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面对他们站立,英气逼人却又伤痕累累的脸上露出傻傻的笑容,挺拔的站姿有如一只骄傲的孔雀。那天在甘纳厄亚服饰店里,哈利和欧雷克背靠背站立,让店员用卷尺为他们测量身高,最后店员宣布说他们两人的身高相差三厘米,哈利稍微胜出。这两个大男生听了开心击掌,仿佛听见某个比赛的最后比分觉得非常满意。
但现在,就在这一刻,哈利看起来十分成熟。六月的阳光穿透彩绘玻璃洒落下来,仿佛将他笼罩在神圣光辉中,让他看起来更为颀长挺拔,而且他从头到尾都非常自在放松。起初萝凯不明白他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之后怎么可以这样的一派轻松?但渐渐地他这种冷静且不可动摇的信念影响了她,让她也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阿诺尔出现在他们家之后的那几个星期,她都难以入眠,即使哈利把她抱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说一切都结束了、已经没事了、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了,她还是难以入睡。每天晚上哈利都这样跟她说,像是在念某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咒语,但仍然不够。不过渐渐地她也开始如此相信。又过了几个星期,她开始知道事情的确是这样,一切都会船到桥头自然直。于是她开始睡得比较好,可以进入深度睡眠,不会做那些醒来后完全记不得的梦,一直睡到早上哈利悄悄起床把她吵醒。哈利总以为她不知道他起床,她也总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因为她知道哈利喜欢用咳嗽声将她唤醒,手里拿着早餐托盘站在床边,脸上露出既开心又骄傲的表情。
欧雷克已放弃要把脚步踩在管风琴演奏的门德尔松乐曲节拍上,反正这对萝凯来说一点差别也没有,因为欧雷克每踏出一步她都得走两步才能跟上。他们决定让欧雷克一人身兼二职,她思索之后觉得这个安排再自然不过。欧雷克负责陪伴她走到圣坛前,将她交给哈利,然后再当男方的伴郎。
哈利原本想找的伴郎人选都没办法承担这个责任,但见证人仍是他首选的那一位。圣坛旁摆着一张空椅,上头放着贝雅特的照片。
他们朝圣坛走来,哈利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萝凯。
她一直不明白像哈利这样心跳速率很低的人,可以一连好几天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不跟人说话,也不需要外界刺激,但只要一按下开关,却又可以立刻察觉到一切,察觉到嘀嗒作响的每一秒,甚至察觉到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他只要用冷静沙哑的嗓音说几个字,就能表达许多情绪、信息、惊奇、愚痴和智能,远胜过那些夸夸其谈之人在一顿丰盛大餐上说的所有话。
然后是他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神温厚和蔼,近乎害羞,却有办法吸引你的注意力,迫使你专注于当下。
萝凯即将嫁给这个她深爱的男人。
哈利看着她站在那里,美得令他红了眼眶。他没料到竟然会这样。他并不是没料到她会很美,萝凯穿上白纱肯定美丽动人。他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会有这种反应。他所能想到的只是希望仪式不要拖太久,牧师不要说太多关于灵性方面或激励人心的话。他想象在这种令人感动的场合,通常他都会毫无感觉、麻木冷感,成为有点失望的旁观者,看着大家感动得半死,自己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不过这次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毕竟是他自己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的。而现在他却热泪盈眶,又大又咸的泪珠垂在眼角。哈利眨了眨眼,萝凯凝望着他,和他四目交接。她的眼神并不是在说:我正在看你,大家都看见我正在看你,所以我要尽量表现得很开心。
她的眼神是队友的眼神。
诉说的是我们可以搞定这件事,你我携手一起,就让我们放手去做吧。
她露出微笑。哈利发现自己也露出微笑,也不知道是谁先对谁微笑。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只因体内满是笑意,且迅速传遍全身,迟早忍不住会爆出大笑。庄重的气氛通常会对她产生这种影响。对他也是。为了不笑出来,她望向欧雷克,却没什么用,因为欧雷克自己都快笑场,他只是低头紧闭双眼,努力克制而已。
这团队真有默契,哈利骄傲地想,并将目光移到牧师身上。
他们这个团队搞定了警察杀手。
当时萝凯一看见那条短信就明白了意思。别让欧雷克看到礼物。也就是别让阿诺尔起疑的意思。萝凯一看就知道哈利想怎么做:他打算使出生日礼物的老招数。
因此当哈利走进大门,她上前拥抱他时,顺手就抽出他插在后腰带里的东西,再把双手放在身前,避免阿诺尔看见她手里拿着东西。她手里拿着的是开了保险的敖德萨手枪。
甚至连欧雷克都明白那条短信的意思,因此他保持安静,知道自己不能破坏他们即将采取的行动。这表示生日礼物的事他从未被骗,但他也从未说破。这团队真有默契。
他们的三人团队诱得阿诺尔朝哈利走去,把萝凯留在背后,因此她才能踏上一步,趁阿诺尔还没对哈利下手之际,近距离朝他的太阳穴开枪。
他们是无敌的冠军团队。
哈利很快地吸了吸鼻子,心想不知道眼角那两颗巨大泪珠是不是够识相,懂得留在原地,否则他就得伸手把它们擦掉,以免滑落脸颊。
他冒险选择了后者。
萝凯问过哈利为什么要坚持在教堂结婚,因为就她所知,哈利对基督教的感觉就跟化学式一样冰冷。她也是一样,尽管她是在天主教家庭中长大的。哈利回答说,那天晚上他在屋外对虚构的上帝许下愿望说如果他们能顺利渡过难关,为了还愿,他愿意接受这个愚蠢的仪式:在所谓的上帝面前举行婚礼。萝凯听了大笑,说这根本不代表他相信上帝,这只是“血腥指关节”游戏的进阶版,只是幼稚的男孩游戏而已。她还说她爱他,当然愿意跟他在教堂结婚。
他们解开欧雷克之后,三人拥抱在一起,像是进行团体拥抱似的。他们静静拥抱了漫长的一分钟,抚摸彼此,确定大家都没有受伤。那一枪的声音和气味似乎回荡在四壁之间,得等散去之后才能进行接下来的事。事后哈利叫他们在厨房餐桌前坐下,从仍然开着的咖啡机煮了咖啡,为大家各倒一杯,心里不自禁地想:如果阿诺尔成功地杀了他们全家,不知道他离开时会不会把咖啡机关上?
