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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警察(18)
    “至于我呢,我一点也不怕死,”那人说,“是不是很奇怪?一个人居然可以失去怕死这种非常基本的人性反应。当然了,怕死有一部分跟活下去的渴望有关,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很多人只是害怕做出不同的选择,因为另一种选择说不定更糟,所以他们一直待在不喜欢的地方,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可悲?”
    安东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他本身没有哮喘,但他看过劳拉哮喘发作的样子,也看过她脸上那种绝望与乞求的神情,而他却只能爱莫能助地待在一旁看着她惊慌失措地想吸进更多空气。他心中有一部分却相当好奇,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想感受处于濒死边缘的感觉,感受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任凭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感觉。
    如今他终于知道了。
    “我相信死亡能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人以咏叹的声调说,“可是现在我还不能跟你一起去,安东,因为我还有工作要做。”
    安东再度听见碎石嘎吱声,犹如嘶哑的说话声,正在说出一个句子,而且只会越说越快。刹车踏板已无法再往下踩,它已经被踩到了底。
    “再见。”
    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安东感到一阵寒风吹来。
    “那个病人。”安东呻吟说。
    他看着山崖,一切消失之处,感觉那人在副驾驶座上转头朝他望来。
    “哪个病人?”
    安东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舔到某种尝起来有甜甜金属味的液体,又舔了舔嘴唇内侧,从喉间逼出声音:“国立医院的那个病人,他被杀害之前我被下了药,是不是你干的?”
    车内一阵静默。安东聆听雨声。这时在他耳中听来,车外黑夜中的雨声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坐在这里聆听这落雨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只是静静聆听,享受他被赐予生命的每一秒钟。
    旁边那人移动。安东感觉车子向上抬升,那人的重量离开了车子,车门轻轻关上。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车子开始滑动。轮胎在碎石地面上缓缓转动的声音宛如嘶哑的低语。手刹。手刹距离他的右手只有五十厘米。他努力想挣脱塑料束带,连肌肤磨破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嘶哑低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知道自己太高太僵硬,无法把脚够到手刹下方,因此他俯下身子,张嘴咬住手刹,感觉握把抵住上排牙齿的内侧,再用力拽。嘴巴滑开了。再试一次。虽然心知已经太迟,但他宁愿自己是在奋力求生中死去。他扭动身体,再次咬住握把。
    突然间,一切都静止了。嘶哑低语不见了,雨也突然停了。不对,雨没停,而是他正在坠落,全身都处于无重力状态,宛如跳一支华尔兹慢板舞曲般缓缓转动,就像那次他和劳拉共舞,其他人都在一旁观看一样。他依着身体的轴心旋转,轻摇慢摆,踏着一、二、三拍的舞步,只不过这次他是一人独舞。他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坠落,伴随着雨珠一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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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劳拉·米泰看着他们。她来到十一号公园的前侧时,正好接到他们的电话,而这时她穿着睡袍,双臂交抱,全身冻得僵硬。第一道曙光投射在波光粼粼的德拉门河上。一个念头闪现脑际,有一刹那她仿佛不在此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看见他们后方的河流。有一刹那,她只是思索着安东从来都不是她的真命天子,她不曾遇到过真命天子,或至少不曾留住过。而她唯一留住的安东,在他们结婚那年就在外面偷吃。她从未跟安东说她早就发现这件事,因为她经不起那么大的损失。现在安东可能又有了外遇对象,因为当他搬出那堆老套说辞时,脸上又出现那种强调发生这种事很正常的夸张表情,像是长官硬要他加班、回家路上大堵车、电池没电所以手机关机。
