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过阿诺尔的办公室,听见有人叫他,便转过身,探头进去。阿诺尔一头乱发,双手抱在脑后:“我只是想知道你再度成为警察有什么感觉。”
“感觉很好,”哈利说,“我只是来改上次的刑事侦查考卷。”
“别担心,我已经改好了,”阿诺尔说,轻扣面前的一沓试卷,“你只要专心逮到凶手就好了。”
“好,谢了,阿诺尔。”
“对了,学校里有人非法入侵。”
“非法入侵?”
“有人闯入健身房,器材柜被撬开,只有两根警棍被偷走。”
“该死,从前门吗?”
“前门没有闯入痕迹,这表示应该是内鬼干的,或是某个员工开门让歹徒进来,或是借给他们通行证。”
“没办法查出是谁吗?”
阿诺尔耸了耸肩:“学校里又没什么好偷的,所以就没把预算花在复杂的门禁系统、监视系统或二十四小时警卫上。”
“学校里也许没有武器、毒品或保险箱,但一定有比警棍更值钱的东西吧?”
阿诺尔嘻嘻一笑:“你最好去看看你的计算机是不是还在。”
哈利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见东西似乎都没人动过,便坐了下来,思索该做什么才好。他空出晚上的时间就是为了改考卷,现在回家也只有幢幢黑影在等着他而已。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仿佛回应他的思绪。
“卡翠娜?”
“嗨,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她的口气颇为兴奋,“你还记得我说过贝雅特跟我去找过依里雅,就是那个把地下室租给瓦伦丁的女人吗?”
“就是替他做伪证的那个?”
“对,她说她在公寓里找到一些强暴和虐待的照片,还在其中一张照片里认出瓦伦丁的鞋子和卧室的壁纸。”
“嗯,你的意思是说……”
“……虽然概率不高,但那里可能是犯罪现场。我联络过新屋主,现在他们一家人住在附近,等房子装修完成。他们不介意我们借钥匙进去看看。”
“我以为我们已经同意不去找瓦伦丁了。”
“我以为我们同意只要有光的地方就去搜寻。”
“说得对,布莱特你真聪明。芬伦区离这里很近,你有地址吗?”
哈利记下地址。
“你走路就到了。我现在就过去,你要来吗?”
“好,可是我一直很紧张,结果忘了吃东西。”
“好,吃完了就来吧。”
晚上八点四十五分,哈利踏上石板小路,走到空屋前。只见墙边放着用完的油漆罐,防水布下堆放着一摞摞的塑料和木板。他依照屋主的指示,走下小石阶,穿过后方的石板路,打开地下室的门。胶水和油漆的气味扑鼻而来,但其中还夹杂着另一种气味,这气味屋主刚才提过,这也正是他们决定重新装修的原因。屋主说他们搞不清楚气味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它弥漫整间屋子。他们找过灭虫员来看,对方说这么强烈的气味一定来自不止一只死老鼠,可能得撬开地板、掀开墙壁才找得到来源。
哈利打开电灯。走廊地上铺着透明塑料垫,上面有许多厚重靴子的鞋印。木箱子里装满工具、锤子、撬棒和沾了油漆的钻子。墙上有些木板被拆下,可以直接看见隔绝材料。除了走廊之外,这间房子有一厨一卫一厅,以及被帘子遮住的卧室。显然装修工程还没进行到卧室,其他房间的家具都被暂时存放在卧室里。为了避免家具沾染灰尘,原本的珠帘换上了雾面塑料帘片,令哈利联想到屠宰场、冷藏室和封锁的犯罪现场。
他吸入溶剂和腐臭的气味,跟灭虫员做出同样的判断,这气味绝对不止来自一只死老鼠。
床铺被推到了角落,空出空间来摆放家具。由于卧室堆满家具,很难看出当初这里是怎么发生强暴案,少女又是如何被拍下照片的。卡翠娜说她会再去找依里雅,看能不能问出新线索,但如果瓦伦丁是杀警凶手,那么哈利已经知道一件事:他绝对不会留下任何证据显示自己曾经躺在这里。哈利扫视卧室,从地板到天花板,又回到窗前,透过自己的倒影望向黑暗中的庭院。这个房间具备一些激发幽闭恐惧症的元素,但如果这里真的是犯罪现场,那么它并未对哈利说话。总之时间已经过了很久,这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如今只留下壁纸和腐臭气味。
哈利放任目光游走,又回到天花板上,定在那儿。幽闭恐惧症。为什么在这里才有这种感觉?客厅就没有?他站直身体,伸展一米九二的身高,再加上手臂的长度,指尖正好可以碰到天花板。天花板由石膏板构成。他回到客厅,重复相同动作,却碰不到天花板。
所以卧室天花板比较低,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了节省暖气开销的常见做法。而旧天花板和新天花板之间应该有个夹层空间,这空间可以藏东西。
哈利走进走廊,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撬棒,回到卧室。他的视线落在窗户上,突然停下动作。他的眼睛注意到窗外出现动静。他静静站了两秒钟,注视并聆听,但什么也没发现。
他的注意力再度回到天花板上。没有地方可以插入撬棒,但石膏板很好处理,只要切下一大块,之后再补上一块,加些填充料,再油漆整个天花板就好了,如果动作快的话半天就可以完成。
哈利爬上一张椅子,用撬棒瞄准天花板。哈根说得没错:警探在缺少蓝单、也就是搜索票的情况下,没取得屋主同意就撬开天花板所找到的证据,法官一定会判定无效。
哈利用力一击,天花板发出病恹恹的呻吟声,撬棒穿了过去。白色的石膏碎片洒落在他脸上。
而哈利甚至连警探都不是,他只是个平民顾问,不属于调查组,只是独立个体,因此打破天花板可能会被判犯下暴力罪行,但他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他闭上眼睛,把撬棒往后拉,感觉细碎的石膏落在他的肩膀和额头上。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这里味道更重。他再次挥动撬棒,把破洞扳得更大一点,然后环视四周,找个东西来垫在椅子上,好让他可以把头探进洞里。
又来了。窗外又出现动静。他跳下椅子,奔到窗边,以手遮眉挡住光线,倚在玻璃上,却只在黑暗中看见苹果树的轮廓,几根树枝正在晃动。难道起风了?
