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你认为汤姆挑衅斯韦勒?你认为汤姆逼斯韦勒拿出手枪,好让他替爱伦报仇?是这样吗?所以你刚才满口都是‘根据汤姆的说法’,好像我们署里一点都不相信同事说的话?还让一半的犯罪特警队同事全都听到?”
两人怒目相视。莫勒几乎和哈利一般高。
“我只是说这件事实在太蹊跷了,”哈利说,撇过头去,“仅此而已。”
“哈利,够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追在汤姆后面赶来这里,也不知道你到底在怀疑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再听到这件事,也不想再听到你含沙射影的任何事,听清楚了没?”
哈利的目光停留在斯韦勒家的黄色房子上。在这个下午,在这条宁静的住宅街区,那栋黄色房子比周围的房屋都要小,也不像周围的房屋那样围有高耸的篱笆。其他房屋的篱笆让这栋外墙为石棉水泥包覆的丑陋房子显得毫无防备,周围的房屋似乎都轻视这栋黄色房子。空气中闻得到篝火的酸味,远处毕雅卡赛马场播报员金属般的声音随风飘来又散去。
哈利耸耸肩:“抱歉。我……你知道的。”
莫勒把一只手搭在哈利肩膀上:“我知道,哈利。她最棒了。”
65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日。施罗德酒吧。
老人正在阅读一份《晚邮报》,全神贯注地研究赛马的形势,忽然看见一个女服务生站在他桌旁。
“嘿。”女服务生在老人面前放下一大杯啤酒。一如往常,他并不回应,只是看着女服务生找钱给他。她的年龄不太容易看出来,但老人猜测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她的面容看得出岁月用力刻画的痕迹,就如同她服务的这群客人一般。但她笑容很甜,可以一口气喝完一两杯啤酒。女服务生离去。老人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环视整间酒吧。
他看了看表,站起身来,走到酒吧内侧的公共电话前,投下三枚一克朗硬币,按了号码,然后等待。铃声响了三声之后,电话被接起来。
“喂,你好。”
“辛娜?”
“对。”
老人从辛娜的声音中听出她感到害怕,她已经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这是第六次了,也许她已经看出其中的规律,知道老人今天会打电话来。
“我是丹尼尔。”老人说。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辛娜呼吸急促。
“我说过了,我是丹尼尔。我只是想再说一次多年前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请别这样,丹尼尔已经死了。”
“至死不渝,辛娜,至死不渝。”
“我要报警了。”
老人挂上电话,戴上帽子,穿上外套,慢慢走进阳光之中。圣赫根公园出现了第一个花苞。时候快到了。
66
二〇〇〇年五月五日。晚餐。
萝凯的笑声穿透了满座餐馆中嗡嗡不绝的说话声、餐具碰撞声和服务生忙进忙出的声音。
“……我看见答录机有留言,吓得半死,”哈利说,“你知道答录机有个小灯会闪烁,好像一个小眼睛,然后就听见你那威严的声音。”他压低嗓音。“我是萝凯,星期五晚上八点吃饭,别忘了要穿体面的西装,要带体面的皮夹。黑格听了都吓死了,我还得喂它吃两颗小谷粒,给它压压惊。”
“我才没那样说呢!”她大笑,不忘提出抗议。
“反正也差不多。”
“才怪!还不都怪你答录机上的提示语。”
她也压低嗓音学着哈利的语调说:“我是哈利,请给我留言。真的是太……太……”
“太有哈利风格?”
“一点也没错。”
这是一顿完美的晚餐、一个完美的夜晚,现在该是糟蹋它的时候了,哈利心想。“梅里克给我派了新工作,我得去瑞典执行卧底任务,”他说,玩弄着手上的法里斯牌矿泉水玻璃瓶,“得去六个月,过了周末就出发。”
“哦。”
哈利在萝凯脸上并未看见任何反应,感到惊讶。
“先前我打电话给妹妹和爸爸,告诉他们这件事,”他继续说,“结果爸爸说话了,还祝我一切顺利。”
“那很好。”萝凯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忙着看甜点菜单。“欧雷克会想念你的。”她低声说。
哈利看着她,但搜寻不到她的目光。
“你呢?”他问道。
她脸上掠过一抹苦笑。“他们有川味香蕉圣代。”她说。
“来两份吧。”
“我也会想念你。”她说,视线移到下一页菜单。
“有多想念?”
