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173章 警察(4)
    米凯停了一下,哈根看见这番出人意料的开场白起了作用,米凯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至少目前如此。但哈根知道小组成员十分劳累,对废话的忍耐度也达到了史上新低,而且绝对懒得掩饰。米凯还太年轻,最近才当上警察署长,对他们来说又来得太快,众人不会容许他试探他们的耐性。
    “巧合的是,那座高山跟这间会议室的名称一样,你们当中也有人用这个名称来称呼埃伦命案,那就是‘k2’。这是个好名字。k2是世界第二高峰,它是一座蛮荒山峰,也是世界上最难攀登的山,攀登k2的登山客每四人中就有一人会失去性命。那次我们计划从南坡攻顶,这条路线又被称为‘魔幻路线’,史上经由这条路线成功登顶的记录只有两次,因此走这条路线被认为跟自杀没两样。那里的天气或风势只要出现一点变动,你跟整座山就会一起被包裹在白雪之中,温度低到没有人可以存活,每立方米含氧量比水底还低。况且它位于喀喇昆仑山脉,人人都知道上面的天气和风势捉摸不定。”
    他顿了顿。
    “高山那么多,为什么我一定要爬这一座呢?”
    他又顿了顿,这次停顿时间较长,仿佛在等人答复,脸上依然挂着浅笑。停顿持续着。太久了,哈根心想,警察可不喜欢戏剧效果。
    “因为……”米凯用食指轻叩讲台桌面,“……因为它是世界上最难攀登的高峰,不论对身体还是心理来说都是如此。攀登的过程中没有一刻是愉快的,你只会觉得焦虑、劳累、害怕、恐高、缺氧。惊慌失措会招致危险,无动于衷只会引发更多危险。就算登上山顶也没时间品尝胜利的滋味,只能赶快留下登顶的证据,拍一两张照片。不能欺骗自己最糟的时刻已经过去,不能让自己陶醉在谎言中,必须保持注意力集中,处理杂事,像机器人一样井井有条,持续监控状况,随时随地监控状况。天气怎么样?身体传来什么信息?我们在哪里?我们上来多久了?其他组员状况如何?”
    他从讲台后退一步。
    “攀登k2就像是持续不断地上坡,就连下坡也跟上坡没两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爬这座山的原因。”
    会议室陷入静默,完全的静默,没有暗示性的打哈欠,椅子底下也没有脚动来动去。天哪,哈根心想,他让他们听得聚精会神。
    “重点在于两个特质,”米凯说,“‘耐力’和‘团结’。我考虑过把‘野心’也包括进来,但比起另外两个特质,它反而没那么重要、没那么要紧。你们可能会问,少了目标和野心,耐力和团结有什么意义?那不就像是为战斗而战斗,是没有实质回报的荣耀?我会说,是的,为战斗而战斗,没有实质回报的荣耀。多年后大家还会谈起埃伦案,因为它是爬坡攻顶,因为它看起来绝对不可能达成。山峰太高,空气太稀薄,天气太变幻莫测,一切都可能出错。这就是爬坡攻顶的故事,日后它会成为神话,会成为营火周围流传的故事。一如大多数登山客连k2的山脚都到达不了,你可能工作一辈子都碰不上这种案子。这件命案如果才几周就被侦破,那么它也很快就会被遗忘。史上的传奇罪案都有什么共同点?”
    米凯静静等待,点了点头,仿佛众人已做出回答。
    “它们都旷日费时,它们都是爬坡攻顶。”
    一个声音在哈根旁边低声说:“他把你比下去了。”
    哈根转过头去,看见贝雅特站在他身边,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他点了点头,看着聚集在会议室的同人。米凯使的也许是老把戏,但十分有效。几分钟前那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孔,如今都被米凯注入了新的活力,仿佛死灰复燃一般。但哈根知道如果案情持续缺乏进展,火焰就算重新燃起也维持不了多久。
    三分钟后,米凯结束激励讲话,走下讲台,脸上露出灿烂笑容,耳中听着热烈掌声。哈根尽职地跟着大家拍手,心里害怕再回到讲台上,因为他得上台扮黑脸,宣布调查组将缩编为三十五人。这是米凯做出的决定,但两人都同意不要由米凯来公布这个消息。哈根站到讲台前,放下档案夹,咳了一声,假装翻看档案,然后抬起头来,又咳了一声,露出苦笑说:“各位先生女士,猫王已经离开了。”
    一片寂静,没有笑声。
    “呃,目前我们还有别的工作得处理,所以有些人会被调去执行别的勤务。”
    一片死寂,火焰熄灭。
    米凯走出警署中庭的电梯,瞥眼见到一个身影走进隔壁电梯。难道是楚斯?不可能吧?鲁道夫·阿萨耶夫的事件发生之后,楚斯就被停职了。米凯走出警署,费力地穿过积雪,坐上等候他的轿车。他登上大位之后得知理论上警察署长配有座车和司机,但前三任署长都没使用,因为他们认为这会释放出错误信息,让人以为他们滥用公款,以至于其他经费受到挤压。但米凯恢复使用座车,并直截了当地表示说他不会让这种社会民主主义式的狭小器量影响他的生产力,而且这么一来也可以向基层人员传达努力和晋升可以带来福利的信号。后来公关部部长把他拉到一旁,建议说日后若记者问起,他应该只回答生产力的层面,福利的部分自动省略。