哈利回到客厅,找到一个宜家的大型塑料箱,把它放到椅子上,正要爬上去,就听见走廊传来声响。那是阵咔嗒声。他静静站着,侧耳凝听,却没再听见其他声音。哈利耸了耸肩,应该只是因为起风了,所以老木造房子发出了噼啪声。他在塑料箱上站稳脚步,小心翼翼地站直身体,两只手掌抵在天花板上,把头探进石膏板的破洞中。
恶臭相当浓烈,他的眼睛立刻就泌出泪水,他必须憋住呼吸才行。这股恶臭闻起来很熟悉。尸体在这个腐烂阶段所释放出来的气体似乎有害身体健康。他只闻过一次如此浓烈的恶臭,当时警方在阴暗的地下室发现一具尸体被包在塑料袋里长达两年,他们在袋子上穿了好几个洞。不对,这不是死老鼠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甚至不是鼠类尸体发出来的。夹层里很暗,他的头挡住了光线,但他看见有个东西躺在他面前。他等待瞳孔缓缓扩张,接收夹层里的微弱光线。接着他看见了那样东西。那是一把钻子,不对,是锯子,但还有别的东西,就在锯子后方,看不清楚,他只是觉得那里有个东西,有个……这时他喉头突然紧缩,因为他听见了声音。那是脚步声,从下方传来。
他想把头缩回来,但破洞却像是收缩了一样,收紧在他的颈部,把他封锁在死亡的氛围里。他感觉心中浮现惊慌的情绪,硬把手指塞进脖子和天花板的破洞之间,拉开石膏板,把头缩回来。
脚步声停了下来。
他颈部的血管剧烈跳动。他等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才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把手伸进破洞,打亮打火机,正要把头再伸进去,却注意到隔开卧室和外头的塑料帘片上出现一个人影,有人隔着帘片正在看他。
哈利咳了几声:“卡翠娜?”
没有回应。
哈利的目光找到他放在地上的撬棒,尽量安静地爬下椅子,一脚踏上地板。这时他听见帘片打开的声音,便知道自己来不及拿到撬棒了。那说话声听起来几乎是开心的。
“我们又见面了。”
哈利抬头一看,在微弱光线中花了几秒钟才辨认出对方的脸孔。他低低咒骂一声。他的头脑正在设想接下来几秒钟可能发生的情境,同时发出疑问:接下来会他妈的发生什么事?但他却找不到答案。
29
她肩膀上背着一个袋子,她把袋子放到地上,发出令人意外的沉重声响。
“你来这里干吗?”哈利粗声问道,并发现这句话他曾经问过,而她的回答也大同小异。
“刚才我做了些武术训练。”
“这不是回答,西莉亚。”
“这是啊。”西莉亚·格拉夫森说,翘起一边臀部。她身穿单薄的运动上衣、黑色紧身裤、球鞋,头上扎着马尾,脸上露出狡狯的微笑。“我刚做完训练,看见你离开学校,就一路跟踪你过来。”
“为什么?”
她耸了耸肩:“可能是为了再给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让你做你想做的事。”
“什么事?”
“我想我应该不用说得那么明白吧?”她侧过了头,“我在孔恩的办公室看见了你的表情,哈利,你想上我。”
哈利朝西莉亚的袋子点了点头:“既然你在做训练,那袋子里是不是有忍者装备,还有拐杖刀?”他口干舌燥,声音粗哑。
西莉亚看了看卧室:“差不多。这里还有床啊。”她提起袋子,从哈利面前走过,拉开一张椅子,把袋子放在床上,试图移开挡在中间的一张大沙发,但沙发卡住了。她倾身向前,抓住沙发背部往后拉。哈利看着她的臀部,正好她的上衣往上缩,只见她的腿部肌肉紧绷,并听见她发出低低呻吟:“你不来帮忙吗?”
