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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知更鸟(36)
    “不,”布兰豪格缓缓说道,仿佛在跟一个头脑迟钝的小孩说话,“跟挪威不一样。挪威人一直在抵抗,挪威国王和挪威政府迁到了伦敦,随时准备回归,同时制作广播节目……鼓励家乡的同胞。”他听出自己的措辞有点不恰当,随即补充说,“挪威全体人民肩并肩抵御外来侵略,只有少数挪威叛国贼穿上党卫队制服,上战场替德军作战,这些人是社会的败类,无论哪个国家都必须承认这种败类的存在。但是在挪威,善的力量凝聚而起,强有力的人士领导反抗运动,率先为民主政体铺路。这些人对彼此忠诚相待,根据战后的分析,是他们救了挪威。民主的回报就是民主本身。娜塔莎,请删掉我刚刚说挪威国王的那一段。”
    “所以您认为跟纳粹党一起作战的人是败类?”
    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布兰豪格决定结束这段对话。“我只是说,那些在‘二战’期间背叛祖国的人,应该对法官从轻量刑感到高兴。我在许多国家出任过大使,那些国家的叛国贼会被一一枪决,而我不敢说挪威没有枪决叛国贼是否正确。回到你想要的评论,娜塔莎,外交部对示威行动与奥地利新国会成员都不予置评。我这里还有客人,恕我无法继续说下去,娜塔莎……”他说了几句客套话,挂上电话。
    布兰豪格回到客厅,见众人正准备离去。“这么快就要走了?”他露出微笑,但并未出言挽留。他觉得累了。
    他送客人到门口,跟警察总长安妮握手握得特别用力,嘴上说只要有地方能帮得上忙,请随时来找他。工作上一切顺利,但是……
    他睡前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萝凯,以及萝凯那个被他发配边疆的心上人。他带着微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却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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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腓特烈斯塔市到哈尔登市。
    火车上的座位空着大半,哈利在窗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坐在他正后方的少女拔出随身听耳机,哈利听见歌手的声音,但乐器声难以分辨。他们在悉尼合作的监视专家曾向哈利解释,人耳在声音细微时,会放大人声的频率。
    在所有声音归于寂静之前,你最后听见的声音会是人的声音,哈利认为这让人颇感欣慰。
    雨滴在车窗上画出一道道颤抖的水痕。哈利凝望窗外平坦潮湿的土地。铁路旁的电线在电线杆间升起又落下。
    腓特烈斯塔站台上有一个土耳其禁卫军乐团正在演奏,列车员跟哈利解释,说他们正在排练五月十七日独立纪念日的演出。“每年这个时间的星期二他们都会在这里表演,”列车员说,“乐团团长认为在四周都是人的地方彩排更实际。”
    哈利在行李袋中塞了几件衣服。密勤局为他在克利潘镇准备的公寓很简单,但家具齐全,包括电视机、收音机甚至还有几本书。
    “《我的奋斗》[30]之类的。”梅里克咧嘴说。
    哈利没打电话给萝凯,尽管他可以打,最后听听她的声音。
    “下一站是哈尔登市。”伴随着噼啪声,广播里传出带鼻音的播报声。这段播报说到一半,就被尖锐、刺耳而不和谐的火车刹车声打断了。
    一个音调称不上不和谐,他心想,一个音调称不上不和谐,除非跟别的音调混在一起。即使连爱伦这样有乐感的人,也需要听一会儿才能从几个音调中听出音乐。即使连爱伦也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地指出,在某个时刻,音调是不和谐的。这是错的,这是谎言。
    然而这个音调在他耳中十分尖锐,表现出令人气恼的不和谐。他要去克利潘监视一个可能的传真发送者,而这份传真至今激起的不过是几份报纸的头条新闻而已。他看过今天的每一份报纸,四天前恐吓信的新闻还炒得沸沸扬扬,今天却已被淡忘。《每日新闻报》今天的头条是痛恨挪威的滑雪运动员拉瑟·许斯和外交部副部长伯恩特·布兰豪格,如果报上引述的话正确无误,那么布兰豪格是说,叛国贼都应该判死刑。
    另一个音调也不和谐。也许是源于他的希望。萝凯离开餐厅时的眼神,几乎明确表示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爱意,任由他如同自由落体般坠落,除此之外她还留下八百克朗的账单,亏她还夸下海口说她会买单。这说不通。又或者说得通?萝凯去过哈利家,眼睁睁看过他灌酒,聆听他含泪述说一个他认识不到两年的身故同事,仿佛她是哈利唯一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可悲呀。人类不应该看见彼此赤裸的样子。可是当时她为什么不当机立断,斩断情丝?当时她为什么不对自己说,这个男人只会带给她难以应付的麻烦?
