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录像,”侯勒姆说,“国际足球联合会要求主办单位必须拍摄观众席,以免发生暴动。这个规定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连串暴动事件之后制定的,用来协助警方揪出闹事者,并提出起诉。主办单位会全程用高画质摄影机拍摄观众席,以便日后放大,辨识每一张脸孔。现在我们手上已经有瓦伦丁所坐的区、排和座位号码。”
“他没坐在那里!”卡翠娜叫道,“妈的他不准给我出现在监控录像中好吗!不然我们又回到原点了。”
“监控录像说不定已经被删除了,”侯勒姆说,“那场比赛没有出现暴动,我想数据管理方针一定会规定影片要保存多久——”
“数据管理方针……”
“如果影像是用电子方式储存,那他们只要按下删除键,档案就会消失。”
“要永久删除档案就像要把球鞋踩到的狗屎完全清掉一样,是很难的。你以为我们是怎么在那些变态自愿提供的计算机里找出儿童色情片的?他们还以为档案已经永久删除了呢。相信我,只要那天晚上瓦伦丁·耶尔森出现在球场里,我一定可以把他找出来。埃伦·文内斯拉的推定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他们听见马桶冲水声。
“七点到八点半之间,”侯勒姆说,“换句话说,正好是球赛刚开始,亨里克森踢成平手的时候。马里达伦谷离球场不远对不对?文内斯拉一定可以听见欢呼声。”
厕所门打开。“这表示他可以先去马里达伦谷犯案,再去看球赛。”哈利说,扣上最后一颗扣子,“他到球场以后可以做些让周围的人记得的事,制造不在场证明。”
“瓦伦丁没有去看球赛,”卡翠娜说,“如果他去了,我会把该死的监控录像从头看到尾,他只要敢离开座位我就计时。去他妈的不在场证明。”
这些大型独栋洋房全都静悄悄的。
这是富豪和奥迪轿车从挪威大企业下班回来前的宁静,楚斯心想。
他按下门铃,环目四顾。
庭园建造得很不错,也照顾得很好。如果你是退休的警察署长,也许就有时间来打理这些事。
前门打开。他看起来老了一些,蓝色眼眸依然十分有神,但脖子上的肌肤松弛了点,背也没有以前挺得那么直。他一点也不像楚斯记忆中那么英姿焕发。也许是因为他身穿褪色的家居服,也许是因为他的工作不再需要他保持警戒的缘故。
“我是欧克林的班列森。”楚斯亮出证件,心想就算这老头真的看见证件上写的是班森,也会以自己听见的为准。说谎总是要有辅助工具。但这位前警察署长连看也没看,只是点了点头:“我想我见过你,有什么事吗,班列森?”
前署长看来并没有邀请楚斯入内的意思,反正楚斯觉得没差别,这里没人看得见他们,也没什么背景噪声。
“是有关于令郎松德的事。”
“他怎么了?”
“最近我们正在执行逮捕阿尔巴尼亚皮条客的任务,因此必须留意夸拉土恩区的动静并拍照。我们辨识出搭载妓女的车牌号码,打算找车主来讯问,如果他们肯提供关于皮条客的有用情报,就可以交换减刑。我们拍到的其中一辆车是令郎的。”
前署长扬起两道浓眉:“什么?松德?不可能吧。”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想来找您商谈。如果您认为这是一场误会,他载的人不是妓女,那我们就会把照片丢进碎纸机。”
“松德婚姻美满,而且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懂得是非善恶,相信我。”
“这是当然,我只是想确认您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天哪,他为什么要去街上……”楚斯面前的这个男人像是咬到烂葡萄似的,“……买春?这样容易得病很危险。他还有小孩。不可能不可能。”
“看来我们都同意没必要继续追查下去,虽然我们有理由怀疑那名女子是妓女,但令郎也有可能把车子借给别人,我们也没拍到驾驶人的照片。”
“所以你们根本没证据嘛。不行,你们最好忘了这件事。”
“谢谢,我们会照您的吩咐去做。”
前署长缓缓点头,仔细打量楚斯:“你说你是欧克林的班列森?”
“对。”
“谢谢你,班列森,你们干得很好。”
楚斯容光焕发:“我们只是尽力而已,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之前你是怎么说的?再说一次。”卡翠娜说,看着面前的黑色屏幕。锅炉间里的空气浓稠得像是要把人蒸发似的,这时外头已是下午。
“我说根据数据管理方针,监控录像很有可能已经被删除了,”侯勒姆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那后来我说了什么?”
