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被人揭穿总是很尴尬,”患者说,“但有时揭穿者的处境更尴尬。”
“揭穿什么?”奥纳说,吞了口口水,“不过就是刺青,那又怎样?又不犯法,很多人都有……”他朝恶魔的脸孔点了点头,“……这样的刺青。”
“是吗?”患者说,拉下t恤,“所以你看见它的时候才一副像是要昏倒的样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奥纳用紧绷的声音说,“我们要不要谈谈你的父亲?”
患者放声大笑:“你知道吗,奥纳?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没认出我,我都不知道是该引以为傲还是该失望才好。”
“认出?”
“以前我们见过,当时我被控性侵,你负责判断我的心智是否正常。你经手过的这种案子一定有数百件,反正你只花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不过呢,从某方面来说,我希望我给你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奥纳看着患者。他对眼前的这个人做过心理评估?要记得每位患者是不可能的,但通常他至少会记得他们的长相。
奥纳打量他。下巴底下有两道小疤痕。原来如此。他曾以为这位患者动过拉皮手术,但贝雅特说瓦伦丁一定动过大型整形手术。
“可是你让我印象深刻,奥纳。你了解我。你不会在细节上拖延,你只是继续往下钻,问到对的事,也问到丑陋的事。你就像是个好按摩师,知道哪里找得到肌肉纠结的地方。你找到了痛点,奥纳。这就是我回来找你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再一次地找到痛点,找到那个在我心里翻搅的东西,把它驱逐出去。你办得到吗?还是你已经失去耐性了,奥纳?”
奥纳清了清喉咙:“如果你骗我的话,我就办不到,保罗。”
“可是我没骗你啊,奥纳。除了工作和老婆之外,其他都是真的。哦,对了,还有我的名字。除此之外……”
“平克弗洛伊德乐队?那个女人?”
奥纳面前的男子摊开双手,微微一笑。
“为什么你现在要告诉我这些,保罗?”
“你不用再叫我这个名字了,叫我瓦伦丁就好。”
“瓦什么?”
患者咯咯一笑:“抱歉,可是你的演技真的很差,奥纳。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你在窗户里看见刺青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因为我是瓦伦丁·耶尔森,我就是你们都在找的那个人。”
“都在找?”
“你忘了上次你在电话里跟那个警察说瓦伦丁·耶尔森在电车车窗上涂鸦,我就坐在这里听吗?当时我还跟你抱怨,结果那节咨询你算我免费,难道你忘了吗?”
奥纳闭上眼睛几秒钟,把一切都屏除在外,告诉自己哈利很快就来了,他不可能走得太远。
“对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改成骑自行车来做咨询,”瓦伦丁说,“我想电车应该会有警察监视才对。”
“尽管如此你还是来做咨询。”
瓦伦丁耸了耸肩,朝背包伸出了手:“只要戴上安全帽和护目镜,几乎谁都认不出来,不是吗?你也没起疑心啊,你认为我只不过是保罗·斯塔夫纳斯。再说我也需要咨询,奥纳。所以我觉得很遗憾,咨询必须告一段落了……”
奥纳看见瓦伦丁的手从背包里伸出来,不由得捂住嘴巴,倒抽一口凉气。钢质金属在光线下闪烁光芒。
“你知道这叫作求生刀吗?”瓦伦丁说,“对你来说这个名字可能不是太贴切,可是它的用途很多元。比如说这个……”他用指尖抚摸锯齿状的刀锋,“……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这是干吗用的,只是觉得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可是你知道吗?”他再度露出丑陋的浅笑,“他们觉得害怕是对的。当你拿这把刀划过喉咙,就像这样……它会钩住你的肌肤,然后撕扯,接着下个锯齿会撕裂里面的组织,比如说血管周围的薄膜。如果主动脉被扯开……那可就精彩得很,我告诉你。不过你不用害怕,我保证你不会有什么感觉。”
奥纳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希望这只是心脏病发。
“所以只剩下一件事,史戴。我可以叫你史戴吗?既然我们已经快走到了尽头。你的诊断是什么?”
