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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警察(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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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翠娜·布莱特打个冷战,依偎着侯勒姆的手臂。这座大教堂甚是寒冷,不仅里头冷,外头也冷。她该多穿件衣服才对的。
    众人正在等待。奥普索教堂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待和咳嗽。为什么人们一进入教堂老是会咳嗽?难道教堂的空间会令人咽喉紧缩?为什么即使是在以玻璃和水泥打造而成的现代教堂中也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人们知道声音在教堂里会被放大所以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而产生焦虑,反而造成这种强迫性行为?或是人们用咳嗽的方式来释放压抑的情感,让自己不会爆出大哭或大笑?
    卡翠娜伸长脖子看了看。出席人数不多,只有寥寥几名亲朋好友而已,哈利的联络人列表上以首字母为代表的人几乎都到场了。她看见史戴·奥纳带了妻子出席,今天他改打领带。另外还有甘纳·哈根,他也带妻子出席。
    她叹了口气。应该多穿件衣服的,尽管侯勒姆看起来不是很冷。今天侯勒姆穿黑西装。她没想到他穿黑西装会这么帅。她拂拭他的西装翻领,并不是因为上头有脏东西,而是人们都会做这个动作来表达亲密爱意,就像猴子会替彼此抓虱子一样。
    案子已经侦结。
    警方一度以为逮不到他了,以为绰号警察杀手的阿诺尔·福尔克斯塔德设法跑到了国外,或在挪威找个藏身之窟躲了起来,而且这个洞窟一定又深又黑,才让人找不到。通缉令发布的头二十四小时中,他的外形描述和个人资料通过各大媒体巨细靡遗地强力播送,使得全挪威凡是心智健全的人都知道阿诺尔是谁以及他长什么样子。那时卡翠娜才发现他们曾经距离发现阿诺尔就是凶手只有一步之遥。当哈利叫她搜索勒内·卡尔纳斯和其他警察的关联时,如果她再扩大搜索条件,将前任警察也包含进来,就能发现阿诺尔跟这名年轻男子的关系。
    她拂拭翻领的手停了下来,侯勒姆对她露出感谢的微笑。那是个硬挤出来、一闪而逝的微笑。他的下巴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快哭了。她看得出来。今天她将第一次看见侯勒姆哭泣的模样。她咳了一声。
    米凯·贝尔曼悄悄坐到最旁边的位子上,看了看表。
    再过四十五分钟他将接受另一次采访。这次要采访他的是另一本外国杂志《亮点》,这本杂志号称拥有百万读者。他们将采访这位警察署长如何夜以继日、孜孜不倦地追捕凶手,最后连自己也差点沦为警察杀手的手下亡魂。米凯将再度稍微停顿,然后才说,能够避免失心疯的杀人凶手继续屠杀更多警察,牺牲一只眼睛作为代价不算什么。
    米凯把袖子盖在手表上。仪式应该开始了才对,他们还在等什么?他花了点心思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是不是要穿黑西装?既适合这个场合,也搭配他的眼罩?那眼罩一夕爆红,以非常直白的方式述说他的伟大功绩。根据《晚邮报》的报道,今年米凯是在国际媒体上曝光率最高的挪威人。还是要穿适合多种场合的深色西装?这样仪式结束后去接受采访比较不会那么突兀。再说采访结束后,他还必须直接去跟市议会议长开会。乌拉建议他穿适合多种场合的深色西装。
    仪式再不开始,他就要迟到了。
    他沉思片刻,看自己有什么感觉。没有,难道他应该有什么感觉吗?毕竟只不过是哈利·霍勒而已,既不是他的好友,也不是奥斯陆警区的警察。但记者可能在外面守候,因此来教堂露个脸可以做好公关。的确,哈利是第一个指出凶手是阿诺尔的人,这个事实无可回避,而且由于这件案子牵涉甚广,使得米凯难以无视哈利的存在。这也使得做好公关更为重要。他已经知道待会儿跟议长开会要谈些什么。该党失去了伊莎贝尔·斯科延这个重要人物,因此正在寻找替代人选,想找个人气高、受敬重的人来加入他们的团队,领导奥斯陆向前迈进。议长打电话给他时,一开口就称赞他在接受《杂志》访问时展现出温厚稳重的形象,并问不知道该党的纲领是否符合米凯的政治观点?
    双方一拍即合。
    领导奥斯陆向前迈进。
    这是米凯·贝尔曼的城市。
    所以管风琴快开始演奏吧!