“你说档案就跟球鞋踩到的狗屎一样,”哈利说,“不可能完全清掉。”
“我没说‘不可能’。”卡翠娜说。
小调查组的四名成员围坐在卡翠娜的计算机前。先前哈利打电话给奥纳叫他过来加入他们,奥纳听起来像是松了口气。
“我是说‘很难’,”卡翠娜说,“一般来说一定会有个映像档存在某个地方,而聪明的计算机人一定可以把它找出来。”
“或是女计算机人?”奥纳说。
“不对,”卡翠娜说,“女人不会停车,不会记得足球赛结果,而且根本懒得去学计算机。这种事只有穿乐队t恤、性生活少之又少的怪男人才办得到,而且自从石器时代以来就是这样。”
“所以你没办法——”
“我一直拼命解释说我不是计算机专家,史戴。我可以用搜索引擎找到挪威足球协会的档案,可是所有的影像都被删除了,恐怕接下来我没什么用武之地。”
“要是你肯听我的话,就能节省一点时间,”侯勒姆说,“现在该怎么办?”
“但我可没说我完全没用,”卡翠娜说,依然对着奥纳说话,“是这样的,我还是具有一些良好美德,像是女性魅力、不像女人的干劲,还有厚脸皮。这些美德对宅男来说很有吸引力。告诉我这些搜索引擎的家伙帮我跟一个叫‘非主打歌’的印度信息人牵线,一小时前我打电话到海得拉巴,请他帮忙。”
“然后呢?”
“然后影像在这里。”卡翠娜说,按下返回键。
屏幕亮了起来。
众人凝神注视。
“是他,”奥纳说,“他看起来很孤单。”
瓦伦丁·耶尔森,又名保罗·斯塔夫纳斯,就坐在他们眼前的画面中,双臂交叠,兴趣缺缺地看着比赛。
“可恶!”侯勒姆低声骂道。
哈利请卡翠娜快进。
她按下快进键,瓦伦丁周围的观众开始快速抖动,右下角的定时器快速前进。画面中只有瓦伦丁一人静静坐着,宛如没有生命的雕像坐在活生生的蠕动人群之间。
“再快一点。”哈利说。
卡翠娜又按了一下,观众的动作变得更加快速,身子前后移动、站起身来、高举双臂、离开位子、回来时手里拿着热狗或咖啡。接着很多蓝色椅子空了出来。
“一比一,中场休息时间。”毕尔说。
球场再度挤满了人,观众的各种动作更多了。画面角落的定时器快速前进。观众摇头晃脑,显然十分沮丧。突然之间,大家都高举双臂,画面似乎凝结了数秒。接着人们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呼,上下跳跃,相互拥抱,只有一个人除外。
“里瑟在加时赛罚球射门成功。”侯勒姆说。
球赛结束。
观众开始离席。瓦伦丁只是坐在位子上动也不动,等大家都走光之后才起身离开。
“可能他不喜欢排队。”侯勒姆说。
屏幕再度陷入黑暗。
“所以说,”哈利说,“我们看见了什么?”
“我们看见我的患者去看足球赛,”奥纳说,“应该说‘前’患者才对,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做咨询了。很显然,这场球赛很精彩,只有他觉得不好看。我熟悉他的肢体语言,所以我大概可以确定他对这场球赛不感兴趣。当然这就产生一个疑问:那他干吗要去?”
“而且他不吃东西也不上厕所,整场比赛都只是坐在椅子上,”卡翠娜说,“就跟盐柱一样杵在那里,这也未免太诡异了吧,好像他知道我们会把这段监控录像调出来看,所以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连十秒钟都不愿意离开位子。”
“他如果打过手机就好了,”侯勒姆说,“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大,说不定还可以看见他拨的号码,或是用他拨出的时间去比对伍立弗体育场附近基地台的拨出电话——”
“他没打手机。”哈利说。
“我是说如果——”
“他没打手机,毕尔。无论瓦伦丁·耶尔森去伍立弗体育场看球赛的动机是什么,埃伦·文内斯拉在马里达伦谷遇害的时候,他是坐在球场里的,这是事实。另一个事实是……”哈利抬头看着光秃的白色砖墙,“……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34
奥萝拉坐在秋千上,看着阳光从洋梨树的叶缝之间洒下。反正她父亲总是很固执地说那些是洋梨树,尽管从来没人看见树上结过洋梨。奥萝拉今年十二岁,身形对于荡秋千而言有点太大,对于要相信父亲告诉她的每一件事,年龄也有点太大。
她刚放学回家,做完功课,走进院子。母亲出去买东西了。父亲不会回家吃晚餐,因为他又开始长时间工作了,尽管他曾答应她和母亲说现在他会跟其他人的父亲一样,不会在夜里协助警察办案,只会在诊所做心理咨询,正常下班回家。但现在他又开始替警察工作了。他们两人都不肯告诉她,父亲究竟在做什么工作。
