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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六日。霍尔门科伦路。
“这是给我的吗?”萝凯拍手说道,接过一束雏菊。
“我没办法去花店,只好在你家院子里摘。”哈利踏进门内,“嗯,是椰奶的味道,泰国菜?”
“对。恭喜你买了新西装。”
“这么明显?”
萝凯呵呵一笑,摸摸西装翻领。“高品质羊毛。”
“超级一一〇。”
哈利根本不知道超级一一〇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兴高采烈地走进黑德哈路一家正要打烊的时装店,请售货员替他找来唯一一套适合他身高的西装。当然了,七千克朗远远超过他的预算,但如果不花这笔钱,他只能再穿那套滑稽万分的老西装,因此他闭上双眼,把信用卡放上刷卡机,试着忘记这笔钱。
两人走进餐厅,桌上摆着两人份的餐具。
“欧雷克在睡觉。”哈利还没问,萝凯便说道。接着是一阵沉默。“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开口说。
“不是吗?”哈利微笑着说。他从未见过萝凯脸红。他把她拉进怀中,呼吸刚洗过头发的芳香,感觉她微微的颤抖。
“我的菜……”她轻声说。
哈利放开她,见她消失在厨房里。面向院子的窗户开着,今天才出现的白色蝴蝶在落日余晖中翻飞得有如五彩碎纸,屋内能闻到软肥皂和潮湿木地板的气味。哈利闭上双眼。他知道他需要很多个这样的日子,才能完全忘却尤尔吊在遛狗绳上的景象,但那景象已开始退去。韦伯和他的弟兄没找到马克林步枪,但找到了尤尔的狗,布雷的喉咙被划开,套着垃圾袋冰在冷冻库里。他们在工具箱里还发现了三把刀,刀上都有血迹。哈利猜想其中一把必沾有侯格林的血。
厨房传来萝凯的呼唤,叫他帮忙拿几样东西。那景象已开始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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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霍尔门科伦路。
土耳其禁卫军音乐随风飘来又散去。哈利睁开眼睛,眼前白晃晃一片。白色日光从飘动的白色窗帘缝隙透入,微光闪烁犹如莫尔斯电码。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白色寝具轻柔冰凉地贴着他温热的肌肤。他翻过身,看见枕头上仍留有她躺过的痕迹,但床上只有他一人。他看了看表,八点零五分。萝凯已经带欧雷克前往阿克什胡斯堡垒游行场,那里是儿童游行的出发地点。他们约好十一点在皇宫警卫室前碰面。
他闭上眼睛,重温昨夜时光,然后下床,拖着脚走进浴室。浴室也是白色的:白色瓷砖,白色瓷器。他用冷水冲个澡,不知不觉唱起thethe乐队的一首老歌。
“……完美的一天!”
萝凯为他挂上了一条浴巾,也是白色的。他用厚厚的棉织浴巾擦身体,让血液循环畅通起来,同时在镜中端详自己的脸。现在他很开心,对不对?现在他很开心。他对镜中那张脸微笑。那张脸也对他微笑。艾克曼和弗里森。如果你对世界微笑,世界也会……
他放声大笑,将浴巾围上腰际,踩着湿润的双脚,慢慢穿过走廊,走进卧室。他花了几秒钟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卧室,因为这间卧室的摆设也全都是白色的:白色墙壁,白色天花板,一张摆着家庭照片的梳妆台,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上面盖着老式针织床罩。
他转过身,来到门边正要离去,突然全身僵硬,呆立原地。他脑中仿佛有个部分命令他继续往前走,忘记他看见的一切;另一个部分则要他回去查看刚刚看见的是否真如他想的那样,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真如他担心的那样。这正是他所害怕的,至于为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一切都是完美的,一切都好到不能再好,你不会希望改变出现,一丝改变都不希望。但已经太迟了。当然已经太迟了。
他吸了口气,转过身,再走进房间。
那张黑白照片装在简单的金色相框里。照片中的女子有一张鹅蛋脸,身材高挑,颧骨高耸,充满笑意的双眼十分平静,看着相机上方高一点的位置,应该是看着拍照的人。她看起来相当强健,穿一件朴素短衫,短衫前是一条银色十字架项链。
两千多年来人们一直把天使画在圣像上。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照片时觉得似曾相识的原因。毫无疑问,照片中的女子跟他在比阿特丽丝的房间里见到的那张照片,是同一个人。
第九部审判日
哈利感觉心脏猛烈跳动。他转过身,差点撞倒一个乐队指挥。
他朝皇宫奔去,直奔到露台和那棵枯树这两点所连成的一条直线,才停下脚步。……原来如此,就这么简单。只要击发一枚子弹。独立纪念日这天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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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我生命中的抉择通常与两个或好几个恶魔有关,而我必须在那个基础上接受审判。但我从不逃避任何抉择,这一点也必须摊在审判台上。我从不逃避自己的道德责任。我宁可冒着抉择错误的风险,也不愿意和沉默的大众一样过着懦弱的生活,在人群里寻求安全感,让别人来替自己做决定。我做出这最后的决定,好让自己做好准备,去会见上帝和我的海伦娜。
“靠!”
