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252章 知更鸟(26)
    “‘二战’时期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晚出手的人会永远正确。一九四三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我们的阵地在后退,可是情况到底有多糟却没人知道。总之,没有人可以责怪辛德像墙头草一样倒向敌军的阵营,他不像那些战时一直坐在家里的人,等到最后几个月才突然赶去加入反抗军。我们都管这种人叫‘后期圣徒’。这些人中,有的到今天还夸口表扬那些公开表态的挪威人,认为他们是英雄,选择了正确的一边。”
    “你要不要举个例子,谁做出了你说的这种事?”
    “当然有几个例子可以举,就是那几个后来享受英雄待遇的人,可是那不重要。”
    “盖布兰呢?你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后来他救了我一命。他……”爱德华咬住下唇,仿佛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哈利感到纳闷。
    “他怎么了?”
    “盖布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枚手榴弹……当时在战壕里的有盖布兰、侯格林和我,手榴弹在冰上弹起,打中侯格林的钢盔。我只记得手榴弹爆炸时,盖布兰距离最近。后来我从昏迷中醒来,没有人能告诉我盖布兰和侯格林怎么样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消失了?”
    爱德华的眼睛朝窗外看去。“那天苏联人发动全面攻击,用‘混乱’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况。我醒来的时候,我们的战壕早已落入他们手里,军团也已经调动了。如果盖布兰还活着,他应该会在北区总队的诺尔兰军团战地医院,侯格林也是,如果他只是受伤的话。我想我应该也在那里待过,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转到别的地方了。”
    “我在国家户政局查不到盖布兰·约翰森的名字。”
    爱德华耸耸肩:“那我想他一定是被那枚手榴弹炸死了。”
    “你从来没试着去找他?”
    爱德华摇摇头。
    哈利举目四望,想在这间屋子里找寻咖啡存在的痕迹——也许是一个咖啡壶,也许是一只咖啡杯。炉床上放着一个金色相框,里面是一张女子的照片。
    “你对自己和其他东部战线的士兵在战后受到的对待有什么不满吗?”
    “对于判刑这部分没有。我很清楚现实。必须有人接受审判,这是政治考虑。我打输了战争,没什么好抱怨的。”爱德华突然大笑,听起来有如喜鹊的叫声。哈利不明白他为何大笑。接着,爱德华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被贴上叛国贼的标签也没什么,我自己心安理得就好,我知道我们大家都是用生命去捍卫我们的国家。”
    “你当时的政治立场……”
    “是不是和今天一样?”
    哈利点了点头。爱德华露出干涩的微笑,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警监先生。不一样了,以前我错了,就这么简单。”
    “后来你没接触新纳粹党?”
    “我的老天,没有!几年前他们在霍克松有个聚会,有个白痴还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谈谈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好像给自己取了个‘血与荣耀’之类的名头。”
    爱德华倾身越过咖啡桌。咖啡桌一角放着一摞杂志,边角对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密勤局到底在查什么?你们是在监视新纳粹党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来错地方了。”
    哈利不确定此时可以向爱德华透露多少,但爱德华的回答听起来都挺诚实的。
    “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在查什么。”
    “听起来很像我所知道的密勤局。”
    爱德华再次发出喜鹊般的笑声,一种听来不太悦耳的高音频笑声。
    事后哈利做出结论,认为自己之所以会问出下一个问题,是由于受到爱德华那种轻蔑笑声的干扰,加之爱德华并未端出咖啡待客。
    “你认为你的儿子有个前纳粹党的父亲,对他的成长过程有什么影响?这会不会是他走私毒品而入狱的原因?”
    哈利一看见苍老的爱德华眼中流露出愤恨与苦痛,立刻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即使不直接进攻爱德华的弱点,也能查出他想知道的线索。
    “那场审判根本是个闹剧!”爱德华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指派给我儿子的辩护律师,是那个战后给我判刑的法官的孙子。他们惩罚我的儿子是为了掩饰他们在‘二战’时期做出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我……”
    爱德华猛然住口。哈利等待他继续往下说,但爱德华没再说什么。哈利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觉得自己胃里那群咖啡虫忽然骚动起来,之前它们都很安静,但现在它们吵着要咖啡。
    “那个法官是‘后期圣徒’中的一个?”哈利问。
    爱德华耸耸肩。哈利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爱德华看了看表。
    “你打算去别的地方?”哈利问。
    “我要走路去农舍。”
    “哦,很远吗?”
