”
开始很多人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老门东的嗱嗱声越来越大,最后简直就是吼叫了:“我是共产党,我是共产党,我就是共产党,你们杀了我就是杀了共产党!”
其实,老门东不是共产党,谁都知道老门东不是共产党,很多人都疑惑老门东不是共产党,为什么他要说自己是共产党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汪疃村的老少爷们,多少年后的今天还有人为这个问题进行考证,只是当年的好多当事人已经离世,这个问题恐怕就成了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底。
当时,在场的汪疃村老少爷们清楚地看到情形是:老门东大吼大叫说自己是共产党,直到最后声嘶力竭,吼不动了,络腮胡子的排长手起刀落,只一刀,老门东的头颅就打着咕噜滚出了一丈多远,没有头的尸身在两个架他的士兵松手后,尸身倒地,屁股高高地撅向天空。
不想做甲长的老门东就这样被砍了脑袋,孙耳问推举出来的众多甲长保长们:“你们谁还不想做甲长?”
那些人都回答:“没有了。”
谁还敢推诿自己不做甲长保长了,谁敢这样说第二个砍脑袋的人肯定就是他,孙耳不满意,孙耳说:“没听见,大点声!”
所有的甲长保长们都回答:“没有了!”
这一次声音好大,孙耳这次满意了,孙耳说:“好,下面就继续进行,由师爷宣读保甲连坐条款,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听好了吗,违反了哪一条你们一家老小的小命就不保了,怨不得别人!”
孙耳说完将手一挥,一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瓜皮帽上还带着一块闪亮光不知是玻璃还是宝石的东西,一张干皮卡骨的死人脸上还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这个师爷姓迟,名字叫迟度。
这个迟与吃同音,吃在胶东这里的方言叫着“呔”,比喻说“吃饭”,在胶东这里就叫“呔饭”。那么这个“迟度”,被人叫成了“歹毒”,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