    对方一共是两个人,一男一女,身上穿的制服都洁净平整,仿佛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穿上。他们表情严肃,眼神近乎畏惧,称呼她为“米泰太太”。没有人这样叫过她,她也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米泰是安东的姓氏,冠上这个夫姓她曾后悔过无数次。
    他们咳了一声,显然有话要对她说,那到底还在等什么?她早就已经知道了,他们要说的话早就已经写在悲痛过火的愚蠢表情上了。她怒火中烧,愤怒到可以感觉自己的脸孔正在扭曲,扭曲成一个她不想成为的人,而这个人也被迫必须在这喜剧般的悲剧中轧上一脚。他们说了些话,是说什么来着?用的是挪威语吗?怎么她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从不想拥有一个真命天子,也从不想冠上他的姓氏。
    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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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辆黑色大众夏朗缓缓转动,朝蓝色天际上升。卡翠娜心想,看起来好像慢动作升空的火箭。这艘火箭留下的航行轨迹不是由火与烟构成,而是由车门和后车厢流出的水所构成,这些水集结为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落入河中。
    “上次我们也是在这里把车子拖出来的。”当地警察说。
    众人站在废弃锯木厂旁。工厂墙上的红漆斑驳剥落,小窗户的窗框破烂损坏。枯黄的草地铺在地上宛如希特勒的刘海。昨晚经过雨水梳理,青草全都倒向同一个方向。阴影底下还留着一堆堆灰色泥雪。一只太早移栖回来而注定殒命的鸟儿高唱乐观的曲调,河水发出心满意足的汩汩声响。
    “可是这辆车卡在两块岩石之间,所以把它吊起来会比较容易。”
    卡翠娜的目光顺着河流往下游望去。锯木厂再过去一点有座河堤,水流穿行在灰色巨石之间,车子就是卡在那里。她看见散落的玻璃碎片反射着阳光,目光被一片垂直岩面吸引过去。那是德拉门花岗岩,显然河堤是特地采用这种岩材来制造的。她看了看吊车尾部和高高突出于崖际的黄色起重杆,希望有人正确计算了起重杆的承重比。
    “既然你们是警探,为什么没跟其他人一起上去?”警察说,他仔细查看证件,放他们穿过封锁线。
    卡翠娜耸了耸肩,她不能说其实他们是来暗中执行任务的,他们四人并未得到正式许可,因此必须避开正式的调查团队。
    “从这里就看得到我们要查看的东西,”贝雅特说,“谢谢你让我们进来。”
    “没问题。”
    卡翠娜关上ipad,这台ipad依然登录在挪威监狱的网站上。她快步跟上贝雅特和奥纳,他们已穿过封锁线,朝侯勒姆的四十多年老车沃尔沃亚马逊走去。侯勒姆从坡顶的陡峭碎石路漫步而下,在这辆亚马逊前跟他们会合。这辆老车没有空调,没有安全气囊,也没有中控锁。引擎盖、车顶和车尾有两条格状赛车花纹。卡翠娜看侯勒姆气喘吁吁的样子,估计他应该通不过警大学院的入学考试。
    “怎么样?”贝雅特问。
    “脸部有部分毁损,但他们认为尸体可能是安东·米泰。”侯勒姆说,脱下雷鬼帽,擦去圆脸上的汗珠。
    “米泰,”贝雅特说,“原来是他。”
    其他人转头朝她看去。
    “他是本地警察,那天去马里达伦谷接替西蒙,你还记得吗,毕尔?”
    “不记得。”侯勒姆说,脸上没有一丝羞愧神色。卡翠娜心想他应该早就习惯他的长官是火星人。
    “他以前属于德拉门警区,而且他跟先前发生在这里的命案调查工作略有交集。”
    卡翠娜摇了摇头,惊叹不已。贝雅特一接到消息说有辆车栽进河里,而且车牌出现在警察工作志上之后,立刻就命令众人前往德拉门,因为她记得几年前勒内·卡尔纳斯就是在这个地方遭到杀害的。这是一回事。但贝雅特竟然记得一名德拉门警察跟调查工作略有交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会这么快想起他,是因为当时他捅了个大娄子,”贝雅特说,显然她注意到卡翠娜摇头的动作,“他发现一根警棍却没回报,因为他怕那根警棍可能代表警察涉案。他们有没有提到可能的死因?”
    “没有,”侯勒姆说,“从断崖上摔下去就可以置他于死地。手刹插进了他的嘴巴,再从后脑穿出。但他脸上有淤青,显示生前遭人殴打。”
    “他有可能自己开车冲下山崖吗?”卡翠娜问说。
    “有可能,可是他的双手被缆线束带绑在方向盘上,地上没有刹车痕迹,车子撞上靠近崖边的岩石,所以速度不可能太快,一定只是滑下来而已。”
    “手刹穿过嘴巴?”贝雅特眉头一蹙,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的双手被绑住,车子滑向崖边,”卡翠娜说,“所以他应该是想用嘴巴拉起手刹。”
    “可能吧。反正他是警察,又在过去的命案现场遭到杀害。”
    “而且是警方没破的悬案。”侯勒姆补上一句。
    “没错,可是那起命案跟马里达伦谷和翠凡湖的少女命案有许多显著差别。”贝雅特说,挥动手中的报告。这些报告是他们离开地下办公室前匆匆打印出来的。“勒内·卡尔纳斯是男人,身上没有性侵迹象。”
    “还有一个更显著的差别。”卡翠娜说。
    “哦?”
