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圣赫根区。
普林斯透过扬声器纵声狂欢,仿佛时间定格在一九九九年[10]。
爱伦望着汤姆·瓦勒。汤姆正把一卷录音带推入音响,调高音量,使低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大到震动整个仪表盘。普林斯的尖锐假声穿透爱伦的耳膜。
“很时尚吧?”汤姆大声喊道,盖过音乐声。爱伦不想冒犯他,只是摇头。她倒不是有什么偏见,认为汤姆容易被冒犯,而是她决定尽量不去惹汤姆不高兴,心中只希望汤姆和她的搭档关系早点结束。他们的主管莫勒言之凿凿地说,两人的搭档只是暂时的。每个人都知道,到了春天汤姆就会晋升为警监。
“同性恋黑人,”汤姆叫道,“太强了。”
爱伦并不接话。外头下着滂沱大雨,雨刷虽全速扫动,雨水仍附着在风挡玻璃上,宛如一层柔软的滤镜,让伍立弗路上的建筑物看起来像是软软的玩具屋,如同波浪般扭动着。今早莫勒派他们去找哈利。他们已经去哈利在苏菲街的住处按过门铃,确认他不在家。要不然就是哈利不开门,再不然就是哈利无法开门。爱伦害怕最坏的事已然发生。她看见人行道上的行人个个都行色匆匆。行人的身形看起来同样扭曲诡异,犹如游乐园哈哈镜中的影像。
“这里左转,然后在施罗德酒吧门口停车。”爱伦说,“我进去找就好,你在车上等我。”
“好啊,”汤姆说,“酒鬼最糟了。”
爱伦从车外瞥了汤姆一眼,但汤姆的表情并未泄露出他话中的“酒鬼”指的是施罗德酒吧早上的客人,还是特别针对哈利。汤姆把车开到施罗德酒吧外的公交车站停下。爱伦一下车就看见对街开了一家布兰里咖啡馆。也许这家咖啡馆已经开很久了,只是她没发现而已。只见咖啡馆落地窗前一排高脚凳上坐着许多穿翻领毛衣的年轻人,有的在读外文报纸,有的凝望窗外大雨,双手捧着白色大咖啡杯,也许正在想自己是否选对了大学专业?是否选对了设计师沙发?是否选对了伴侣?是否选对了橄榄球俱乐部?是否选对了这个欧洲城镇?
爱伦走进施罗德酒吧的门廊,差点撞上一个身穿冰岛毛衣的男子,他的手有如煎锅那么大,黝黑而肮脏。男子和爱伦擦身而过,汗水混合腐坏酒精的甜味钻入她的鼻孔。酒吧里弥漫着客人稀少的清晨氛围,放眼望去只有四张桌子有人。爱伦很久以前来过施罗德酒吧,她一眼就看出这里丝毫没变。只见墙上挂着几幅数世纪前的奥斯陆大图片,墙壁漆的是褐色,中央是人造玻璃天花板,有一点英国酒吧的感觉。只有一点点,真要说起来的话,只有那么一点点。店内的塑料桌椅让整间酒吧看起来更像是摩尔海岸沿岸渡轮上的可抽烟雅座酒吧。酒吧后方有一名身穿围裙的女服务生,倚着柜台抽着烟,悄悄地留意爱伦。哈利就坐在角落的窗户旁,垂头望着桌面,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半。
“嘿。”爱伦说,在哈利对面坐了下来。
哈利抬起头来,点了点头,仿佛一直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她。然后他的头又垂了下去。
“我们一直在找你,也去你家按过门铃。”
“我在家吗?”他语调平缓,脸上毫无笑容。
“我不知道。你在家吗,哈利?”她朝那杯啤酒比了比。
哈利耸耸肩。
“他会活下来的。”爱伦说。
“我听说了。莫勒在我的电话上留言了。”他的措辞十分清楚,令人意外,“莫勒没说他伤得有多重。人的背后不是有很多神经什么的吗?”