一群身穿西装和民族服装的人拥上麦佑斯登区十字路口的徒步区,哈利踩下刹车。整座城市似乎蠢蠢欲动,信号灯似乎永远不会再切换成绿灯。过了不久,他终于可以松开离合器,加速前进。他在威博街并排停车,找到辛德家的门铃,按了下去。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穿着真皮鞋子啪嗒啪嗒地大声走过,手中的玩具喇叭发出刺耳的嘟嘟声,吓得哈利跳了起来。
辛德并未应门。哈利回到车上,拿出一根撬棒。他没把撬棒放在后备厢,因为那里的锁有时会打不开。他回到公寓门口,伸出两只手臂同时按住两排门铃。过了几秒就听见嘈杂声和呼喊声,应该是公寓居民手中拿着熨斗或鞋油急着应门的声音。他说他是警察。一定有人相信了,因为有人气呼呼地按开门锁,让他长驱而入。他冲上楼梯,一次跨上四个阶梯,来到三楼,这时他的心脏跳得比十五分钟前他看见那张照片时还要猛烈。
我独自扛起的这项任务已经搭上了几条无辜性命,当然这是必须承担的风险。战争向来如此。审判我吧,我只是个士兵,没有太多选择。这是我的愿望。如果你严厉地审判我,请记住你也无法避免犯错,对你我来说,永远都是如此。到了最后,审判者只有一个,那就是神。这是我的回忆录。
哈利用拳头敲打了两次辛德住处的门,大喊辛德的名字。他并未听见响应,便挥起撬棒嵌入门锁缝隙,用力扳动。扳到第三次,门板发出轰然巨响。他跨过门槛。屋内又黑又静,弥漫着一种怪异的氛围,一如他刚才离开的那间卧室。那是一种空虚和彻底被遗弃的氛围。他一踏进客厅,便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氛围。这间屋子已经被遗弃了。原本堆叠满地的纸张、塞满歪斜书架的书本、半满的咖啡杯都已不见。家具都被推到角落,盖上白布。一道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一沓用绳子扎起的稿纸上,稿纸就躺在清空的客厅地板中央。
在你阅读本文时,希望我已死去。希望我们都已死去。
哈利在那沓稿纸旁蹲下身来。第一张稿纸上打印着:“大背叛:一个士兵的回忆录”。
哈利解开绳子。
下一页写着:我写下这些回忆,是希望发现这本回忆录的人知道一些我做此决定的原因。哈利翻了翻那沓原稿,只见数百页稿纸上铺满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看了看表:八点三十分。他在笔记本里找到弗里茨的电话,拿出手机。弗里茨接起电话,他刚执完夜勤,正在回家路上。哈利和弗里茨讲了几分钟电话,又拨到查号台,查询电话号码并请查号台人员接通。
“我是韦伯。”
“我是哈利,独立纪念日快乐。今天不都这样问候别人吗?”
“妈的,你要干吗?”
“呃,你今天应该有一些安排……”
“对,我打算锁上门窗,在家看报纸。有话快说。”
“我需要采集一些指纹。”
“很好,什么时候?”