    毕尔·侯勒姆的手臂感觉到卡翠娜正在发抖,他也感觉到西装裤里泌出冷汗,心想今天会很漫长。他跟卡翠娜还要再过很久才能脱下衣服爬上床。一起爬上床,并让日子继续过下去。让他们这些存活下来的警察把日子继续过下去,无论他们喜欢与否。他的目光扫过一排排长椅,想起那些今天无法到场的人,想起贝雅特·隆恩、埃伦·文内斯拉、安东·米泰、罗尔·米兹杜恩的女儿菲亚。他也想到萝凯和欧雷克·樊科,今天他们也没坐在这里。他们跟被安排在圣坛前的那个男人——哈利·霍勒——发展出家人般的关系,也付出了代价。
    奇怪的是,圣坛前的哈利就跟往常一模一样,像个黑洞似的把周围一切好的事物都吸进去,耗尽别人给他或没给他的爱。
    昨晚他们上床睡觉时卡翠娜说她也爱上了哈利,不是因为他值得被爱,而是因为他无法让人不爱。但你也很难吸引他、留下他、跟他一起生活。是的,她爱过他,但一切都已成过去,爱意已然冷却,或至少她试着让它冷却。她和另外几个女人因为短暂心碎而留下的小伤疤将永远存在。哈利只是她们暂时借来陪伴的男人,如今一切都结束了。说到这里,侯勒姆要她别再说了。
    管风琴开始演奏。侯勒姆对管风琴总是没有抵抗力。他母亲在史盖亚村的老家客厅里就有一台歌手克格雷格·阿尔欧曼用的那种b3管风琴,用来弹奏老圣歌。对侯勒姆来说这些管风琴的乐音就像是让他浸泡在温暖的音符中,只希望眼泪不会奔泻而出。
    警方从未逮到阿诺尔,是他自己罢手的。
    他可能认为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因此生命也该告一段落,于是做出唯一符合逻辑的决定。警方花了三天才找到他,三天疯了似的搜索,侯勒姆觉得似乎全国都动员了起来。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当新闻播报说阿诺尔在马里达伦谷的森林里、距离埃伦命案现场只有几百米的地方被发现时,大家觉得很扫兴的原因。阿诺尔手中握着一把枪,头部有个相当低调的小洞。警方会找到他是因为他的车在小径入口附近的停车场被人发现,那辆老菲亚特也上了全境通报。
    鉴识小组由侯勒姆领军。阿诺尔躺在石南荒原中看起来十分无邪,犹如留了红胡须的小精灵。他陈尸的地方被树木包围,只有那里露出一方天空。他们在他口袋里发现那辆菲亚特的钥匙、黑斯默街九十二号那户公寓的金属门钥匙,以及一把黑克勒-科赫手枪。他手里也握着一把枪。此外他的皮夹里放着一张旧照片,侯勒姆一看就认出照片中的男子是勒内·卡尔纳斯。
    由于当时连续下雨至少二十四小时,尸体又暴露在外三天,因此可以检验的证据不多,但是无所谓,警方需要的证据都已齐全。射入伤口位于右太阳穴,周围肌肤有子弹发射所导致的烧焦痕迹,也有火药残迹,从头部取出的子弹经过弹道比对后符合他手上握的手枪。
    因此调查重点并不在此。真正的调查工作要从警方去他家破门而入开始,他们在那里发现大部分的证据,可用来厘清所有的杀警案,包括几支警棍沾有被害人的血迹和毛发、一把刺刀锯沾有贝雅特的dna、一把铲子沾有的泥土符合维斯特墓园的土壤、塑料束带、一些警方封锁带跟德拉门市郊发现的一样、一双靴子符合翠凡湖发现的脚印。警方什么证据都找到了。事后侯勒姆突然觉得十分空虚,就跟哈利常说的一样,但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
    只因突然无事可做。
    这感觉不像是越过终点线、驶入码头或开进车站。
    比较像是柏油路、路桥或铁路突然消失,道路来到了尽头,开始潜入虚空。
    一切都结束了。他讨厌“结束”这两个字。
    这两个字几乎等同于“走投无路”。他深入研究过原始命案的调查工作,发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线索,也就是在翠凡湖遇害的少女、犹大·约翰森和瓦伦丁·耶尔森之间的关联。有个四分之一的指纹比对不出来,但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也不能小看。不,案子还没结束,永远都不会结束。
    “要开始了。”
    这句话是卡翠娜说的,她的嘴唇几乎碰到他的耳朵。管风琴的声音响了起来,形成一首曲子,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他用力吞了口口水。