哈利坐下,啜饮一口咖啡,看了一眼躺在几米之外的尸体,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萝凯疑惑的眼神:为什么他还不打电话报警?
哈利又喝了口咖啡,朝那把放在桌上的敖德萨手枪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她是个聪慧的女人,只要给她一点时间,最后她一定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打电话报警,就等于把欧雷克送进监狱。
接着萝凯缓缓点了点头。她明白了。因为日后鉴识人员拿手枪比对病理医生从阿诺尔头部取出的子弹时,立刻就会发现这把枪正是古斯托命案中一直未能寻获的凶枪。毕竟有人遭9毫米x18毫米的马卡洛夫子弹射杀可不是每一天或甚至是每一年都会发生的事。他们一旦发现这把枪比对符合,就会联结到欧雷克,进而导致欧雷克遭到逮捕。这次这把枪在法庭上将成为犯案铁证,判决和刑期绝对无法有转圜空间。
“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吧。”欧雷克说,他早就了解情况的严重性。
哈利点了点头,目光没有片刻离开萝凯。这个决定他们必须三人一致同意才行。
牧师读完《圣经》章节,众人再度坐下。牧师清了清喉咙。哈利事前已经请他尽量缩短讲道的部分。他看见牧师嘴唇微动,脸上表情跟那晚萝凯脸上的表情十分相像。那晚她先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张开,仿佛要确定这不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噩梦。她叹了口气。
“我们能怎么做?”她问说。
“烧毁。”哈利答道。
“烧毁?”
哈利点了点头。烧毁。楚斯的专长。当中的差别只在于楚斯执行烧毁工作是为了钱。
于是他们立刻开始行动。
哈利做了该做的事。他们去做了该做的事。欧雷克把哈利的车从马路上开进车库,萝凯用垃圾袋把尸体包起来。哈利用防水布和两根铝管做了个临时担架。把尸体放进后车厢之后,哈利拿着那辆菲亚特的钥匙走到下方的马路上,他和欧雷克各开一辆车前往马里达伦谷,萝凯则留下来清理,除去所有痕迹。
一如预期,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葛拉森科伦山区一个人也没有,但他们还是挑了一条小径走,以免被人撞见。
在湿滑的下雨天抬一具尸体十分累人,但另一方面哈利知道雨水会冲刷掉所有鞋印和人为布置的痕迹。他们可不希望让人发现尸体是被搬到这里的。
他们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一个适当地点,那地方不会立刻被人撞见,但不久之后一定会被路过的猎麋犬发现。这段时间长得足以让鉴识证据都遭到破坏,或至少变得难以辨识;却又短得不至于让社会花费过于庞大的资源来搜寻这名通缉犯。当哈利发现自己将后者也考虑进去时,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他也大受成长环境的影响,是个经过洗脑、跟随群众的社会民主主义者,只要灯开了一整晚或在乡间乱丢垃圾就会良心不安。
牧师布道完毕,接着一名少女在顶层楼座高唱鲍勃·迪伦的《西班牙皮靴》(bootsofspanishleather)一曲。这首歌代表哈利的愿望,也代表萝凯的祝福。牧师的讲道内容更多是关于在婚姻中携手合作,比较少关于上帝的照看。哈利想到当时他们如何把阿诺尔从垃圾袋里抬出来,调整他躺在地上的姿势,让肢体看起来比较合乎在森林里朝太阳穴开枪自杀的模样。哈利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问萝凯,为什么那时她会近距离朝阿诺尔的右太阳穴开枪,而不像百分之九十的人那样直接朝后脑勺或背后开枪。
当然她很可能只是害怕子弹会穿过阿诺尔而打中哈利。
但也可能她那运作得快如闪电、实际得近乎吓人的大脑在一瞬间想到了下一步,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要拯救他们一家人,一定得采用某种掩饰手段才行,让事实迂回呈现,让他杀变成自杀。哈利身旁这个女子可能想到了自杀者不会从脑后一点五米的位置开枪,而且阿诺尔是右撇子,所以应该对右太阳穴开枪。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关于她,他了解的地方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也很多。他在看过她行动之后、在和阿诺尔相处几个月之后、在和自己相处四十多年之后,不由得想问一个问题:你可以了解一个人多深?
圣歌结束,牧师开始进行结婚誓词的部分——你愿意爱她、荣耀她……但他和萝凯不去理会仪式,只是看着彼此。哈利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放开她,无论他必须说多少谎言、无论承诺爱一个人到海枯石烂有多不可能都没关系。他只希望牧师赶快闭嘴,好让他把已经在他心中快乐得冒泡的那句话说出来:我愿意。
史戴·奥纳从胸前口袋拿出手帕,递给妻子。
哈利刚才说了我愿意,话声依然回荡在教堂穹顶之间。
“怎么了?”英格丽德低声问道。
“亲爱的,你在哭。”他低声说。
“没有,是你在哭吧?”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