    “在格列兰,天黑之前得出发。”
    哈利站了起来。两人走到门廊,停下脚步,找寻适当的话道别。这时哈利突然记起一件事。“你说你一九四四年冬天在列宁格勒受伤,那年夏天被送到辛桑学校,这期间你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我正在看伊凡·尤尔写的一本书,他是个历史学家。”
    “我知道伊凡·尤尔是谁。”爱德华说,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说一九四四年三月,挪威军团在科诺吉索罗被击溃,那么从三月到你抵达辛桑学校的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爱德华凝视哈利的双眼很长一段时间,才打开大门,向外看去。
    “几乎到零摄氏度了,”他说,“你开车要小心。”
    哈利点了点头。爱德华直起身来,以手遮眉,眯着眼,朝空荡的赛马场望去,只见灰色的椭圆形碎石跑道在污秽的雪地中格外显眼。
    “我去过的地方曾经有名字,”爱德华说,“那些地方现在都已经改名了,让人认不出来。我们的地图只画出路径、水源和布雷区,没有名字。如果我说我去过爱沙尼亚的帕尔努,说不定是真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和夏天,我躺在担架上,听着机枪发射的声音,心里想的只有死,根本没去想我在哪里。”
    哈利沿着河岸缓缓驾车行驶,在德拉门市一座通向外界的桥梁路口的红灯前停下。市里另一座通向外界的桥梁和e18高速公路相互交叉,仿佛是穿过乡间的牙套,挡住了德拉门峡湾的景致。呃,好吧,也许德拉门市的建设不是每一样都那么成功。回程路上,哈利打算在柏森餐馆喝杯咖啡,却又打消念头,只因他想起柏森餐馆也提供啤酒。
    信号灯切换为绿灯。哈利踩下油门。
    爱德华对关于他儿子的那个问题表现得非常愤怒。哈利决定去查出审判爱德华的法官是谁。他在后视镜中看了德拉门市最后一眼。当然还有其他城市比德拉门更丑。
    4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爱伦的办公室。
    爱伦什么也没想到。
    哈利晃到楼下爱伦的办公室,在他那把会发出咯吱声的办公椅上坐下。犯罪特警队招募到一名新的男性警员,是个年轻人,来自斯泰恩谢尔市警局,下个月报到。
    “我又不是千里眼。”爱伦见了哈利大失所望的神情,说,“今天早上开会我还问过其他人,结果没人听过王子这个人。”
    “那枪支登记局呢?他们应该知道一些军火走私犯吧。”
    “哈利!”
    “是……”
    “我已经不为你工作了。”
    “为我工作?”
    “那改成和你一起工作。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是在为你工作一样,你这个恶人。”
    哈利双足一蹬,坐在椅子上旋转起来,整整转了四圈。他老是没办法转得超过四圈。爱伦的眼珠转了转。“好啦,我打电话去枪支登记局问过了,”爱伦说,“他们也没听说过王子这个人。密勤局为什么不派个助理给你呢?”
    “这件案子不是高优先等级。梅里克只是允许我去调查而已,他其实是要我去查新纳粹党在圣日有什么计划。”
    “其中一条线索是‘枪支迷’,我想不出比新纳粹党更大的枪支迷了。你怎么不干脆从新纳粹党开始查起,正好一箭双雕?”
    “我也是这么想的。”
    48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葛森路,利克塔酒吧。
    哈利驾车在尤尔家门口停下,看见尤尔站在门前台阶上。布雷站在尤尔脚旁,拉扯着它脖子上的狗链。
    “你动作还真快。”尤尔说。
    “我一放下电话就跳上车了。”哈利说,“布雷也要去吗?”
    “我刚刚带它去散步,顺便等你。布雷,进去。”
    布雷露出乞求的眼神,抬头望向尤尔。
    “进去!”
    布雷向后一跳,匆匆奔入屋内。哈利听见尤尔突如其来的口令,也不禁往后缩了缩。
    “我们走吧。”尤尔说。
    哈利载着尤尔离去时,瞥见厨房窗帘后有一张脸。
    “天空越来越亮了。”哈利说。
    “是吗?”
    “我是说白天,而且时间也更长了。”
    尤尔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哈利说,“辛德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我跟你说过了,是他亲手杀死的。”
    “对,不过是用什么方法杀的?”
    尤尔瞧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他们是被枪杀的,头部中弹。”
    “四个人都是?”