“诊……诊……”
“诊……断。诊断(diagnosis)在希腊文里面的意思就是‘通过知识’不是吗?我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史戴?”
“我……我不知道。我——”
瓦伦丁接下来的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奥纳就算想试着举起一根手指也来不及。瓦伦丁从他眼前倏然消失,接着话声就从背后传来,就靠在他耳边。
“你当然知道,史戴。你行医多年,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完全像,可是很相似,我们都是瑕疵品。”
奥纳已看不见那把刀,而是感觉到它。它抵着他因为鼻子用力喷气而不停颤动的双下巴。人类可以移动得这么快简直违反常理。他不想死,只想继续活下去。他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没有空间容得下其他思绪。
“你……没什么不对劲,保罗。”
“我叫瓦伦丁,放尊重一点。我站在这里,准备让你流血至死,我的老二却充血勃起,你还敢说我没什么不对劲?”他在奥纳耳边大笑,“快点,诊断是什么?”
“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们同时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这句话是从门口传来的。
“时间到了,出去记得付钱,瓦伦丁。”
那个占满门口、肩膀宽阔的高大人影走了进来,手里还拖着一样东西。奥纳过了片刻才看出那是什么,原来是接待区沙发上方的杠铃。
“你这个条子少管闲事。”瓦伦丁嘶声说。奥纳感觉刀子紧紧抵住脖子。
“警车就快到了,瓦伦丁。一切都结束了,快把医生放开。”
瓦伦丁朝那扇面对街道打开的窗户点了点头:“我可没听见警笛声。滚开,不然我立刻就杀了医生。”
“我不这么认为,”哈利说,举起杠铃,“没了他你就没了挡箭牌。”
“这样的话,”瓦伦丁说,奥纳觉得手臂被折到背后,令他被迫站起,“我就带医生跟我一起走。”
“那我跟他交换。”哈利说。
“为什么?”
“因为我是比较理想的人质,他很可能因为惊慌过度而昏倒。再说你挟持我以后,就不用担心我会玩什么花样。”
一阵静默。窗外传来微弱的声音,可能是遥远的警笛声,也可能不是。刀子上的压力减弱。奥纳终于又可以呼吸了。突然他觉得微微刺痛,并听见有个东西被割断。那东西掉落地上。是他的领结。
“你敢动的话就会像这样……”瓦伦丁在他耳边低声说,接着又对哈利说,“那就照你说的做吧,条子。可是你要先把杠铃放下,然后面对墙壁站着,双脚张开——”
“我知道该怎么做。”哈利说,放开杠铃,转过身去,双掌高高贴在墙壁上,张开双腿。
奥纳只感觉手臂一松,接着就看见瓦伦丁站在哈利后方,把哈利的手臂折到背后,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咙。
“走吧,帅哥。”瓦伦丁说。
他们走出了门。
奥纳终于可以大口吸气。
窗外传来随风起伏的警笛声。
哈利看见接待员面露惊恐之色。他和瓦伦丁朝她的方向走去,宛如一只双头巨怪,再从她面前经过,不发一语。哈利在楼梯间故意放慢脚步,但身体侧胁立刻一阵刺痛。
“你敢耍花招,这把刀就会刺进你的肾脏。”
哈利加快脚步。他感觉不到血,因为血跟肌肤的温度是一样的,但他知道鲜血正在衬衫里头往下流。
两人来到一楼,瓦伦丁踹开了门,把哈利推出去,始终用刀子抵着他。
