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强迫症,有这种倾向的人只要做出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行动远比后果来得重要。”
“我知道什么是ocd,我有个心理医生朋友就说我也快接近强迫症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那么快就想到我们需要找个证人,还得去鉴识中心?”
阿诺尔咯咯一笑:“这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跟你说,哈利。”
“为什么不行?”
“我可以说的是,以前我处理过一件案子,那件案子里有两个警察把一个男人打得半死,那人打算提出起诉,但是那两个警察做了类似我们这次做的事,最后扳倒了他。其中一个警察烧毁不利于他们的证据,使得剩下的证据变得很不充足,于是那人的律师建议他放弃起诉,因为这样只会徒劳无功而已。我想同样的手法也能应用在这次的案子上。”
“好了,你把我说得好像我真的强暴了她一样。”
“抱歉,”阿诺尔大笑,“我只是隐约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已。那个女人是个嘀嗒作响的定时炸弹,学校的心理测验应该在准许她入学之前就先把她刷掉才对。”
两人越过伊格广场。哈利的脑际闪现出许多画面,包括某年五月一位女友的笑容,那时他还年轻,此外还有躺在圣诞锅前的一具尸体。这座城市充满回忆。
“那两个警察是谁?”
“有一个层级很高。”
“这就是你不肯跟我说的原因?而且你也有份?良心不安?”
阿诺尔耸了耸肩:“任何不敢为正义挺身而出的人都会良心不安。”
“嗯,这个警察有行使暴力的历史,还有烧毁证据的嗜好。这种人可不多。我们在说的这个警察不会叫楚斯·班森吧?”
阿诺尔不发一语,但他矮胖的身体突然一震,这便足以让哈利明白了。
“班森是米凯·贝尔曼的影武者,你所谓层级很高的人就是指贝尔曼吧?”哈利朝柏油路面吐了口口水。
“我们聊点别的好吗?”
“好,没问题。去施罗德吃午餐?”
“施罗德?他们真的有……呃,提供午餐吗?”
“他们提供汉堡,还有用餐环境。”
“这看起来很眼熟,莉塔。”哈利对女服务生说。莉塔在他们面前放下两个烧焦的汉堡,上头铺着苍白的煎洋葱。
“这里什么都没变,你知道的。”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楚斯·班森,没错。”哈利说,转头望去。这个方形空间里几乎只有他和阿诺尔两个人,尽管禁烟令已经颁布好几年了,餐厅里依然有烟味。“我认为他埋伏在警界担任烧毁者已经很多年了。”
“哦?”阿诺尔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摆在桌上的动物尸体,“那贝尔曼呢?”
“当时他负责缉毒,我知道他跟一个叫鲁道夫·阿萨耶夫的人打过交道,这家伙贩卖一种名叫小提琴、类似海洛因的毒品。”哈利说,“贝尔曼同意阿萨耶夫垄断奥斯陆的毒品市场,条件是毒品走私率、街上的毒虫数量和用药过量致死率必须下降,这些都让贝尔曼风光一时。”
“风光到当上警察署长?”
哈利犹豫地咬下第一口汉堡,耸了耸肩,意思是说“也许吧”。
“那你怎么不把你知道的这些事说出来?”阿诺尔小心翼翼切了一块应该是肉的物体,之后索性放弃,看着哈利。哈利只是眼神空洞地回望着他,嘴巴不停嚼动。“怎么不伸张正义?”
哈利吞下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我手上没证据。再说,那时我已经不干警察了,那些都不关我的事了,现在还是不关我的事,阿诺尔。”
“嗯,我想也是,”阿诺尔叉起一块肉,拿起来检视,“但既然这些都不关你的事,你也已经不干警察了,那病理医生为什么还把鲁道夫·阿萨耶夫的验尸报告寄来给你?”
“嗯,你看到了?”
“因为我去信箱拿信的时候都会顺便帮你拿,因为我也爱管闲事。”
“味道怎么样?”
“我又还没吃。”
“你就放胆试试看嘛,又不会少块肉。”
“这句话奉还给你,哈利。”
哈利微微一笑:“他们查看眼球后方,结果找到了我们一直想找的东西,有根大血管上有个小针孔,有人趁阿萨耶夫昏迷时把他的眼球压到旁边,从眼角的地方注入空气。这会立刻导致失明,接着是脑部出现血块,而且难以留下痕迹。”
“吃起来还算不坏,”阿诺尔露出苦笑,放下叉子,“你是说你们已经证明阿萨耶夫是被人谋杀的?”
“不是,死因依然难以断定,但针孔证明了可能发生过什么事。这当中的谜团当然是怎么有人能够进入病房。值班警察坚称他看守的那段时间没看见有人经过,没看见医生,也没看见任何人,而注射的行为却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
“上锁病房之谜。”
“或者事情其实很简单,比如说这位警察离开岗位或睡着,却不承认,这是很可以理解的。再不然就是他间接或直接涉及了谋杀。”
“如果是警察开小差或睡着,那凶手不就得碰运气?通常凶手应该不会去碰运气吧?”
