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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知更鸟(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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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汉堡。
    亲爱的海伦娜: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们只相处了很短一段时光,而你还有美好快乐的一生在前方等待(我知道你一定会有美好快乐的一生),但我仍希望你不会将我完全忘记。现在是晚上,我坐在汉堡港的一家旅店里,外面炸弹正不断落下,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跑去避难所和地窖里了。虽然停电,但外面的熊熊大火给了我足够的亮光来写这封信。
    昨天晚上铁轨被炸断,所以火车还没抵达汉堡,我们就得下车。我们转搭卡车来到城里,但迎接我们的是非常可怕的景象。每两栋房子就有一栋被炸成废墟,狗沿着冒烟的废墟夹着尾巴溜达,到处都可以看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看着我们的卡车。两年前我才经过汉堡前往森汉姆,但如今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汉堡了。那时候我觉得易北河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河,如今易北河里流着褐色的肮脏河水,上面漂着遇难货船的残骸,有人说易北河已经被漂浮的尸体污染了。我还听人家说夜晚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无论如何都应该想办法离开汉堡。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搭火车去哥本哈根,可是通往北方的铁路也被炸断了。
    抱歉我的德语很差,而且你看得出我的笔迹在抖动,这是因为炸弹把这间房子炸得晃来晃去,而不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什么?我坐在这里,正好可以目睹一种叫火旋风的现象,这种现象我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港口另一边正燃烧着熊熊烈火,火焰似乎把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我看见松脱的木材和整片铅皮屋顶被火旋风扯下来,飞进火里。还有海面正在沸腾!那边的桥下不断冒出水蒸气,要是有哪个可怜虫想跳进水里躲避轰炸,一定会被活活烫死。我打开窗户,感觉空气中的氧气几乎快被吸光了。我还听见吼叫声,仿佛有人站在火焰里大喊:“更多,更多,更多。”这一切都很怪异,令人心惊,但也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的心充满了爱,所以我感觉自己刀枪不入,这都要感谢你,海伦娜。有一天你有了小孩(我知道你想要小孩,我也希望你将来会有小孩),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我的故事。把我的故事当成童话说给他们听,因为这真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我决定走进夜里,去看看能发现什么,能遇见什么人。我会把这封信塞进我的金属水壶,留在桌上。我会在水壶上用刺刀刻上你的名字和地址,这样发现它的人就会知道该寄给谁。
    你亲爱的乌利亚亲笔
    第五部七日
    “对了,黑格找到新家了,它搬来跟我住。我知道这是个最糟糕的决定,但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因为你不在……好了,我要再去喝酒了,顺便思考一下你不在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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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二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嘿,爱伦,我是哈利。你应该听得出来,我喝酒了,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可是如果我还清醒,我可能就没办法打电话给你了。你知道,我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今天去过犯罪现场了,你躺在一条小路上的雪堆里,就在奥克西瓦河畔,是一对要去蓝厅跳舞的年轻情侣在午夜过后发现你的。死因是脑部前面遭钝器重击。你的后脑也遭受重击,头盖骨有三处破裂,左膝盖被击碎,右肩也有遭到殴打的迹象。我们分析造成所有伤害的是同一种武器。布利斯医生推测死亡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你似乎……我……等等。”