    “去市政厅。”米凯坐上后座说。
    车子从人行道旁驶离,在格兰教堂外转了个弯,朝广场饭店和晚邮报大楼驶去。近来奥斯陆歌剧院的周围地区陆续进行拆除作业,但广场饭店和晚邮报大楼依然主导奥斯陆的小型天际线。但今天看不见天际线,只有皑皑白雪。米凯脑中冒出三个不相干的念头:该死的十二月、该死的埃伦命案、该死的楚斯·班森。
    自从去年十月米凯不得不让他这位童年好友兼部属停职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楚斯,也没跟楚斯说过话。不过上周他似乎在一辆停在富丽饭店外的车子上看见过楚斯。米凯之所以得让楚斯停职是因为他的银行账户存入了好几笔巨款,但他不能或不想提出解释,这使得米凯身为他的上司别无选择,只能让他停职。米凯当然知道那些钱是打哪儿来的,那是楚斯为毒枭鲁道夫担任烧毁者、进行证据破坏工作所获得的报酬。这白痴竟然直接把钱存进自己的户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这些钱或楚斯都无法指出米凯同样涉案。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抖出米凯曾和鲁道夫合作的事,其中一人是社会事务议员,但她是共犯,另一人则躺在国立医院的封闭侧翼里,昏迷不醒。
    车子穿过夸拉土恩区。米凯用陶醉的目光看着妓女头发和肩膀上的白雪衬托出她们的黝黑肤色,看着新一批毒贩进驻鲁道夫离开后所空出来的市场。
    楚斯·班森。楚斯和米凯从小在曼格鲁区一起长大,他一路跟随米凯,犹如吸附在鲨鱼身上的吸盘鱼。米凯拥有头脑、口才、外表和领导力,绰号“瘪四”的楚斯则拥有拳头、无畏之心和近乎孩子般的忠诚。米凯不论走到哪里都能结交朋友,楚斯则很难让人喜欢,每个人碰见他几乎都会避开。尽管如此,这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却凑在了一起。他们的名字总是一前一后,小时候在班上如此,后来在警大学院也是如此。米凯在前,楚斯跟在后头。后来米凯跟乌拉交往,楚斯依然跟在他背后两步的位置。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楚斯越来越落后,他在公私两方面都不像米凯那样有与生俱来的本领,到哪里都吃得开。一般来说,楚斯这个人很容易领导,也很容易预料,米凯说“跳”,他就会跳。但楚斯的双眼中有时也会浮现一股黑暗,变成一个米凯完全不认识的人。就像那次警方逮捕一名少年,结果少年却差点被楚斯用警棍打瞎。那个曾对米凯毛手毛脚的克里波警察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由于这名警员的无礼之举正好被同事撞见,使得米凯不得不采取行动,以免让大家以为他好欺负。米凯把那名警察骗到克里波的锅炉室,埋伏在里头的楚斯立刻挥动警棍一阵猛打,起初还很克制,渐渐地下手越来越重,他眼中的那股黑暗似乎扩散开来,将他占据,双眼变得又大又黑。最后米凯不得不出手制止,以免那人被活活打死。是的,楚斯的确忠心耿耿,但他也像是座不受控制的自走炮,这点让米凯感到格外忧心。米凯告诉楚斯说任命委员会决定先让他停职,直到查出那些巨款从何而来为止。楚斯听了只是耸耸肩,转身离去,仿佛没什么大不了,仿佛“瘪四”楚斯除了工作之外还有别的生活重心。当时米凯也在楚斯眼中看见那股黑暗,那感觉就像是看见引线点燃,火花沿着引线烧进矿坑,却什么事也没发生。你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引线太长,还是因为火花熄了,于是你静静等待,内心忐忑不安,因为你隐约知道爆炸来得越晚,强度就会越猛烈。
    车子在市政厅后方停下,米凯下车,走进入口。有人说其实这个入口才是市政厅的大门,挪威建筑大师阿尔内贝格(arneberg)和波尔松(poulsson)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原本就是这么设计的,不料后来设计图却给弄反了。这个错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被发现,但木已成舟,政府只好下达封口令,将错就错,希望搭船从奥斯陆峡湾来到挪威首都的人,不会发现他们看见的其实是厨房入口。
    米凯的意大利皮鞋鞋底在石砌地面上轻抚而过,朝接待处前进,柜台里的女接待员对他露出灿烂微笑。