    “对。”
    他们在葛森路一个停车场找到车位,再从停车场走到尤尔在电话里坚持要带哈利去的地方。
    “原来这里就是利克塔。”哈利说。他们走进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只见里面的塑料圆桌老旧磨损,客人寥寥无几。哈利和尤尔点了咖啡,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坐在靠内一张桌子的两个老人停止谈话,怒容满面地看着他们。
    “这让我想起我有时去的一家酒吧。”哈利的头朝那两个老人侧了侧。
    “无可救药的老顽固,”尤尔说,“他们是老纳粹和东部战线老兵,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们来这里发泄不满,指责那个大背叛、尼高斯沃尔政府和世界上的大事小事。不过他们只是苟延残喘,看得出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
    “他们依然热衷于政治?”
    “哦,那当然了,他们还在生气。对第三世界的援助、国防经费的削减、女性牧师、同性恋婚姻、挪威的新国民,你猜得到的事都可以惹恼这帮老顽固。他们内心深处依然是纳粹。”
    “你认为乌利亚可能是这里的常客?”
    “如果乌利亚想发动某种反社会的复仇圣战,那他一定会来这里寻找有同样想法的人。前东部战线的战友当然还有其他的聚会场所,比方说,他们每年会在奥斯陆集会一次,除了老战友会来参加,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但那些集会跟这家酒吧的聚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那种集会纯粹是社会事件,用来纪念死者,而且禁止谈论政治。如果我要追查一个一心想报复社会的东部战线老兵,我会从这里开始。”
    “你太太有没有参加过这种集会?你刚刚是怎么称呼的……老战友的集会?”
    尤尔惊讶地看着哈利,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哈利说,“说不定她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
    “她没有。”尤尔冷淡地说。
    “好吧。”哈利说,“你口中的那些‘老顽固’跟新纳粹分子有什么关系?”
    “你问的是谁?”
    “我得到一条线报,乌利亚请一个中间人替他拿到马克林步枪,这个中间人在军火圈里很吃得开。”
    尤尔摇摇头。
    “前东部战线老兵听见别人把他们归类,通常都会生气。不过新纳粹分子普遍都很崇拜这些老兵,对他们而言,能上前线作战,拿枪保卫国家民族,是他们的终极梦想。”
    “所以说,如果有个老兵想弄一把枪,他可能会找新纳粹分子帮忙?”
    “对,他可能会带着善意接近他们,不过他得知道要找谁接头才行。你追查的这把步枪这么先进,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提供的。赫讷福斯市警方曾经突击搜查一个新纳粹分子的车库,结果发现一辆生锈的老达特桑,里面装满自制棍棒、木矛和几把不锋利的斧头,这就是个很具参考性的例子。大部分的新纳粹分子都还处于石器时代。”
    “所以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我该去哪里找一个跟国际军火贩有联络的新纳粹分子?”
    “问题在于这个社会环境的范围非常大。支持国家主义的《自由言论报》就声称挪威共有一千五百名国家主义者和国家民主主义者,不过如果你打电话去《箴言报》问,他们随时留意法西斯巢穴的志愿者组织会告诉你,真正活跃的新纳粹分子不会超过五十个。问题是真正在幕后操控的金主是隐形的,这样说好了,他们不会穿靴子,也不会在手臂上刺个纳粹党徽。他们也许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好让他们剥削下层阶级,赚取资金来资助新纳粹党,但他们必须保持低调才行。”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轰然响起:“伊凡·尤尔,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49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比戴大道,吉乐电影院。
    “不然我该怎么做?”哈利问爱伦,用胳膊肘轻轻推她,示意她在排队买票的队伍中往前移动,“我只是坐在那里,心想该不该去问其中一个爱发牢骚的老人,看他们知不知道谁可能支持暗杀计划,还以超高的价钱买了一把步枪,协助进行暗杀计划。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人走到我们桌前,用严肃的口气说:‘伊凡·尤尔,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结果你怎么做?”爱伦问。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尤尔的脸整个沉下来。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显然他们认识。对了,这是我今天见到的人当中,第二个认识尤尔的,爱德华·莫斯肯也说他知道尤尔这个人。”
    “这很奇怪吗?尤尔给报纸写文章,还会上电视,他很高调的。”
    “也许你说得对。总之尤尔站起来,直接走出去了,我从后面追上去。我追上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我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他不认识那个人。后来我开车送他回家,他下车的时候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第十排好不好?”
    哈利站在售票口买了两张电影票。“我觉得这部电影可能不好看。”他说。
    “为什么?”爱伦问,“因为是我挑的吗?”
    “我在公交车上听见一个嘴里嚼口香糖的女生跟她朋友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真好看哦。’”
    “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