    “抱歉。对。鉴识人员在小路的雪地里发现大约二十种不同靴子的脚印,有许多脚印就在你旁边,但你旁边的脚印都被踢散了,大概是为了消灭证据吧。目前为止,没有目击者出面指认,但我们正在对附近进行例行巡查。那附近有几栋房子正好俯瞰那条小路,克里波的调查员认为可能会有人看见些什么,但我个人认为这个概率微乎其微,因为十一点十五分到十二点十五分这段时间,瑞典电视台正在重播《鲁滨孙探险记》。开玩笑啦。我是逗你的,难道你听不出来吗?哦,对了,我们在距离现场几米远的地方发现一顶黑色帽子,上面有血迹。如果血迹是你的,这顶帽子可能就是凶手的。我们已经把血迹样本送去化验了,帽子则送到了鉴识实验室,正在采集头发和皮肤微粒。如果这家伙没掉头发,我希望他有头皮屑。哈,哈。你没忘记艾克曼和弗里森吧?目前能提供给你的线索只有这些,如果你想到什么再跟我说。还有什么事?对了,黑格找到新家了,它搬来跟我住。我知道这是个最糟糕的决定,但这样对我们两个都好,因为你不在,爱伦。好了,我要再去喝酒了,顺便思考一下你不在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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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三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嘿,又是我,哈利。我今天没去上班,不过我打过电话给布利斯医生。很高兴告诉你,你没有遭受性侵害。就我们目前发现的种种迹象来看,你所有的财物都没被动过,这表明我们不知道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不过凶手也可能基于某种原因而没完成他打算做的事,但我们不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今天有两个目击者报案指出曾在福哈肯餐馆外见过你。你的现金卡消费记录显示你在晚上十点五十五分曾在马克街的7-11柜台付账。你的朋友金来署里接受了一整天的讯问,他说你要去他家,所以请你顺便买包烟,一个克里波调查员却发现事实上你买的烟跟金抽的牌子不一样。除此之外,金没有不在场证明。很抱歉,爱伦,现在金是他们的头号嫌疑人。”
    “顺带一提,有人来看我,她叫萝凯,是密勤局的人。她说她只是顺路来看看我怎么样。她坐了一会儿,可是我们没说什么话,然后她就离开了。我想,我跟她相处得很好。”
    “黑格要我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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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四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这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冷的三月了,温度计显示零下十八摄氏度,这栋房子的窗户又是一百年前做的。大家都认为喝醉的人不会觉得冷,这真是天大的谬论。我的邻居阿里今天来敲我家的门,原来昨天我回家的时候,在楼梯上跌了个狗吃屎,是他把我抬上床的。”
    “我今天一定是午餐时间去上班的,因为我去餐厅拿早上第一杯咖啡的时候,里面满满都是人。我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看我,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吧。爱伦,我好想你。”
    “我查过你朋友金的记录,发现他曾因持有大麻而被判短期监禁。克里波的人依然认为他就是凶手。我从来没见过他,天知道我无法评断一个人的性格,但你口中描述的金听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打电话去鉴识组问过了,他们说帽子里一根头发都没找到,但是采集到一些皮肤微粒。他们已经把皮肤微粒送去进行dna化验,结果要四个星期才会出来。你知道成人一天会掉多少根头发吗?我查过了,大概一百五十根。可是那顶帽子上却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后来我去楼下找莫勒,请他给我一份名单,列出过去四年曾因重伤害被判刑且目前理光头的男人。”
    “萝凯今天拿了一本书来办公室给我,是《我们的小鸟》。一本奇怪的书。你觉得黑格会喜欢吃谷物吗?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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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五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他们今天把你下葬了。我没去。我觉得应该给你的父母一个庄严的纪念仪式,而我今天看起来又不体面,所以我改在施罗德酒吧纪念你。昨天晚上八点我开车去霍尔门科伦路,结果不太好,萝凯有客人,就是上次我看见的那个家伙。他说他是外交部的,表现得像是为了公事去的,他的名字好像叫布兰豪格。萝凯似乎不太喜欢布兰豪格去找她,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为了避免尴尬,我早早就告辞了。萝凯坚持要我搭出租车,可是我一望窗外,就看见我那辆雅士停在街上,所以我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你知道,现在事情有点混乱,但至少我去宠物店买了一些鸟饲料回来。柜台的服务小姐建议我买迪尔牌,我就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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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六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我今天去利克塔酒吧晃了晃,那里有点像施罗德酒吧,至少我点比尔森啤酒当早餐时,他们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在一个老人那桌坐下来,费了一番功夫才跟他说上话。我问他为什么对尤尔有意见,他用探询的眼光看了我好久,显然不记得上次我也在酒吧里。后来我请他喝啤酒,终于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老人上过东部战线,这我已经猜到了,他在东部战线认识了尤尔的护士老婆辛娜。辛娜当时跟一个挪威军团的士兵订了婚,所以她是自愿上前线的。一九四五年辛娜因叛国罪被判刑两年,就在那时尤尔注意到她。尤尔的父亲当时在国家社会党里位高权重,替辛娜做了些安排,让她只关了几个月就出狱了。我问老人,为什么他这么厌恶尤尔,他咕哝说尤尔表面看起来像个圣人,骨子里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老人用的就是‘圣人’这个词。他说尤尔跟其他历史学家一样,会依照战胜者希望呈现的方式,写一些‘二战’时期挪威的虚构历史。他不记得辛娜的第一任未婚夫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的未婚夫是军团里的英雄。”