“现在。你得把你的工具箱带来,我们必须从这里把指纹传送出去。我还需要一把史密斯威森手枪。”
哈利给了韦伯这里的地址,然后拿起那沓原稿,在一张盖了白布的椅子上坐下来,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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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〇年五月十七日。奥斯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列宁格勒。
火焰照亮灰沉沉的夜空,仿佛肮脏的帆布顶棚覆盖在单调荒芜的土地上。光秃秃的野地将我们包围。苏联军队可能发动了攻击,也可能只是佯攻,我们无从得知,通常我们要等到仗打完才能知道准确战情。丹尼尔再度证明了他神枪手的实力。倘若他过去不是传奇人物,那么今天他也挣得了永垂不朽的名声。他在半公里的距离外射杀了一个苏联狙击手,然后进入无人地带为那个狙击手举行基督教葬礼。我从没听说有人做过这种事。他还带了一顶苏联军帽回来,以做纪念。然后他和往常一样慷慨激昂,唱了一首歌娱乐大家(几个出于嫉妒而不捧场的扫兴家伙除外)。能有这么一个英勇果敢的朋友,我深感荣幸。虽然这场战争有时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且我们的祖国牺牲极大,但丹尼尔这样的人给了大家希望,我们将会阻止布尔什维克,返回安全、自由的挪威。
哈利看了看表,继续往下读。
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列宁格勒。
……我看见辛德眼中的恐惧,不得不说几句安慰的话,让他在站岗时放松一点。机枪哨那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其他人都回碉堡去了,丹尼尔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弹药箱上。我从弹带上又刮了一些丹尼尔的血下来。月亮放出光芒,天上飘着雪,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想我该来收拾丹尼尔的遗骸,让他再度完整如初,可以站起来领导我们。辛德不懂这些。他是个跟班、投机主义者、告密者,看谁可能赢他就跟谁。这一天所有的事物在我、在我们、在丹尼尔眼中看起来都最为黑暗。辛德也会出卖我们。我迅速后退一步,来到他身后,抓住他的额头,挥出刺刀。动作必须非常灵巧熟练,才能划出够深、够干净的一刀。那刀一划下去,我就知道已经得手,立刻放开了他。他慢慢转过身,用他那猪猡般的小眼睛看着我,他似乎想大叫,但刺刀割断了气管,只听见伤口裂缝发出嘶嘶声,那里有鲜血涌出。他双手抓住喉咙,想阻止生命流失,但只是让鲜血从手指之间细细地喷射出来。我摔在地上,在雪地里急忙往后爬,以免鲜血喷上我的制服。如果他们要调查辛德的“叛逃案”,我制服上的鲜血可就说不清了。
等他不动了之后,我把他背部朝下翻过来,拖到弹药箱上。幸好他跟丹尼尔的身材相近。我找出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我们不论日夜都把身份证明文件带在身上,万一被拦下来,身上却没有证件证明我们的身份和军令——步兵团、北部战线、日期、钢印等,就可能被当作逃兵当场枪决)。我卷起辛德的身份证明文件,塞进我挂在弹带上的水壶。然后我把包在丹尼尔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包到辛德头上。最后,我把丹尼尔背在身上,搬进无人地带,把他埋在雪里,就如同丹尼尔埋葬苏联士兵乌利亚那样。我留下丹尼尔的苏联军帽,唱了一首赞美歌《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还唱了《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
一九四三年一月三日,列宁格勒。
今年冬天是暖冬。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一月一日早晨,运尸兵接到命令,来把弹药箱上的尸体运走。当然了,他们认为他们用雪橇拖去北区总队的是丹尼尔的尸体。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还是会大笑。不知道他们把尸体扔进墓地前,会不会把他头上的麻布袋拿下来,反正无所谓,运尸兵也不认识谁是丹尼尔、谁是辛德。
我唯一担心的是爱德华似乎怀疑辛德没有叛逃,而是被我杀了。不过他也拿我没办法。辛德的尸体已经跟数百具尸体躺在一起,被火焚烧得认不出来了(愿他的灵魂永远被火焚烧)。
但昨天晚上站岗时,我必须实施更为大胆的计划。我逐渐发现不能把丹尼尔的尸体留在雪地里。今年冬天这么暖,丹尼尔的尸体随时有可能暴露出来,那么尸体被调包的事便会曝光。我晚上开始梦见春天冰雪融化后,狐狸和臭鼬啃食丹尼尔尸体的景象,于是我决定把他挖出来,埋进墓地。毕竟那是块神圣的土地。
当然了,比起苏联人,我更担心我们自己的哨兵,所幸坐在机枪掩体里的是辛德那个脑袋迟钝的同伴侯格林。此外,今晚乌云密布,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丹尼尔跟我在一起,是的,他跟我在一起。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搬上弹药箱,正要在他头上套上麻布袋,他竟然微笑了。我知道缺乏睡眠和饥饿会让人产生幻觉,但他僵死的脸庞就在我眼前改变了形状。最奇妙的是那并不让我害怕,我反而觉得很开心、很有安全感。然后我偷偷溜回碉堡,像个孩子般甜甜睡去。
一小时后,爱德华把我叫醒,我觉得先前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我自认为看见丹尼尔的尸体再次出现时,脸上的惊讶表情相当自然。但这并不足以让爱德华信服。他确定那是辛德的尸体,也确定是我杀了辛德,并把辛德的尸体放上弹药箱,希望运尸兵以为他们上次忘了把尸体收走,而再来收一次。侯格林把麻布袋拿下来,让爱德华看见那的确是丹尼尔的尸体。他们两个人当场看得目瞪口呆。我尽力忍着才没笑出来,不然就泄露了我跟丹尼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