哈利吞了口口水。
妈的,该死。
他看着金色马尾在她脑后摆动,犹如一支该死的把手。紧身裤凸显出她的臀部。她停下动作,只是站在原地,仿佛察觉到什么。她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了。
“喜欢这样吗?”她轻声说,“你喜欢我这样吗?”
他没回答,只是逐渐勃起,宛如腹部被打了一拳,延迟的疼痛感逐渐浮现,从胯间的一个点向外扩散。他的头仿佛开始冒泡,泡泡不断升起又爆破,咝咝作响。他向前踏出一步,又停了下来。
她半转过头,垂下眼看着地面。
“你在等什么?”她柔声说,“你……你想要我做些抵抗吗?”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并不是无意识地在做这些动作。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是他。他就是这种人。即使这时他对自己大声说话,他还是会去做,难道他不想吗?
“对,”他听见自己说,“阻止我。”
他看见她抬起臀部,突然想到这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交配仪式,也许他体内的程序已经设定好了要做这件事。他把手放在她的腰背部,放在那个弧形地带,感觉紧身裤上方露出的汗湿肌肤,把两根手指伸进松紧带里。他只要把裤子拉下来就好了。她一手放在椅背上,一手放在床上的袋子上。袋子是打开的。
“我试试看,”她柔声说,“我试试看。”
哈利长长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
他注意到动静。事情发生得快如闪电,他几乎没时间反应。
“怎么了?”乌拉把米凯的外套挂到嵌入式衣柜里。
“什么怎么了?”他反问道,用双手揉了揉脸。
“说来听听吧。”她说,牵着他走进客厅,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站到他背后,把手指放在他肩膀和脖子之间的交界处,找到斜方肌的中央位置,捏下去。他大声呻吟。
“怎么样?”她说。
他叹了口气:“是伊莎贝尔·斯科延,她提议让前任警察署长协助我们,直到破案为止。”
“原来如此。这样不好吗?你自己说过你需要更多资源的。”
“但实际上这表示他才是真正的警察署长,我只有在一旁泡咖啡的份。这等于是对我投下不信任票,我不能接受,你一定看得出来吧?”
“但这只是暂时的不是吗?”
“那之后呢?由他来掌舵,等这件案子破了以后呢?到时候难道议会会说现在事情结束了,你可以复职了?噢!”
“抱歉,这里比较紧,放轻松,亲爱的。”
“当然了,这是她的复仇,你知道的。被甩的女人……痛!”
“哎呀,我是不是又按到酸痛点了?”
米凯扭动身体,离开她的双手:“最糟的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她很会玩这种游戏,我还只是新手。要是我有多一点时间就好,这样就可以建立一些盟友,看清楚是谁在照应谁。”
“你得运用你手上的盟友。”乌拉说。
“最重要的盟友都在她那边,”米凯说,“妈的都是些政客,他们不像我们会去思考后果,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选票,还有愚蠢选民眼中所看见的角度。”
米凯低下了头。她的手又开始动作,这次比较轻柔。她给他按摩,抚摸他的头发。就在他的头脑即将神游之际,他突然踩了刹车,回到她刚才说的那句话:你得运用你手上的盟友。
一时之间哈利什么都看不见,他的手下意识地离开西莉亚,转过身去。塑料帘片被拉到一旁,他直视那道白光,举起手来遮住眼睛。
“抱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手电筒低了下去,“我带了手电筒来,我想你可能没……”
哈利呼了口气,咕哝一声:“天哪,卡翠娜,你吓到我了!呃……我们。”
“哦,对,你不是那个学生吗……我在警大学院见过你。”
“我已经不是那里的学生了。”西莉亚的声音十分镇定,口气听起来几乎像是觉得很无聊似的。
“哦?所以你在这里干吗?”
“搬家具,”哈利说,做出嗅闻的动作,指了指天花板的破洞,“我想找个比较坚固的东西踩上去。”
“外面有梯子啊。”卡翠娜说。
“是吗?我去拿。”哈利快步从卡翠娜身旁走过,穿过客厅。妈的,该死,该死!
梯子倚在墙边,两旁是许多油漆罐。
他回到卧室,里面一片沉默。他推开扶手椅,把铝梯放在破洞下方。看来她们似乎完全没交谈。两个女人都双臂交叠,面无表情。
“是什么东西那么臭啊?”卡翠娜问。
“把手电筒给我。”哈利说,爬上楼梯,拉开一片石膏板,先把手电筒放上去,再把头伸进去,伸手去拿那把绿色锯子。刀身已经碎裂,他用两根手指拿起来,递给卡翠娜。“小心,上面可能有指纹。”
他再拿手电筒朝里头照,往内看去。尸体呈侧躺姿势,挤在新旧天花板之间。哈利心想自己真是活该在这里吸入腐尸臭味,不对,他应该自己变成腐尸才对。他是个变态男人,非常变态的男人。他如果没有被当场击毙,就需要寻求协助。刚才他打算放手去做对不对?或者他停了下来?或是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而他只是停止幻想,不让自己继续疑惑而已?
“有没有看见什么?”卡翠娜问。
“有。”哈利说。
“我们需要找鉴识组来吗?”
“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况?”
“看犯罪特警队要不要调查这起死亡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