两人站在史布伐街上。哈利听见警笛声传来。一名戴着太阳眼镜的男子牵着一条狗从他们面前走过,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手中的白色拐杖不断敲打人行道。
“站在这里。”瓦伦丁说,指了指禁止停车的标志,柱子旁锁着一辆越野自行车。
哈利站在柱子旁,他觉得衬衫变得黏黏的,身体侧胁阵阵作痛。刀子抵住了他的背。他听见钥匙声响,接着是自行车锁的咔咔声。警笛声越来越近。接着刀子突然不见,但哈利还来不及反应、跳离现场,他的头就被往后一扯,脖子上箍住了一个东西。他的头敲上柱子,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不由得挣扎着吸气。钥匙声响再度传来。压力松开,哈利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把两根手指插在他的喉咙和箍住他脖子的东西之间。天杀的。
瓦伦丁在哈利眼前从容地跨上自行车,戴上护目镜和安全帽,伸出两根手指对他行了个礼,双脚踩动踏板。
哈利看着瓦伦丁的黑色背包消失在街上。警笛声的距离剩下不到两条街。一名自行车骑手从哈利面前经过,头戴安全帽,背上背着黑色背包。接着又是一名自行车骑手,没戴安全帽,只背黑色背包。妈的,该死。警笛声像是从他脑子里传出来似的。哈利闭上眼睛,想着古老的希腊逻辑游戏:有样东西正在靠近,距离一公里、半公里、三分之一公里、四分之一公里、百分之一公里。倘若数列是无穷尽的,那么这样东西永远不会抵达。
32
“所以你只是站在那里,被脖子上的自行车锁锁在柱子上?”侯勒姆用不可置信的口气问道。
“该死的禁止停车标志。”哈利说,低头看着空了的咖啡杯。
“真是讽刺。”卡翠娜说。
“他们还得派人去拿大钢剪来。”
锅炉间的门打开,哈根大步走入:“我刚才听说了,情况怎么样?”
“警车正在那附近找他,”卡翠娜说,“每个自行车骑手都拦下来检查。”
“只不过他一定已经抛弃自行车,搭上了出租车或公共交通工具。”哈利说,“瓦伦丁虽然罪大恶极,却不笨。”
犯罪特警队队长哈根在椅子上重重坐下,气喘吁吁:“他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一阵静默。
哈根惊讶地看着一张张露出指责表情的脸孔:“怎么了?”
哈利咳了一声:“你坐到贝雅特的椅子了。”
“是吗?”哈根跳了起来。
“他留下了运动上衣,”哈利说,“毕尔已经拿去鉴识中心了。”
“衣服上有汗水、毛发,所有好料都在上面。”侯勒姆说,“我想只要一两天就能确认保罗·斯塔夫纳斯和瓦伦丁·耶尔森是同一个人。”
“除此之外还有吗?”哈根问道。
“没有可以指出未来杀人计划的皮夹、手机、笔记本或行事历,”哈利说,“只有这个。”
哈根下意识地接过哈利递给他的东西,一看是个没拆封的小塑料袋,里头有三根棉花棒。
“他用这些要干吗?”
“杀害某人?”哈利简洁提议道。
“棉花棒虽然是用来清洁耳朵的,”侯勒姆说,“但其实它们是用来给耳朵抓痒的对不对?皮肤受到刺激,你只会抓得更用力,结果耳屎就越多,突然间你需要更多棉花棒。棉花棒就像是耳朵的海洛因。”
“或是用来化妆。”哈利说。
“哦?”哈根说,检视小塑料袋,“你的意思是说……他化妆?”
“这个嘛,应该说是伪装。他已经动过整形手术。史戴,你近距离看过他。”
“这我没想过,但我想你说得可能没错。”
“要让容貌看起来不一样,不需要用到太多睫毛膏和眼线笔。”卡翠娜说。
“很好,”哈根说,“我们对保罗·斯塔夫纳斯这个名字有什么发现?”