哈利把头歪向一边,爱伦没有回话。
“搞不好他只是瘫痪而已?”哈利说。那杯啤酒见了底,他伸出手指轻叩酒杯,“sk?l(干杯)!”
“你的病假到明天就用完了。”爱伦说,“明天我们要看见你来上班。”
哈利抬起头来:“我在请病假?”
爱伦将一个小塑料活页夹推过桌面,可以看见活页夹里是一张粉红色纸张的背面。
“我跟莫勒和奥纳医生谈过了。这张病假单给你。莫勒说在勤务中发生枪击意外事件后,请几天假恢复是正常的。你明天回来上班。”
哈利的目光移到窗户上。窗玻璃染有不均匀的色彩,也许是为了保持隐秘,好让路人无法看见里面。这和布兰里咖啡馆正好相反,爱伦心想。
“怎么样?你会来上班吗?”
“呃,”哈利用呆滞的眼神看着爱伦,爱伦记得哈利刚从曼谷回来的那段时间,早上经常可以看见他这种眼神,“我不确定。”
“反正你就来吧,有几个很有意思的惊喜在等着你。”
“惊喜?”哈利有气无力地笑道,“会有什么惊喜?提前退休,光荣免职,还是美国总统会颁紫心勋章给我?”
他抬起头,爱伦正好可以看见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爱伦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户。透过粗糙的玻璃可以看见毫无形状可言的车子驶过,像是在看迷幻电影。
“哈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们,包括你,都做出了正确的反应。”
哈利的眼光避开爱伦,低声说:“当他坐着轮椅回家,你认为他的家人会这样想吗?”
“我的天,哈利!”爱伦拉高嗓音,同时看见柜台旁的女服务生朝他们望来,而且越来越感兴趣。那个女服务生也许嗅出一场大有看头的闹剧正在酝酿。
“哈利,总是有人运气比较差,总是有人没办法熬过去。世界就是这样。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知道每年有百分之六十的篱雀会死亡吗?百分之六十!如果我们搁下工作,对其中的意义追根究底的话,那我们可能还来不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就成为那百分之六十了,哈利。”
哈利并不答话。他只是坐着,在有香烟烧灼的黑色痕迹的格子桌布上,上下摆动脑袋。
“我一定会恨我自己这样。哈利,就当是我求你,请你明天来上班好吗?你只要出现就好了。我不会跟你说话,你也不必理会我,这样可以吗?”
哈利把小指穿入桌布上的一个烟孔,然后移动酒杯,盖住另一个烟孔。爱伦等待他的回答。
“外面在车上等的人是汤姆吗?”哈利问。
爱伦点了点头。她清楚地知道哈利跟汤姆彼此看不顺眼,忽然心生一计,虽有些犹豫,但仍决定冒险一试:“汤姆赌两百克朗说你明天一定不会来。”
哈利又发出有气无力的笑声,双手撑头,看着爱伦。
“爱伦,你真是不会说谎,但还是谢谢你努力尝试。”
“去你的。”
爱伦吸了口气,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是作罢,只是怔怔望着哈利好一会儿,才又吸了口气。
“好吧,这件事本来应该由莫勒来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就跟你说了吧:他们要升你当密勤局的警监。”
哈利哑然失笑,笑声有如凯迪拉克“弗利特伍德”总统专车的引擎声:“好吧,只要经过一些练习,你说谎的功力还不算太差。”
“我是说真的!”
“不可能。”哈利的目光再度游移到窗外。
“为什么不可能?你是我们的优秀警探,你刚证明你也是个很棒的警察,你读过法律,你……”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就算有人想出这么一个疯狂的主意也不可能。”
“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可能?”
“原因很简单。你刚刚说那些鸟有百分之六十会死亡对不对?”
哈利越过桌面,拉开桌布和酒杯。
“那些鸟叫篱雀。”
“好,它们为什么会死?”
“什么意思?”
“它们不是自己躺下来死掉的吧?”