她在ipod里找到一首她要找的歌。蕾哈娜在耳机里唱道:“如果他喜欢她,就应该来带她去散步”。奥萝拉伸直长腿,让秋千荡得快一点。她的腿已长得很长,不是得弯起来,就是得高高伸直,以免拖到地面。很快她就会长得跟母亲一样高。她头往后仰,感觉浓密长发垂挂在头皮上的重量。这感觉很好。她面对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闭上眼睛,摇荡秋千,听着蕾哈娜的歌,听见秋千荡到最低点时座椅就发出咯吱声,同时也听见另一个声音。栅门打开,碎石径上传来脚步声。
“妈咪。”她叫道,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把脸从阳光下移开,因为那温热的感觉十分美妙。但妈咪没有响应,她想起自己没听见车子停下的声音,也没听见母亲的蓝色小车发出躁动的运转声。
她把脚跟拖在地上,让秋千慢下来,直到停止。她的眼睛依然闭着,不希望离开美妙的音乐、阳光和白日梦。
她感觉一道影子落在她身上,立刻觉得寒冷,仿佛冷天里一朵云从太阳前方飘过。她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旁边,看上去只是个天幕底下的侧影,头部正好对着太阳的位置,放出光晕。她眨了眨眼,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令她觉得困惑。
是不是耶稣回到人间了,就站在我面前?这表示爸妈都错了,上帝真的存在,我们的罪都会被赦免。
“哈啰,小妹妹,”一个声音说,“你叫什么名字?”
没想到不得已时耶稣竟然会说挪威语。
“我叫奥萝拉。”她说,眯起双眼,把他的脸看得清楚些。反正他没留胡子,也没留长发。
“你爸爸在家吗?”
“他在工作。”
“这样啊。所以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奥萝拉?”
奥萝拉正要回答,但不知为何没这么做。
“你是谁?”她反而问道。
“我想找你爸爸聊聊天,不过既然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我们也可以聊聊天,你说对不对?”
奥萝拉没有回答。
“你在听什么音乐?”男子问道,指了指她的ipod。
“蕾哈娜。”奥萝拉说,把秋千往后面推,不只是为了离开男子的影子,也为了把他看清楚一点。
“哦,对了,”男子说,“我家有很多她的cd,你想不想借一些去听?”
“我没有的歌只要用spotify听就有了。”奥萝拉说,心中判断男子看起来颇为正常,至少他没有一个地方看起来像耶稣。
“哦,对,spotify,”男子说,蹲了下来,让身高比她的高度还低一些。这样感觉好多了,“你想听什么音乐里面都有。”
“几乎吧,”奥萝拉说:“可是我用的spotify是免费的,歌曲之间有很多广告。”
“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有人说话,把气氛都搞坏了。”
“你知道有些专辑里头有人说话,可是歌还是很棒吗?”
“不知道。”奥萝拉说,侧过了头,心想这人为什么要这样轻声细语?这应该不是他平常说话的声音。她朋友埃米莉每次有事相求也会用这种声音说话,比如说要跟她借她喜欢的衣服。但奥萝拉不喜欢借人衣服,因为事情到最后都会搞得一团乱,不知道衣服究竟会跑到哪里去。
“你应该听听看平克·弗洛伊德。”
“那是谁?”
男子环视四周:“我们可以进去你家,我在计算机上找给你看,一边等你爸爸。”
“你可以拼出来给我听,我会记得。”
“我可以直接找给你看啊,顺便喝杯水。”
奥萝拉看着他。男子在她旁边坐下,阳光又洒在她脸上,但她不再觉得温暖。男子露出微笑。她看见他的牙齿之间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仿佛他的舌尖忽隐忽现。
“走吧。”男子说,站了起来,伸手到头部高的地方握住秋千的绳子。
奥萝拉离开秋千,从男子的手臂下穿过,朝屋子走去。她听见脚步声从背后跟来,男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奥萝拉。”
他话声温柔,仿佛牧师在执行坚信礼。这是她父亲常用的形容词。说不定男子真的是耶稣?但无论他是不是耶稣,她都不希望他踏进家门。但她依然往前走。她该怎么跟父亲说才好?说她不准他的一个朋友进来喝杯水?不行,她不能这样做。她放慢脚步,让自己有时间思考,找个借口不让男子进屋。但她找不到。由于她走得慢了些,因此男子更为靠近,她听得见他的呼吸。呼吸粗重,仿佛从秋千走过来的这几步已让他喘息不已。而且男子口中有种怪味,令她联想到洗甲水的气味。
再五步就到门口了。快找个借口。两步。台阶到了。快点啊。糟了,已经走到门口了。
奥萝拉吞了口口水。“门好像锁起来了,”她说,“我们要在外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