“很少,”卡翠娜说,“根据他提供给奥纳的出生日期,国家户政局查不到保罗·斯塔夫纳斯这个人。全挪威叫保罗·斯塔夫纳斯的只有两个人,已经被其他地区的警局排除嫌疑。他给的住址住着一对老夫妻,他们也从没听过保罗·斯塔夫纳斯或瓦伦丁·耶尔森。”
“我们不习惯检查患者给的联络数据,”奥纳说,“而且每次咨询结束后他都付清费用。”
“饭店、民宿、收容所,”哈利说,“这些地方现在都会请房客做登记。”
“我来查。”卡翠娜在椅子上旋转半圈,开始在键盘上敲打。
“这种数据网络上找得到?”哈根用怀疑的口气问。
“找不到,”哈利说,“可是卡翠娜用的是一些你会希望它们不存在的搜索引擎。”
“哦,为什么?”
“因为它们能穿透程序代码,这表示即使是世界上最强的防火墙也无用武之地。”侯勒姆说,越过卡翠娜的肩膀看去,只见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宛如一群在玻璃桌上乱蹿的蟑螂。
“这怎么可能?”哈根说。
“因为它们跟防火墙用的程序代码一样,”侯勒姆说,“那些搜索引擎就是防火墙本身。”
“看来不是很乐观,”卡翠娜说,“到处都找不到保罗·斯塔夫纳斯。”
“但他一定住在某个地方,”哈根说,“他是用这个名字去租房子的吗?你能查到吗?”
“我想他一定不会是普通房客,”卡翠娜说,“现在的房东都会调查房客背景,比如说用google搜索、查看报税资料。瓦伦丁知道如果房东到处都找不到他的数据,一定会起疑。”
“饭店。”哈利说,他起身走到白板前。哈根朝白板看去,乍看之下觉得上面画的是自由联想的表格和箭头,仔细看才发现上面写着被害人姓名,其中一人只写着b。
“饭店刚才你已经说过了,亲爱的。”卡翠娜说。
“三支棉花棒,”哈利继续说,弯腰从哈根手中拿回小塑料袋,“这种包装在商店里买不到,只能在提供迷你卫浴用品的饭店浴室里拿到。卡翠娜你再找一次,这次用犹大·约翰森的名字去找。”
不到十五秒钟搜索就完成了。
“没有。”卡翠娜说。
“可恶。”哈根说。
“还没完,”哈利说,聚精会神看着小塑料袋,“这上面没有制造商的名称,但通常棉花棒用的会是塑料棒,这些用的却是木棒,追踪一下应该可以找到供货商和进货的饭店。”
“饭店用品。”卡翠娜说,她昆虫般的手指再度蹿跃起来。
“我得走了。”奥纳说,站了起来。
“我送你出去。”哈利说。
“你们找不到他的。”奥纳说,走到警署门外,低头看着布兹公园。公园正沐浴在冰冷耀眼的春天阳光中。
“你应该是指‘我们’吧?”
“也许吧,”奥纳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好像没做出什么贡献。”
“贡献?”哈利说,“你帮我们找到了瓦伦丁啊。”
“可是他跑掉了。”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化名了,我们更接近他了,为什么你不说我们可以逮到他?”
“你自己也跟他交过手了,你说呢?”
哈利点了点头:“他说他去找你是因为你为他做过心理分析,当时你认为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他心智正常,是不是?”
“对,但你也知道,具有严重人格异常的人也是会被判刑的。”
“当时你是在评估他有没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和精神病之类的,是不是?”
“对。”
“但他可能有躁郁症或精神病,更正,是第二型躁郁症或反社会人格。”
“正确的名称是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奥纳接过哈利递给他的香烟。
哈利给两人点烟:“他知道你为警方工作却还是去找你做咨询,这点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他在知道你参与追捕行动之后却还是继续去找你?”
奥纳抽了口烟,耸了耸肩:“我一定是个棒得不得了的心理医生,才会让他愿意冒这种风险。”
“还有其他可能吗?”
“呃,他可能喜欢寻求刺激。许多连续杀人犯都会用各种借口来接近调查行动,体验愚弄警方的胜利感。”
“瓦伦丁知道你晓得他胸部有刺青,却还是脱下t恤,如果你是命案嫌犯,冒这个风险也未免太大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