“它们会死于饥饿、死于掠食动物的捕猎、死于寒冷、死于疲劳,也许还会撞上窗户而死,什么都有可能。”
“好,我敢打赌它们一定都不是被挪威警察从背后开枪射杀,而且这个挪威警察没有持枪执照,因为他没通过射击测验。挪威警察做出这种事,一旦被发现,就会被起诉,并处以一至三年有期徒刑。在这种情况下,升为警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说不是吗?”
哈利举起酒杯,再重重摔在那个塑料活页夹上。
“什么射击测验?”爱伦问。
哈利瞅了爱伦一眼,眼神锐利。爱伦自信满满,直视哈利的双眼。
“你这什么意思?”哈利问。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哈利。”
“你知道得很清楚……”
“据我所知,你已经通过了今年的射击测验,莫勒也这么认为,他今天早上还亲自跑了一趟枪支执照组去跟射击教官核对。他们把你的档案调出来,看见你的分数超过及格标准。他们不会没有经过确认,就随便把开枪射击特勤局探员的人升为警监的。”
爱伦对哈利露出灿烂的笑容,哈利脸上的表情似乎困惑多过醉意。
“可是我还没拿到持枪执照!”
“你已经拿到了,你只是把它给搞丢了。你会把它找回来的,哈利,你会把它找回来的。”
“你听着,我……”
哈利顿了顿,垂眼凝视面前那个摆在桌上的塑料活页夹。爱伦站了起来。
“明天早上九点见喽,警监先生。”
哈利只能无言地点了点头。
16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
贝蒂·安德森那一头卷曲金发简直和美国歌手多莉·帕顿没什么两样,看起来宛如一顶假发。只是她的头发并非假发,而她和多莉·帕顿的相似之处也仅止于那头金发。贝蒂高而瘦,笑的时候嘴巴微张,几乎不会露出牙齿。这时她正露出微笑,对着一个老人微笑。老人站在霍勒伯广场瑞迪森饭店大厅的柜台外。这个接待柜台和一般饭店的接待柜台不同,它是多功能“工作岛”——大厅有多个工作岛——上面摆着许多计算机屏幕,可同时服务数名房客。
“早安。”贝蒂说。这是她在斯塔万格市的旅馆管理学校学到的问候语,每天依不同时段必须使用不同问候语来和人打招呼。六小时后,她会说“下午好”,再两小时后,她会说“晚上好”。下班后她回到土萨区的两居公寓,会希望有个人可以让她道“晚安”。
“我想看房间,越高越好。”
贝蒂看着老人湿漉漉的外套肩膀。外面大雨倾盆。一滴雨水悬垂在老人的帽檐上颤动着。
“您想看房间?”
贝蒂的微笑依然挂在脸上,没有一丝改变。她受过专业训练,奉行服务准则,必须视所有人为房客,直到证明对方绝无可能成为房客为止。但她也知道这时站在她面前的是哪一类型的人:这是个来挪威首都观光的老人,想免费欣赏瑞迪森饭店的景观。这类人依然会出现在旅馆里,夏天尤其多。而且这类型的人不只是想欣赏景观而已。曾经有个女人问贝蒂可不可以让她看看二十一楼的总统套房,好让她回去跟亲朋好友炫耀说她住过了,还可以描述套房里的陈设。她甚至愿意塞给贝蒂五十克朗,只要贝蒂把她的名字打在房客姓名登记簿上,让她拿回去当作证据。
“单人房还是双人房?”贝蒂问,“吸烟还是不吸烟?”这类人只要被问到这里,多半都会结巴。
“都可以,”老人说,“重点是风景。我要面向西南方的房间。”
“好的,面向西南方可以看见整个奥斯陆。”
“没错。你们最好的房间是什么?”