    “后来我去上班,梅里克来看我,可是他一句话也没说。我打电话给莫勒,他告诉我,我要的名单上有三十四个名字。不知道理光头的男人是不是更具暴力倾向?总之,莫勒已经派一个负责你案子的警察打电话去查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过滤这三十四个人。”
    “我在初步报告上看见汤姆在十点十五分送你回家,当时你很冷静,汤姆还做证说你谈了一些琐碎的小事。可是根据挪威电信的数据显示,你十点十六分在我的答录机里留言,换句话说,你一进家门就打电话给我,这表示你因发现了一些线索而非常亢奋。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莫勒却不觉得,可能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吧。”
    “早点跟我联络吧,爱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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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七日。詹斯比亚克街。
    “嘿,这是爱伦和黑格的电话,请留言。”
    “我今天没去上班。外面是零下十二摄氏度,家里只是稍微暖和一点点。电话响了一整天,后来我终于接了,是奥纳医生打来的。就一个心理医生而言,奥纳是个好人,至少他不会假装说他对我们脑袋里发生的事比别人更清楚。奥纳的老观点是,每个酗酒者的噩梦始于前一次狂喝痛饮结束之后,这是个很棒的警告,但是并不完全正确。他很惊讶我这次竟然比较稳定。一切都是有相互关联的。奥纳还说有个美国心理学家发现,人过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代代相传的。当我们取代了父母的角色,我们的生活便开始跟他们一样。我爸在我妈过世以后变成了一个遁世的人,现在奥纳担心我会步我爸的后尘,因为我有过一些强烈的经验,包括芬伦区的枪击意外,你知道的,还有悉尼的事件,现在再加上你的事。对了,我把我现在的生活告诉奥纳医生,结果他说的话把我笑死了,他说是那只大山雀黑格让我现在的生活不至于一路滑到谷底。就像我说的,奥纳是个好人,可是他应该少说一些心理学的蠢话。”
    “我打电话给萝凯,想约她出来,结果她说她要想一下,会再回我电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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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八日。詹斯比亚克街。
    “……挪威电信通告,您拨的号码已暂停使用。挪威电信通告,您拨的号码……”
    第六部拔示巴
    他竟然睡着了。他又眨了眨眼,只见四周似乎弥漫着一层薄雾。他失败了。紧握的拳头朝地面猛捶一记。第一滴热泪滴上手背时,他才知道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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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五日。哈利的办公室。
    初春来得很晚。到了三月底,排水沟才发出咕噜声,水开始流动。到了四月,远至松恩湖的冰雪都已融化。随后春寒又至,白雪再度飘落下来,吹积成堆,连市中心都积满一堆一堆的雪。过了好几个星期,太阳才又将冰雪融化。去年积在街上的狗粪和垃圾这时露出头来,散发阵阵恶臭。风从开阔的格兰斯莱达街上吹起,渐吹渐强,吹到了奥斯陆美术馆,风中已挟带细沙,使得街上行人得不时揉揉眼睛或把细沙从嘴里吐出来。此时奥斯陆的热门话题是有一天将成为挪威皇后的单亲妈妈、欧洲杯和反常的天气。警察总署的热门话题则是哪个同事在复活节做了什么,以及薪水调涨幅度小得可怜。日子一样过下去,仿佛一切照旧。
    一切并非都照旧。
    哈利坐在办公室里,脚搁在桌上,看着窗外的无云天际。退休的太太们戴着丑陋的帽子在早晨出游,占据整个人行道。小货车闯过黄灯。所有的细节让这座城市笼罩在一层假象之下,仿佛一切再正常不过。他一直纳闷: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允许自己受到蒙蔽。爱伦下葬已过去近六个星期,但他往窗外看去,却看不到一丝改变。
    门口传来敲门声。哈利并未答话,门还是打开了。进来的人是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
    “我听说你回来了。”
    哈利望着一辆红色公交车驶入车站,公交车车身贴着斯德布兰德人寿保险广告。
    “老大,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哈利问,“为什么他们管这叫人寿保险?卖的明明就是死亡保险。”
    莫勒叹了口气,靠着桌边坐了下来。“哈利,你这里为什么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人如果没坐下来,讲话会更快切入重点。”哈利依然望着窗外。
    “你没来参加葬礼,哈利。”
    “我得换衣服,”哈利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莫勒说话,“我的确出了门,当我抬头看见四周聚集着一些悲惨的人,就以为我已经到了,直到我看见玛雅穿着围裙站在那里等我点喝的东西。”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
    一只狗在褐色草地上游荡,鼻子在地上嗅闻,尾巴翘得老高。至少还有人欣赏奥斯陆的春天。
    “怎么回事?”莫勒问,“最近很少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