“对,阿诺尔,应该不会。但这个警察有可能被诱离岗位,或是遭人下药。”
“或是被贿赂。你得把这个警察叫来讯问才行!”
哈利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
“第一,我已经不干警察了。第二,这名警察已经死了。他就是在德拉门市郊死在车里的那个警察。”哈利自顾自点点头,拿起咖啡啜饮一口。
“该死!”阿诺尔倾身向前,“那第三呢?”
哈利打个手势,请莉塔买单:“我有说还有第三吗?”
“你刚才说‘第二’的口气好像是还有下文。”
“嗯,我得把挪威语说好一点才行。”
阿诺尔侧过了头。哈利在这位同事的眼中看见疑惑的目光,仿佛是说,既然你没有要办这件案子,为什么还讲了这么多关于这件案子的事?
“快吃啊,”哈利说,“待会儿我还要上课。”
太阳划过苍白天际,以优雅姿态落在地平线上,把整片云彩染成橘色。
楚斯·班森坐在车上,心不在焉地听着警用频道,等待夜幕降临,等待上方那栋屋子亮起灯光,等待看见她,即使是一瞥也足够。
有什么事正在酝酿。他从通话方式就听得出来,就在低调的例行公事进行之际,有件事正在发生。频道里出现简短而口气强烈的零星回报,仿佛他们被告知除非必要否则不要用无线电联络。重点不在于他们说了什么,而在于他们没说什么,以及那种避而不谈的方式。频道里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对话,内容关于监视和运输,却没提及地址、时间或人名。以前大家常说警用频道是奥斯陆人气第四高的当地电台,但那是在频道加密之前。然而今晚警方说话的方式就好像害怕泄露什么一样。
又来了。楚斯调高音量。
“呼叫〇一,这里是戴尔塔〇二,没有动静。”
戴尔塔小队。精英特种部队。这是个武装行动。
楚斯拿起望远镜,对准客厅窗户。要在新房子里看见她比较困难,因为客厅外的阳台会挡住视线。过去在旧房子,楚斯只要站在树林里,直接就可以看见客厅,看见她赤足盘腿坐在沙发上,拨开金色鬈发,仿佛知道自己正被人观看似的,美得令他泫然欲泣。
奥斯陆峡湾上方的天空从橘色变成红色又转变成紫罗兰色。
那天晚上他把车子停在奥克班路的清真寺旁,天际一片漆黑。他走到警署,别上证件,以免值班警察看见他。他打开通往中庭的门,从容地走到地下室的证物室,用三年前他复制的钥匙把门打开,戴上夜视镜。过去他替鲁道夫·阿萨耶夫担任烧毁者的时候,曾打开证物室的灯,结果引起警卫的注意,于是后来他都使用夜视镜。他手脚很快,找到该日期的证物箱,打开封存袋,拿出从勒内·卡尔纳斯的头部取出的九毫米子弹,换成他外套口袋里的子弹。
他唯一觉得奇怪的是他觉得证物室里似乎还有别人。
这时他看着乌拉。她是否也感觉到了?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时从书上抬头望向窗外?仿佛外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她。
警用频道又传来说话声。
他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也明白他们在计划什么。
25
行动日即将结束。
无线电对讲机沉寂下来。
卡翠娜·布莱特在单薄的防潮布里扭动身体,再度拿起望远镜,望向白克利亚街的那栋房子,只见它漆黑寂静,如同过去将近二十四小时以来一般。
一定有事情会发生。再过三小时就是明天,日期也将变换。
她打个冷战。不过事情可能更糟。白天没下雨,气温大约九摄氏度,但太阳西下之后气温骤降,她便开始觉得冷,即使全副武装穿上御寒内衣和外套也还是觉得冷。那店员说这件外套是“美标八百,而不是欧标”。她不知道八百指的是隔绝材质还是羽毛,只知道现在她希望自己有比八百更暖和的东西,比如说有个男人可以依偎……
他们没派人守在房子里,因为不希望被看见有人进出,即使是负责侦查的人员也把车停得老远,再悄悄接近房子,每次不超过两人,而且绝对只穿便服。
她被分派到的地点位于白克森林的小山丘上,就在戴尔塔小队驻守之处的后方。她知道戴尔塔小队的所在位置,但是用望远镜看去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她知道那里有四个狙击手,负责房子的各个方位,另外还有十一名队员可以在八秒内冲入门内。
她又看了看表。剩下两小时五十八分钟。
警方所能推断原始命案的发生时间是在当天快要结束之时,但难以推断死亡时间,以及尸体被分割成数个不到两公斤重尸块的时间。无论如何,目前看来这个模仿杀手的手法算是符合原始命案,因此目前为止什么事都没发生是在预料之中。
云层从西方飘来。天气预报说不会下雨,但天色可能会更暗,能见度更低。从另一方面来说,说不定气温会上升一些。她应该带个睡袋来的。手机发出振动,她接了起来。
“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来电的是贝雅特。
“没什么可以回报,”卡翠娜说,搔了搔脖子,“除了全球变暖的确是事实,才三月就有蠓了。”
“你是说蚊子吧?”