“我们最好的房型是总统套房,不过请您稍等一下,我查查看是否还有标准套房。”
贝蒂敲打键盘,等着看老人是否会上钩。她没等太久。
“我想看看总统套房。”
你当然想看,贝蒂心想,瞅着老人。她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子,如果一个老人最大的愿望是看一看瑞迪森饭店的景观,她不会横加阻拦。
“那我们就上去看看吧。”贝蒂说,展现她最灿烂的微笑,通常这个微笑只保留给常客。
“您是来奥斯陆探访亲友的吗?”贝蒂在电梯里出于礼貌而问道。
“不是。”老人说。他的茂密白眉酷似贝蒂的父亲。
贝蒂按下电梯按键,电梯门关上,开始上升。她一直不习惯搭这台电梯,它像是要把人吸上天堂似的。电梯门打开。一如往常,她有些期望踏出电梯门可以进入一个不同的新世界,犹如电影《绿野仙踪》里那个小女孩踏入陌生世界,但门外的世界依然是同一个世界。两人穿过走廊。走廊的壁纸和地毯互相搭配,墙上挂着昂贵的艺术品。贝蒂把磁式门卡插入门锁辨识器,说“您先请”,替老人将门打开。老人从她身旁如风一般滑过,她把这阵风称为期待的微风。
“总统套房的面积是一百零五平方米,”贝蒂说,“套房内共有两间卧室,每一间卧室内都有一张特大号床,也各有一间浴室,里面都有按摩浴缸和电话。”
贝蒂走进套房,来到老人所站的窗户边。
“家具由丹麦设计师保罗·亨里克森设计,”贝蒂说,伸手抚摸咖啡桌那薄如纸张的玻璃桌面,“您想看看浴室吗?”
老人并不答话,头上依然戴着那顶湿透了的帽子。在接下来的静默中,贝蒂听见一滴雨水滴在樱桃木拼花地板上的声音。她站在老人身旁,从那里可以看见所有值得一看的城市风光:市政厅、国家剧院、皇宫、挪威议会,以及阿克什胡斯堡垒。他们脚下是皇家庭园,园里的树木仿佛女巫张开发黑的手指,伸向铅灰色的天空。
“您应该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的。”贝蒂说。
老人转过头,一脸迷惑,贝蒂这才发觉自己的话中之意。她这句话后面可以再补一句:既然您只是来这里看风景而已。
贝蒂尽可能展现微笑:“那个时候皇家庭园的草是绿的,树上长满叶子,非常漂亮。”
老人打量着她的脸,但显然他另有所思。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老人说,“树上有叶子。我没想那么多。”
老人指指窗户:“这可以打开吗?”
“可以打开一点。”贝蒂说,因为转换话题而松一口气,“扭转这个把手就可以打开。”
“为什么只能打开一点点?”
“以免有人做傻事。”
“做傻事?”
贝蒂快速地瞥了老人一眼。这老人会不会有点痴呆了?
“我的意思是说,”她说,“跳楼、自杀。很多不开心的人会……”她做了个手势,说明不开心的人会怎么做。
“这就叫傻事?”老人揉了揉下巴。贝蒂是不是在老人的皱纹底下看见一丝微笑?“即使他们不开心?”
“是的,”贝蒂坚定地说,“至少当我在这家饭店当班的时候是。”
“当班啊,”老人轻笑说,“这个词用得好,贝蒂·安德森。”
贝蒂听见老人直呼她的姓名,心头一惊。老人自然是从她的名牌上得知她的姓名的,可见老人的视力毫无问题。名牌上的姓名字母就和“接待员”几个字一样小。她假装偷偷地瞄了一下时钟。
“对了,”老人说,“你应该还有其他工作要忙。”
“是的。”贝蒂说。
“那我要这个房间。”老人说。
“您说什么?”
“我要这个房间,不是今天晚上,而是……”
“您要这个房间?”
“对,这个房间可以预订吧?”
“嗯,可以的,可是……这个房间很贵。”
“我喜欢预先付款。”
老人从侧口袋拿出皮夹,从里面取出一沓钞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房间一个晚上要七千克朗。您不想再看看……”
“我喜欢这个房间,”老人说,“请点点看对不对。”
贝蒂瞪着老人递到她面前的那沓面值一千克朗的大钞。
“您来住的时候再付款就可以了,”贝蒂说,“请问您想订什么时候?”
“就听你的建议,贝蒂,春天的时候。”
“是,想订哪个特别的日子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