    她拍了拍夹在腋下的ipad:“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查过罪犯记录和囚犯名单,勒内·卡尔纳斯遭到杀害时,瓦伦丁·耶尔森正在伊拉监狱服短刑。”
    “该死!”侯勒姆说。
    “好了好了,”贝雅特说,“这也不能排除瓦伦丁,说他不是杀害安东·米泰的凶手。也许他在这里打破了作案模式,无论如何凶手依然是个疯子。史戴,你说是不是?”
    三人都转头望向刚才一直异常安静的奥纳。卡翠娜注意到这个胖男子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倚在那辆亚马逊的车门上,胸口上下起伏。
    “史戴?”贝雅特又叫了他一声。
    “抱歉,”他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个手刹……”
    “你会习惯的,”贝雅特说,同样不成功地企图掩饰她的不耐烦,“这是不是我们要找的警察杀手?”
    奥纳直起身子:“连续杀人犯是可能打破作案模式的,如果你问的是这个。我不认为这是另一个凶手干的,只是模仿上一个……呃,警察杀手的犯案手法。以前哈利常说,连续杀人犯就像一头白鲸,所以我们可以说,连续杀警犯就像一头身上有粉红圆点的白鲸,不可能有第二只。”
    “所以大家都同意这是同一个凶手干的喽?”贝雅特说,“可是这么一来,瓦伦丁正在服刑这件事就推翻了我们认为是他故地重游、在过去的命案现场杀人的假设。”
    “话虽这么说,”侯勒姆说,“但只有这件案子是完全复制前一宗命案的手法,死者脸部遭受重击,车子坠落河谷。这一定具有某种含意。”
    “史戴?”
    “说不定这表示凶手觉得自己的技术越来越纯熟,想借由完全复制命案手法来让自己的技术臻于完美。”
    “别这样说,”卡翠娜斥道,“你把他说得好像艺术家一样了。”
    “真的吗?”奥纳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隆恩!”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坡顶走来一名男子,身上的夏威夷花衬衫不断飘动,肚腩和鬈发不停抖动。他的步行速度快只是因为坡度陡,而不是因为体力好。
    “我们快走吧。”贝雅特说。
    四人挤上那辆亚马逊,侯勒姆转动钥匙却发不动引擎,转到第三次时,一根干瘦的食指敲了敲贝雅特前方的车窗。
    她低低咕哝一声,摇下车窗。
    “罗杰·钱登,”她说,“《晚邮报》是不是有问题要我回答‘不予置评’呢?”
    “这是第三件警察遭杀害的命案了,”夏威夷衬衫男子不停喘息。卡翠娜可以确定侯勒姆终于碰到一个体能比他还差的人了。“你们有发现任何线索吗?”
    贝雅特微微一笑。
    “不——予——置……”罗杰故意这样说,同时假装记在笔记本上,“我们一直竖起耳朵,收集小道消息。有个修车厂老板说昨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米泰去他那里加油。他觉得米泰是独自一人,这是不是表示……”
    “不予……”
    “……置评。我想你们的署长应该会叫你们从今以后手枪一定要装子弹吧?”
    贝雅特挑起一眉:“什么意思?”
    “米泰的手枪放在置物箱里,”罗杰弯下了腰,一脸狐疑,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连这点基本信息都不知道,“但里面没装子弹,虽然旁边就放着一盒。如果他的枪装了子弹,说不定就可以救他一命。”
    “你知道吗,钱登?”贝雅特说,“我只要回答一次就够了,后面的答案都可以写‘同前所述’。我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说在这里遇见我们。”
    “什么?”
    引擎咆哮一声,醒了过来。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钱登。”贝雅特摇上车窗,但摇得不够快,无法挡住下一道问题。
    “你怀念那个人吗?”
    侯勒姆放开离合器。
    卡翠娜看着后照镜中罗杰的身影越缩越小。
    但她还是等车子经过里耶托本购物中心以后,才说出大家心里想的话。
    “钱登说得没错。”
    “对,”贝雅特叹了口气,“可是他已经离开了,卡翠娜。”
    “我知道,但我们总得试试看啊!”
    “试什么?”侯勒姆问,“把已经宣告死亡的人从坟墓里挖出来吗?”
    卡翠娜看着公路旁向后倒退的雄伟巨树,心想自己曾搭乘警用直升机飞越这片挪威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并发现即使是这里也还是有大片大片的森林和荒野。这些是人们不会去的地方,是可供躲藏的地方。夜晚的房子在这里看起来只是小点,公路只是穿过深邃黑暗的细线,根本不可能看清楚一切,你必须能够嗅闻、聆听和了解。
    车子快到亚斯克市了,车内是一片滞闷的寂静,即使卡翠娜已给出回答,大家都还忘不了那个问句。
    “对。”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