    甘纳·哈根稍微闭上眼睛,只是聆听音乐,不去思考。但思绪依然不断冒出来。案子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是时候把该埋葬的通通都埋葬。但有件事至关重要,永远都没办法埋葬。这件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过,之所以没提是因为已经没有用了。那天他在医院和鲁道夫独处时,鲁道夫曾以嘶哑声音用瑞典语跟他说:“如果我同意做证指控伊莎贝尔·斯科延,你愿意提供我什么条件?”又说,“我知道她跟某个警界高层人士合作,可是我不知道是谁。”
    那是已死之人发出的死亡回音。如今伊莎贝尔已经失势,这些难以证实的说辞所带来的伤害只会超过利益。
    因此他把这件事藏在心里。
    就像安东没说出那根警棍的事一样。
    他虽然做出这个决定,但半夜还是会惊醒。
    “我知道她跟某个警界高层人士合作。”
    哈根再度张开眼睛。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聚集在教堂里的人。
    楚斯·班森坐在他那辆铃木维特拉上,按下车窗,聆听教堂传出的管风琴声。天际晴朗无云,艳阳高照,让他既觉得温暖又糟糕透顶。他向来不喜欢奥普索乡,这里有一大堆小流氓。他打过很多小流氓,也被很多小流氓打过,但当然不像在黑斯默街那样被打得那么惨。所幸他的伤势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重。米凯去医院探病时跟他说,反正他长那么丑,受点伤也没什么关系,而且脑震荡再严重,对一个没脑子的人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米凯说这些话自然是开玩笑,楚斯也试着发出呼噜笑声来表示他听懂了其中的笑点,但骨折的下巴和碎裂的鼻子实在太痛了。
    目前他仍必须服用大量止痛剂,头上还缠着大片纱布,而且应该还不能开车才对。不然他要做什么呢?呆坐在家里等待晕眩消失、伤口愈合吗?就连梅根·福克斯也开始让他觉得无聊了,再说医生也不准他看电视。所以他还不如把车开来这里,坐在车上……呃,坐在车上干吗呢?为了向他不曾敬重过的人致上敬意吗?何况这人是个不知好歹的超级大白痴,还救了一个死了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人。所以为什么他要来这里做出这样一个空洞的姿态?楚斯自己也想不通,他只知道他希望尽快返回工作岗位,让这座城市再度属于他。
    萝凯吸气又呼气,手中握着的那束花感觉又湿又冷,双眼看着教堂大门,心想里头坐着许多亲朋好友,还有牧师。人数虽然不多,但大家都在等待,仪式少了她没办法开始。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掉眼泪吗?”欧雷克说。
    “对啊。”她说,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抚摸欧雷克的脸颊。他已经长得好高好英俊,她得抬头看他才行。为了今天这个场合,她特地去帮他买了一套黑西装,当他们站在店里量尺寸时,她才发现儿子已经长得快要接近哈利一米九二的身高了。她叹了口气。
    “我们快进去吧。”她说,挽住欧雷克的手臂。
    欧雷克打开教堂大门,里面的司仪对他点了点头。他们迈开脚步踏上走道。萝凯一看见转头过来看她的众多脸孔,紧张感就消失了。举行这个仪式不是她的主意,她原本是反对的,但最后还是被欧雷克说服了。欧雷克说一切就应该这样结束才对。他用的就是这两个字:结束。但这两个字不也象征新的开始吗?象征他们的生活即将迈入新的阶段。至少她是这样觉得。突然间所有感觉都对了。现在她这样步入教堂,感觉再恰当也不过了。
    她脸上漾起笑容,对那些朝她微笑的亲友微笑。一时之间她觉得如果大家或是自己的笑容再大一点的话,一定会酿成严重意外。她原本以为看到这些微笑的面孔应该会令她战栗不已,但这时她只觉得肚子不断冒出笑声的泡泡。不要大笑,她告诉自己说,现在可不能大笑。她注意到欧雷克非常专心地在走路,把脚步踩在管风琴乐声的拍子上。这时欧雷克也察觉到她的心情转变,以及她瞥过来的目光。萝凯看见他惊讶且警告的表情。然后欧雷克就赶紧别过头去,但他已经看见母亲正咯咯笑个不停。此时此刻怎么可以笑成这样?他觉得这实在太不恰当了,以至于他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萝凯赶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精神集中在即将举行的仪式和庄重的气氛上。她的目光落在站立于圣坛前等候的男子身上,也就是身穿黑西装的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