她耸耸肩。
哈利又问一次,然后看着萝凯吸了一口气,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又叹了一口气。跟着她又吸了口气,最后终于开口说道:“抱歉,哈利,现在我生命里的空间只够给一个男人,一个六岁的小男人。”
哈利觉得仿佛有一桶冰水当头浇下。
“不会吧,”他说,“我没那么糟吧。”
她从菜单上抬起双眼,脸上带着古怪的神情。
“你跟我,”哈利说,俯身越过餐桌,“今天晚上在这里,我们是在调情,我们玩得很开心,可是我们要的不止这些,你要的不止这些。”
“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很确定,你想要全部。”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你就得告诉我你想怎样,萝凯。过几天我就要去瑞典南部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了,我不是个需要宠的男人,我只想知道等秋天我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会剩下什么?”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我知道这样说很怪,可是……另一个选项是行不通的。”
“什么选项?”
“做我想做的事,带你回家,脱光你的衣服,整晚跟你做爱。”
最后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仿佛这是她希望压到最后一刻才说的话,而当她说这句话时,必须完完全全照本宣科,说得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
“那么再一个晚上呢?”哈利说,“再几个晚上呢?那么明天晚上、后天晚上、下个星期呢?”
“别说了!”萝凯的鼻梁浮现愤怒的纹路,“哈利,你必须明白,这样是行不通的。”
“对。”哈利拍出一根烟,点燃,允许萝凯抚摸他的下巴、他的唇。她温柔的触摸犹如电击般冲击他的神经,最后留下麻木的痛。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哈利。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可以重来一次。我经历过整个过程,两个成人,没有别人介入,简单明了。自从……自从欧雷克的父亲之后,我第一次对一个男人这么有感觉。所以不会只有一个晚上,这样……这样不好……”她陷入沉默。
“是因为欧雷克的父亲酗酒吗?”
“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也许这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不想跟我发展进一步的关系。倒不是说你得跟别的酒鬼交往过,才知道我不是个好对象,可是……”
萝凯把手放在哈利手上。“你是个好人,哈利。问题不在你。”
“那问题到底在哪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就这样,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她的眼睛望着哈利,哈利这才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不是大笑过后留下的。
“那故事的后半段呢?”他问道,勉强挤出微笑,“是不是跟密勤局的所有事情一样,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员才能知道?”
她点点头。
萝凯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哈利看得出她快要哭了。她转而咬住下唇,把餐巾放在桌上,向后推开椅子,未发一语地起身离去。哈利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那条餐巾。她一定是把餐巾捏在手里好一阵子了,他想,因为那条餐巾已经被捏成了一颗球。他看着那条餐巾犹如一朵白色纸花缓缓舒展开来。
67
二〇〇〇年五月六日。哈福森的住处。
哈福森被电话铃声吵醒,数字闹钟的夜光数字显示凌晨一点三十分。
“我是哈利,你睡了吗?”
“还没。”哈福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谎。
“我有几个想法,跟斯韦勒有关。”
从呼吸声和背景的车流声听得出哈利正走在街上。
“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哈福森说,“斯韦勒的战斗靴是在亨利易普森街的‘最高机密’服饰店买的,售货员指认过他的照片,还可以提供购买日期。是这样的,克里波曾因为圣诞节前夕发生的侯格林命案清查过斯韦勒的不在场证明,今天我已经把数据全都传真到你办公室了。”
“我知道,我刚从办公室出来。”
“这个时间?你今天晚上不是约了人吃饭吗?”
“呃,提早结束了。”
“然后你还回去工作?”哈福森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对,我又回去工作了。我看了你的传真之后有几个想法,不知道你明天可不可以再帮我查几件事。”
哈福森呻吟一声。第一,莫勒非常明确地告诉过他:哈利跟爱伦命案一点关系也没有。第二,明天是星期六。
“哈福森,你在听吗?”