    一如往常,只要私生活变成沉重的负担,他就会逃到工作里。这是某类男人的典型代表,他在什么地方读过类似的话。这可能是为什么他会把整个周末都花在构思阴谋论及其细节上的原因,一股脑把所有元素——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爱伦命案、侯格林命案——全丢进一口大锅之中,搅拌一番,熬出一锅臭气熏天的汤。可悲!
    他的眼睛扫过面前那份摊开在折叠式餐桌上的报纸,目光停留在外交部副部长的照片上,只觉得这张脸有点面熟。
    他用手揉揉下巴。根据经验,他知道当案情陷入胶着时,大脑会倾向于自行联想。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的调查已告结束。梅里克说得很明白,他已宣布本案不成立。梅里克要他去写新纳粹党的报告,潜伏到瑞典一群不成气候的青少年之中。这真是……去他妈的!
    “……站台在列车左侧。”
    如果他跳车,最糟的结果是什么?只要外交部和密勤局仍担心去年的收费亭误伤事件会泄露出去,他就不可能被开除。至于萝凯……至于萝凯那边,他不清楚。
    火车发出最后的呻吟,停了下来,车厢变得安静。走廊外传来门被摔上的声音。哈利坐在位置上不动,耳中更清楚地听见随身听播放的歌曲。这首歌他听过很多次,只是不记得在哪里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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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五月九日。诺堡区,洲际饭店。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老人措手不及。他屏息蜷曲在地上,把拳头塞进嘴里,防止自己尖叫。他保持这个姿势,试着保持清醒,承受着一波波光亮与黑暗的袭击。他睁开又合上双眼。天空在他上方旋转,时间仿佛加快了脚步:云朵加速飘过天际,星星在蓝天闪耀,白昼转为黑夜,再转为白昼、黑夜、白昼,最后又转为黑夜。阵痛结束后,他闻到身体下方潮湿泥土的气味,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
    他保持相同的姿势,直到呼吸恢复正常。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他翻过身,趴在地上,再度向下俯瞰那栋房子。
    那是一栋深色原木大宅。他从早上就趴在这里了,知道这时房子里只有妻子一个人在家。然而房子一楼二楼的灯全都亮着。她一发现黄昏降临,就走遍整间屋子,把灯全都打开。根据这个行为,他推测她应该怕黑。
    他自己也怕,但不是怕黑,他从不怕黑,他怕的是时间的加速流逝,也怕那剧痛。那种剧痛对他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他尚未学会如何控制它,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控制它。而时间呢,他只能尽量不去想癌细胞正在分裂、分裂、分裂。
    天际浮现一轮苍白明月。他看了看表:七点三十分。不久天色就会变得太暗,只能等到早上,如此一来他就得在这里露宿一晚。他看着自己做的防风小屋。防风小屋由两根y形树枝构成,他把这两根树枝插入泥土,只留半米突出地面。两根树枝之间架着一根剥去树皮的松树枝。他又砍下三根长树枝,放在松树枝旁的地上。他在这个结构上方铺上一层厚厚的云杉小树枝,这样就有了屋顶可以避雨保暖,同时也能避免自己被意外走上小径的路人发现。他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搭好了这个防风小屋。
    他估计自己被行人或附近居民看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从将近三百米外,在云杉密林的树干之间发现这个防风小屋,必须要有过人的眼力才行。为了安全起见,他在整片空地上铺满云杉小树枝,还在步枪枪管上缠了布条,以免午后低垂的太阳照射到钢质枪管,产生反射。
    他又看了看表。那男人哪里去了?
    布兰豪格转动手中酒杯,再次看表。她跑哪里去了?