“不是,是蠓,它们是……呃,反正卑尔根很多。你有没有接到什么有趣的电话啊?”
“没有,只有吉士玉米脆条、无糖百事可乐跟加布里埃尔·伯恩。告诉我,他是性感,还是有点老?”
“性感啊,你是不是在看《扪心问诊》?”
“第一季、第三片dvd。”
“难道你不知道高卡路里零食、dvd和运动裤很容易让人堕落吗?”
“而且松紧带非常宽松。小朋友不在,我可以享乐一下嘛。”
“那要不要跟我交换?”
“不要。我得挂电话了,以免白马王子打电话来,有事回报喽。”
卡翠娜把手机放在无线电对讲机旁,拿起望远镜,查看房子前方的道路。原则上凶手可能从任何方向接近,但不太可能从地铁轰然驶过的轨道另一头翻越栅栏过来。但如果他是从水坝广场过来,那么就可能穿过森林里许多小径中的任何一条。他也可能穿过白克利亚街上任何一户人家的庭院,尤其现在云层聚集,天色越来越暗。但如果他很有自信,就可能直接走大马路。只见有人骑着一辆旧脚踏车爬上山坡,左摇右晃,说不定还喝了点酒。
不知道今晚哈利在做什么。
没人真的知道哈利在做什么,即使你坐在他对面也是一样。神秘的哈利。
他跟别人不一样。他跟侯勒姆不一样,侯勒姆心直口快,不会掩饰自己的感觉。昨天侯勒姆跟她说,他会一边等电话,一边听默尔·哈德格(merlehaggard)的专辑,吃来自史盖亚村的自家制驼鹿肉汉堡。她听了皱起鼻子。侯勒姆又说,等这件案子结束,他要请她吃他母亲做的驼鹿肉汉堡和薯条,介绍她“贝克斯菲尔德之声”乡村音乐的秘密所在。他很可能只有这张专辑而已吧,难怪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她婉拒之后,他看起来像是后悔提出邀约。
楚斯·班森驾车驶过夸拉土恩区,现在他几乎每天都开车来这里,慢慢兜风,上坡下坡,这里那里到处跑。卓宁根街、教会街、船运街、下史洛兹街、托布街。这曾经是他的城市,未来也会再度成为他的城市。
他们在警用频道里喋喋不休地对话,说些以前会对他——楚斯·班森——说的密语。他们想排挤在外的人是他,而这些白痴可能还以为他们成功了,以为他什么都听不懂。但他们可骗不了他。楚斯调整后视镜,看了看放在前座外套上的警用手枪。一如往常,受到愚弄的人是他们,而不是他。
街上的妓女对他视而不见,她们认得他的车,知道他不会购买她们提供的服务。一个身穿过紧长裤又化妆的男孩在“禁止停车”标志的柱子前扭腰摆臀,仿佛在跳钢管舞。他翘起臀部,对楚斯做个飞吻,楚斯回以中指。
黑暗似乎越来越浓密。楚斯倾身向前,越过风挡玻璃往上看。云层从西方飘来。他在红绿灯前停下车子,看了看后座。他已经愚弄过他们很多次,也将要再愚弄他们一次。这是他的城市,没有人可以从他手中夺走。
他把手枪放进置物箱。手枪是杀人武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他依然记得他的脸。勒内·卡尔纳斯。长得柔弱又娘娘腔。楚斯用拳头敲了一下方向盘。快变绿灯啊,我的老天!
他先用警棍打那家伙。
接着他掏出手枪。
即使他的脸鲜血长流,残破不堪,楚斯依然在上面看见求饶的神情,听得见哀求的喘息声犹如穿了孔的自行车轮胎。令人无言。没用的家伙。
他拿枪指着那家伙的鼻子,扣下扳机,看见那家伙身子一抖,仿佛这是在电影里似的。接着他把车子推下山崖,驾车离去,在稍远之处的路边把警棍擦一擦,丢进森林。他家卧室的柜子里还有好几支警棍,以及枪支、夜视镜、防弹背心,甚至连警方以为还保存在证物室里的马克林步枪都是他的收藏品。
楚斯驾车穿过隧道,进入奥斯陆的腹地。汽车游说团基于参政权利,把这条新落成的隧道称为首都的重要动脉,环保游说团的代表则回应说这条隧道应该叫作首都的肠子,虽然重要,但输送的依然是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