“在。”
“我想莫勒一定跟你说过些什么,别理他,现在你有机会可以多学一点警探的办案技巧。”
“哈利,问题是……”
“哈福森,别说话,听我说。”
哈福森在心里暗暗咒骂,闭嘴聆听。
68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威博街。
刚煮好的咖啡香气飘到门口,哈利正在玄关把夹克挂在一个已挂满衣服的衣帽架上。
“谢谢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答应见我,樊科先生。”
“别客气,”辛德在厨房咕哝着说,“我这样的老人很乐意帮忙的,只要能帮上忙就好。”辛德把咖啡倒在两个大马克杯中,放在厨房餐桌上。哈利的指尖在沉重的深色橡木餐桌上来回抚摸。
“这桌子是在普罗旺斯做的,”辛德没等哈利发问便说,“我太太喜欢法国乡下的家具。”
“这张桌子很棒,你太太的品位非常好。”
辛德微微一笑。“你结婚了吗?还没?没结过婚?别拖太久哦,一个人生活会越来越困难的。”他笑了几声,“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结婚的时候已经超过三十岁,在我那个年代来说算是晚婚了。一九五五年五月。”辛德伸手指向餐桌旁的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
“那真的是你太太?”哈利问,“我还以为是萝凯。”
“哦,当然是我太太,”辛德这才望向哈利,面带惊讶之色,“我忘了你是萝凯密勤局的同事。”
两人走进客厅。客厅里堆的纸张比上次哈利来时又增加不少,如今除了书桌前那把椅子,其他椅子全都被纸堆占据了。
“上次我给你的那些名字,你查出了什么吗?”辛德问道。
哈利粗略说明了自己的发现。“不过有新的事情发生,”他说,“有一个女警察被人杀害了。”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已经破案了。我们正在等待dna化验结果。樊科先生,你相信巧合吗?”
“不太相信。”
“我也不相信。所以当我发现同样的人一直出现在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案子当中,我心里就会冒出疑问。爱伦遇害的那天晚上,她在我的答录机里留言说:‘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她那时正在帮我调查从约翰内斯堡订购马克林步枪的中间人。当然了,这个中间人跟凶手不一定有关联,但是时机太巧了,尤其爱伦又急着找我。步枪走私案我已经查了好几个星期,那天晚上她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我,口气又很激动,这可能表示她觉得生命受到威胁。”哈利伸出食指放在咖啡桌上。
“你给的名单里有一个人,侯格林·戴尔,去年秋天被人杀害。警方在侯格林陈尸的巷子里发现许多东西,其中最醒目的是一摊呕吐物。呕吐物的血型跟侯格林不符,而且一个超级冷血的专业级杀手是不可能在犯罪现场呕吐的,因此警方并未立刻把呕吐物跟命案的任何环节联系在一起。不过克里波刑事调查部为了排除呕吐物属于凶手的可能,还是把呕吐物的唾液样本送去进行dna化验。今天稍早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把呕吐物的dna拿去跟我们在爱伦命案现场发现的一顶帽子上的dna做比对,结果两者相符。”哈利停顿下来,望着辛德。
“原来如此,”辛德说,“你认为凶手可能是同一个人。”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认为这两起命案可能有关联,而且斯韦勒两次都在命案现场并非巧合。”
“为什么两起命案不可能都是斯韦勒干的?”
“有可能两起命案都是他干的,可是斯韦勒使用的暴力手法跟侯格林被杀的冷血手法明显不同。你有没有见过球棒对人体造成的伤害?软质木棒可以击碎骨骼,导致肝脏和肾脏等内脏破裂,通常被害人的皮肤看起来像是毫发无伤,但是会死于内出血。侯格林则是颈动脉被划开,这种杀人手法会让鲜血喷出来,你明白我说的吗?”
“明白,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斯韦勒的母亲跟我们说,斯韦勒晕血。”
辛德端起马克杯正要凑到嘴边,却在半空中停住,又放了下来。“对,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斯韦勒可能在杀了侯格林之后,因为看到血流满地而呕吐。不过重点在于杀害侯格林的凶手是个用刀的行家,法医在验尸报告上写道,凶手下刀有如外科手术般精准,所以只有精通此道的人,才有可能使出这种手法。”
辛德缓缓点了点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你想知道森汉姆的挪威军人当中,有谁能使得出这种杀人手法。”
“对,有这样的人吗?”
“有,”辛德握住马克杯,眼神飘向远方,“就是你没找到的那个人,盖布兰·约翰森。我跟你说过我们都叫他知更鸟,对不对?”
“你可以跟我多说说这个人的事吗?”
“可以,但我们得先多煮点咖啡。”
69
二〇〇〇年五月八日。伊斯凡路。
“谁?”门内传来一声轻喊,声音细小而恐惧。哈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见她的身形轮廓。
“我是哈利·霍勒,我们刚刚通过电话。”
门打开一道缝隙。
“抱歉,我……”
“没关系。”
辛娜·尤尔敞开大门,让哈利走进门。
“尤尔出去了。”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我知道,你在电话里说过,”哈利说,“其实我是想向你请教几个问题。”
“我?”
“可以吗,尤尔太太?”
尤尔太太领着哈利进来。她的铅灰色头发十分浓密,绾成个髻,再用一枚老式发夹固定。她浑圆的身体左右轻摆,令人联想到柔软的拥抱和美味的食物。
布雷抬起头,望着他们走进客厅。
“你先生一个人出去散步?”哈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