    “长官早安,议员正在等您。请上九楼,走廊尽头左边那间办公室就是。”电梯逐渐上升,米凯在镜子里照了照,镜子忠实反映出他现在的状况:步步高升。尽管埃伦命案迟迟难破,他的声势还是扶摇直上。他稍微整理了一下乌拉在巴塞罗那给他买的领带,领带打的是双温莎结。以前他在学校教过楚斯怎么打领带,但教的是比较单薄而简单的单温莎结。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微微开着,米凯推门而入。
    办公室空荡荡的,办公桌上空无一物,书架上空空落落,墙上留有挂过画的浅色痕迹。女子坐在窗台上,她的脸蛋以传统定义来说算是好看,女人通常会说“长得不错”。虽然她留着一头有如洋娃娃般可笑的金色长鬈发,脸上却找不到一丝甜美或妩媚。她个子高大,有着运动型身材,肩膀和臀部都很宽,今天还特地穿上紧身皮裙。她跷腿坐着,脸上的男性化线条在鹰钩鼻和凶残冷酷的蓝眼珠衬托下更为明显,再加上自信、挑衅、轻佻的眼神,使得米凯第一次跟她碰面时很快就做出判断:伊莎贝尔·斯科延是个积极主动、爱好冒险的人,她就像一头美洲狮。
    “把门锁上。”她说。
    米凯关上门,转动钥匙锁上,走到一扇窗户前。奥斯陆市区的楼房通常都只有四五层,外观朴实,因此市政厅显得鹤立鸡群。俯瞰着市政厅广场的,是一座拥有七百年历史的阿克修斯堡垒,壁垒很高,上面架有曾经接受战争洗礼的古炮。古炮在冷冽强风中仿佛微微颤抖,全身起鸡皮疙瘩。雪停了,铅灰色天空下的奥斯陆仿佛沐浴在蓝白色的光线中。米凯心想,这好像尸体的颜色。伊莎贝尔的声音在四壁间回荡:“怎么样,亲爱的?你觉得这片风景如何啊?”
    “很漂亮。如果我没记错,前任议员的办公室比较小,所在楼层也比较低。”
    “不是那片风景,”她说,“我说的是这片风景。”
    米凯转头望去,只见这位新上任的社会事务议员张开了双腿,内裤放在窗台上。她常说她不明白刮了毛的女性私处究竟有什么魅力,而米凯看着那片阴毛浓密的私处,口里不断咕哝说非常漂亮时,心里想的是刮毛和不刮毛这两者之间应该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真令人印象深刻。
    高跟鞋踏上拼花地板,她走到他面前,拂去他翻领上看不见的灰尘。她不穿高跟鞋就已经高他一厘米,这时简直高他一个头,但他并不觉得受到威胁,正好相反,她的高大身材和跋扈个性正好被他视为有趣的挑战。比起面对乌拉的纤瘦身材和柔顺个性,他面对伊莎贝尔时必须拿出更多的男子气概。“我觉得邀请你来参加这间办公室的启用典礼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没有你的……通力合作,我是坐不上这位子的。”
    “彼此彼此。”米凯说,鼻子吸入她身上的香水气味。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这是……乌拉用的香水,是汤姆·福特牌的香水,它叫什么名字来着?“黑兰花”。这香水是他去巴黎或伦敦时买回来送给乌拉的,因为挪威很难买得到。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
    伊莎贝尔看见米凯脸上的诧异神情,双眼不禁流露出笑意,她伸出双手钩住他的脖子,仰头大笑:“抱歉,我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搞什么鬼?那次的乔迁派对过后,乌拉曾抱怨说这瓶香水不见了,还说一定是他邀请来家里的贵宾当中有人偷走了。当时米凯确信香水一定是他的童年好友楚斯偷的,他不是不知道楚斯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为乌拉神魂颠倒,当然这件事他从未跟乌拉或楚斯提过,他也从不曾说过他认为是谁偷了香水,毕竟楚斯偷走乌拉的香水总比偷走她的内裤要好。
    “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会是你的问题?”米凯说,“克制不了自己?”
    伊莎贝尔娇笑连连,闭上眼睛,放开双手,又粗又长的手指沿着他的背部滑下,伸进他的皮带,用略为失望的眼神看着米凯。
    “怎么啦,我的种马先生?”
    “医生说他不会死,”米凯说,“最近甚至还出现苏醒的迹象。”
    “什么迹象?他动了?”
    “不是,他们看见他的脑波图出现改变,所以做了些神经生理检查。”
    “那又怎样?”她的唇就在他唇边,“难不成你怕他?”
    “我怕的不是他,而是怕他会说什么,他可能会把我们的事抖出来。”
    “他干吗要做这种蠢事?他一个人孤立无援,说了对他又没好处。”
    “这样说好了,亲爱的,”米凯说,把她的手推开,“只要一想到有人可以证明我们为了事业发展而跟毒枭合作——”