    他们约好七点三十分见面,现在都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他把杯中的威士忌喝完,拿起酒瓶又斟了一些。这瓶约翰逊牌爱尔兰威士忌是客房服务人员送来的。爱尔兰也只出了这么一样好东西。他又斟了一些威士忌。今天是乌烟瘴气的一天,《每日新闻报》的头条让他的电话响个不停。虽然他接到了不少支持电话,最后还是打电话给《每日新闻报》的新闻主编,他大学时期的老友,说明他的话被错误引用了。他答应向对方提供外交部部长在欧洲金融委员会会议上捅出大娄子的内部消息,作为交换条件。主编请布兰豪格给他一点时间考虑。半小时后,主编回电,表示这个娜塔莎是新来的记者,她已经承认自己可能误解了布兰豪格的意思。报社方面不会发出免责声明,但也不会继续追踪这则报道。损害控制进行得很成功。
    布兰豪格豪饮一口,让威士忌酒液在口中翻滚,浓烈但温醇的芬芳深入他的鼻腔。他环顾四周。他曾在这个房间度过多少个夜晚?有多少次他在这张稍软的特大号床上醒来,由于前晚多喝了几杯而略感头痛?有多少次他请身边的女伴——若女伴还躺在身边——搭电梯到一楼的早餐餐厅,再走楼梯到大厅,这样她看起来像是参加完早餐汇报离开,而不是从客房离开。这样做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他又斟了一些酒。
    萝凯就不一样了。他不会叫萝凯搭电梯到早餐餐厅。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站起来,再看一眼金黄相间的特制床罩,心中微感恐惧,但他立刻把恐惧推到一旁,四步走到门前。他在玄关镜子中检视自己的仪容,用舌头扫过亮白的门牙,用手指蘸点唾液顺了顺眉毛,然后打开房门。
    她倚在墙边,外套扣子没扣,里面是一件红色羊毛衫。是他要求她穿红色衣服前来的。她眼皮沉重,给了他一个扭曲的假笑。布兰豪格十分诧异,他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她一定是喝了酒或吃了什么药。她冷淡地打量他几眼,用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声音,咕哝着说她差点找不到地方。他挽住她的手臂,但被她甩开了,他只好用手扶着她的背,引导她走进房间。她一进房间就在沙发上瘫坐下来。
    “喝酒吗?”他问道。
    “麻烦你。”她含糊不清地说,“要我马上脱光吗?”
    布兰豪格替她斟了杯酒,并不答话。他知道她玩的是什么把戏。倘若她以为作践自己就可以坏了他的兴致,她可就大错特错了。他的确更喜欢她扮演成他在外交部的爱情俘虏,做个无法抗拒充满自信的男性魅力而爱上上司的天真女孩,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屈服在他的欲望之下。他已经很老了,不再相信浪漫。现在他们之间唯一的隔阂是他们各自追求的东西:也许是权力,也许是事业,也许是孩子的监护权。
    外交部副部长这个职位会令女人迷恋,这并不令他感到困扰,毕竟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可是伯恩特·布兰豪格,外交部的副部长。天哪,他努力了一辈子才坐上外交部副部长这个位子。就算萝凯想用药物麻痹自己,把自己搞得像妓女,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抱歉,我非得到你不可。”他说着在她酒里放了两个冰块,“一旦你认识我,就会更理解我。不过让我先给你上第一课,让你知道我工作的动力是什么。”
    他把杯子递给她。
    “有些男人一辈子都在地上爬,为找到碎屑而满足。我们这样的男人站起来用两条腿走路,走到桌子旁边,正当地占有一席之地。我们是男人中的少数,因为我们的生活方式偶尔需要表现残暴,而残暴需要力量。我们必须从社会民主主义和平均主义的教育方式中挣脱出来。如果要在力量和在地上爬之间做选择,我宁愿打破短视的道德主义,道德主义无法在特定背景中定义个人行为。我内心深处相信,有一天你会因为这些而尊敬我。”
    她不发一语,只是将手中那杯酒一饮而尽。
    “哈利对你不构成威胁,”她说,“他跟我只是好朋友而已。”
    “我想你在说谎,”他说,不情愿地在她递来的酒杯中又斟上酒,“而且我必须独自拥有你。请不要误会,当我开出条件,要你立刻跟哈利断绝联络,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基于纯粹原则。反正不管梅里克把他派到瑞典还是其他地方,他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也不会有什么伤害。”布兰豪格咯咯笑了几声。“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萝凯?我又不是大卫王,而且哈利……对了,大卫王命令将军派到前线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乌利亚。”她低声说。
    “没错,乌利亚死了,对不对?”
    “不然就没什么故事好讲了。”她对着酒杯说。
    “不错,可是这里没有人会死。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卫王和拔示巴后来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不是吗?”布兰豪格在萝凯身旁的沙发上坐下,用手指抬起萝凯的下巴,“告诉我,萝凯,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圣经》故事?”
    “成长的教育环境好。”她说,撇开她的头,拉起衣服,从头上脱了下来。
    布兰豪格看着她,吞了口唾液。她很有吸引力,里面穿的是白色内衣。他特别要求她穿白色内衣。白色内衣衬托出她肌肤的金黄色光辉,完全看不出她生过孩子。但事实上她生过孩子,还为孩子哺乳,这些在布兰豪格眼中都让她更具魅力。她完美无瑕。
    “我们不赶时间。”他说,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她的脸并未露出任何情绪,但他感觉她在躲避。
    “随便你怎样都行。”萝凯耸耸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